科學怪人、帝國墳場、帝國賭場?

2021/08/31

張登及(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東森雲論 2021/8/31 https://forum.ettoday.net/news/2068696

多維轉載並調整標題為「張登及評阿富汗」

科學怪人主導了21世紀前20年的大勢？

根據美國知名媒體《新聞周刊》在2001年基地組織（又稱蓋達組織，Al-Qaeda）謀劃911事件攻擊之後的一次報導指出，早在1980年代末，時任巴基斯坦總理，也是當時世界上首位在任分娩的女性領袖班娜姬布托（Benazir Bhutto）即曾警告老布希總統：「你正在製造一個科學怪人。（You are creating a Frankenstein.）」而就在今天，當美軍急忙於撤軍底線8月31日尚未破曉的凌晨，將守備權力交接給科學怪人的衛兵，從阿富汗首都機場飛出最後一架運輸機時，喀布爾機槍步槍聲大作，火砲赤色的焰線染紅夜空，原來是親塔利班勢力與民眾在慶祝「光復」。

布托總理所說的「科學怪人」，就是美國與北約撤軍之際，摧枯拉朽攻陷阿富汗首都的「塔利班」組織的前代近親：1980年代開始出現的阿富汗與後來整個中東的聖戰網絡。後來改變小布希「以中國為戰略競爭者」政策，轉而開啟20年「反恐戰爭」（War on Terror）的911事件，與後面接連出現的伊拉克戰爭、「伊斯蘭國」運動、利比亞戰爭、敘利亞戰爭與衍生的歐洲難民危機、歐債危機、歐盟弱化、英國退歐等等21世紀前20年的諸多大事，都與這批「科學怪人」的傑作有諸多關連。「科學怪人」們不僅行蹤飄忽，立場捉摸不定，甚至有時還細胞分裂、網內互打。在當今資訊化與全球化時代，衛星與無人機都未必能精準打擊他們，「反恐者」還常常被假情報所騙，造成大批無辜傷亡。

2011年5日歐巴馬總統派海豹突擊隊在巴基斯坦將賓拉登打死，「伊斯蘭國」在美、俄、伊朗、敘利亞、庫德武裝圍剿下，又於2018年末後逐漸潰敗後。世人原本以為伊斯蘭激進勢力對國際政治的影響將逐漸沒落，川普政府也主動與落居下風的科學怪人們談判，更施壓喀布爾政府接受，以落實華府亟欲從中東撤軍的計畫。不料自拜登上台並於4月宣布將在今年911前全部撤軍後，阿政府似乎瞬間洩了氣。雖然如此，拜登更於7月8日宣布將撤軍底線提前至8月31日。至此，塔利班攻勢便如秋風掃落葉，最後竟提前於8月15日和平佔領喀布爾。

華府為節約成本、聚焦中國，低估科學怪人?

美國媒體引述布朗大學的研究估算，阿富汗戰爭20年共耗費美國約2.3兆美元，等於20年 裡，每天在阿國支出3億美元。但其中支援阿政府職員工資、建設與人道救助者每年僅50億美元，其他大多數是美阿兩軍與盟國的戰費。支援阿國建設與救助佔比雖不多，卻幾乎等於阿國政府70%以上的歲入。可見沒了美國軍事與財政支持，阿政府幾無自立的能力。

美歐聯軍的確在阿推動了一些都市中產階級培育與「公民社會」的建設，20年間成長的城市青年，現代民權意識有所覺醒，但真正從鉅額戰費終獲利的主要仍是軍閥、高級官僚與洛馬、波音、通用、雷神等美國國防工業承包商。而承包商董事會中有眾多的前任國防部、聯參的高官；承包商在各州的巨大投資牽動著國會議員的利益。所以有論者引述著名的美國比較政治學者詹 （Chalmers Johnson）的名言，評論美國的阿富汗戰爭與未來的印太之戰：「當戰爭有利可圖，就將導致更多的戰爭。」

顯然拖棚20年、政治上不受歡迎且形成鉅額債務的阿富汗戰爭，早已不像小布希時代那樣，可以成為世界警察戰勝邪惡軸心的劇場，卻變成另一場不利選舉的越戰。如果要大幅增建高新軍備，「中國威脅」與印太的軍備競賽（軍售）才應該是重點。

美國「戰略清晰」的失敗撤軍

但為了要「光榮撤出」，華府至少形式上必須與塔利班約法三章，比如川普要求塔利班不進城、不攻擊阿軍警，逼迫喀布爾遵守並釋放數千囚犯，但顯然塔利班沒遵守。然後也要撤軍的拜登今年又約定塔利班不得攻擊美軍與機場，以使美歐能有序撤離。沒想到政府軍無心戀戰，塔利班提前進佔首都。美歐撤退行動倉促之下陷入混亂，又遭伊斯蘭國-呼羅珊省（IS-K）恐怖組織自殺攻擊，造成13名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陣亡的慘劇。拜登政府為挽回顏面，急忙以無人機、導彈連續攻擊「主謀者」，結果有兒童死傷，又遭俄國質疑和嘲笑。美軍最後一週每天保障數十架次救援飛行，拜登將此類比為「柏林空運」，從空中撤出的各國軍民雖超過12萬，戰勝的阿塔還口頭承諾不阻礙其他想外逃的人民。但8月31日底線沒到，英軍已經完全撤走，美國是否願意略為延長機場駐守？（後註：沒有）最近加入美國承諾接手阿難民的98國，真的願意無上限接受可能混有伊斯蘭國份子的難民？改由土耳其、阿塔與卡達三國共同管理喀布爾機場的方案也未確定，可謂一片混亂。

