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消失在記憶裡的味道

　　2013年2月10日，正月初一，蛇年。

　　迎著吉祥如意的喜氣，6号羊早早鎖定了年節首播的強檔名片，準備與艾在電視機前守歲守個通宵。

　　沒有大吃大喝就不算過年。但那時不像現在、餐飲小吃大多休到初三開工，唯一的宵夜選擇大概只有位在鬧區的速食店。

　　夜深，6号羊驅車來到戲院旁的這家店面，店裡排了長長的人龍。

　　打從拉開店門的那一瞬間、羊便被大廳旁一片「花團錦簇」的奇景給迷醉了雙眼──一只披紅掛綠的燈籠下、回收檯亂中有序地堆疊著一層又一層的托盤，托盤上錯落有致的空盒紙杯，以及一支支宛如爆竹般八方沖天的吸管，搭配店家大紅底圖、金色標誌的logo設計，該如何形容呢？就像是一幅象徵花開富貴的賀年繪像，一件經由無數佚名創作者聯手打造令人驚豔的裝置藝術。

　　6号羊情不自禁掏出手機，記錄下這幀偶然天成的珍貴畫面。

　　然而就在他輕觸快門、興致勃勃欣賞那稀世構圖的當下，年節的歡樂氣氛便自6号羊的周遭戛然而止……

　　「先生！」一名穿著紅色背心的女子從身後喚住他，「店內『規定』不可以拍照──」

　　算不上生氣斥責，比較像是無端讓人撞見自己的醜態、倉皇間脫口而出「是誰准你進來的！」的那種惱羞成