美國「光榮撤出」算是「戰略清晰」，其盤算失誤的就是「時間」：阿軍與各地軍閥竟不戰而降、不戰而逃。阿富汗前情報首腦、反和談、反巴基斯坦的副總統（現自稱代理總統）薩利赫（Amrullah Saleh）日前受訪指出阿軍大潰敗的的三大原因：美國急於和談並逼迫阿政府讓步、美塔和談事實上合法化了塔利班，與阿政府情報上被蒙蔽。前阿陸軍中將沙達特（Sami Sadat）更指責拜登4月宣示堅持撤出後減少給阿軍空中掩護，到7月美方更把直昇機與雷達等裝備的軟體拔除，加上人人都知道華府撤軍的死線，阿軍潰敗的速度最後竟超過美國撤兵的速度，使「光榮撤出」功敗垂成。

科學怪人源自帝國墳場中的「旋風行動」

其實就「硬實力」而言，美國決策者如果願意不惜代價（小布希曾言願「不惜代價」協助防衛臺灣），反向增兵阿富汗5萬人、號召英軍、日軍、韓軍、澳軍以換下阿軍，直接拿「大西方」精銳大戰塔利班，就像越戰與韓戰如果願意使用核武，技術上必有「贏得戰役」的可能。但就像1979年起，蘇聯全力力挺阿富汗共產黨對阿各路「封建勢力」殘酷掃蕩，但贏得戰役不等於「贏得戰爭」，蘇聯自己幾乎葬身墳場。拜登就算如追擊海珊、格達費那樣再拿幾千億加碼阿富汗帝國賭場，能否「笑到最後」？恐怕首先是被美國選民拋棄，敗選還鄉了。

造就這場「無法獲勝」、最後「無利可圖」的戰爭的起源何在呢？最早的起源應該是1839 年的「第一次英阿戰爭」。與那場遙遠卻熟悉的戰爭相近的是1979年起的「旋風行動」 （Operation Cyclone）。此行動目標是為了制衡蘇聯出兵支持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國」將共黨勢力向海灣、南亞推進。舉世聞風喪膽的美國中情局、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nter- Services Intelligence）、英軍情六處（MI6）與沙烏地情報總局（GIP）大合作，共同出資訓練「聖戰士」（Mujahideen），鼓勵其推翻暴力推動世俗化、無神論、土改與婦女教育的阿富汗共產黨，宛如在「帝國賭場」進行豪賭。但早在「聖戰士」還未戰勝阿共，巴基斯坦前總理班娜姬布托就警告老布希：「你正在製造一個科學怪人。」

果然，蘇聯逃出墳場後，阿國變成美國所支持的軍閥共治。但不滿烏茲別克族與塔吉克族等北方軍閥的聖戰士，在普什圖族鄉村神學校組織「塔利班」崛起後的領導下，迅速進軍喀布爾並把阿共總書記納吉（Mohammed Najibullah）絞死，在1996年建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酋長國執行嚴酷的宗教律法統治，庇護眾多曾參加反蘇「聖戰」的巴基斯坦、前蘇聯的中亞各國乃至中東、北非、西非、南亞與中國西北的極端主義支持者。他們理念上突變增生造成多支「科學怪人」，藉助西方早期的訓練與資訊新科技，把「聖戰」向歐美社會推進，不僅孕育主謀911的基地組織，還醞釀出手段更嚴酷、針對什葉派（伊朗、敘利亞）、中俄、美歐、印巴目標一併打擊的「伊斯蘭國」。

2001美國為報復紐約恐攻驅逐塔利班，實際上又是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中介，使阿塔讓出首都退入鄉村或退入巴基斯坦，由美國協調「北方聯盟」主導組成政府。阿民眾本也盼望長年內戰結束，西方帶來發展。但西方外援只流向城市官僚、黨派上層、國際組織雇員與西方合作者，再稍外溢澤及20年佔領下的城市新世代。塔里班則替被剝削的鄉村窮人「主持正義」，養精蓄銳。現在阿塔執政，又使伊斯蘭國死灰復燃。彼等現在堅決反對「卡達豪華酒店談判桌上的塔利班」，殺傷力更勝塔利班。

填補真空：墳場又變成賭場？

如同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人類學者Nancy Lindisfaren等人的研究所稱，塔利班運動的反社會主義、反世俗主義、反帝國主義、反軍閥、反資本的思想，實是美蘇轟炸、難民營、聖戰士與伊斯蘭神學校的產物。美蘇都企圖透過轟炸與扶植在地某一勢力，聲稱要幫忙建設現代化阿富汗與解放婦孺。這些現象顯然是「東方主義」（俄國與土耳其以東、非 基督教世界的非理性、封建、殘忍、衰弱）想像所造成，但把背後原因分為四個層次，分別可以看到阿富汗危機的（1）外觀：「無人機女性主義」（以火力英勇地保護人權）；（2）情緒：榮譽與復仇（911事件）；（3）利益：石油與國防支出；與（4）大戰略：歷史上大國間的地緣對抗。

布托總理所說的「科學怪人」現在重振聲勢，拜登是否能堅持袖手不管？俄國曾支持阿富汗共黨，本是塔利班死敵，最近盛傳正仲介阿塔與烏茲別克、塔吉克幕後支持的北方軍閥共組政府，且加速促成伊朗加入上海合作組織，是否能繼敘利亞戰爭保全阿賽德總統後，再創地緣政治勝利？如此一來，傳統以美方為馬首的海灣油國集團如何處理？阿富汗從陸地與空中流亡出境的難民，陸鄰的上合組織各國與撤走的美歐各國接收多少、成本如何？因疫情正嚴管邊界、已在檢討「一帶一路」缺失的中國，願意拿出多少資源、冒多少風險，到「帝國賭場」一搏？

全球一盤棋，帝國退出或下注都不容易；被退出與被下注的，更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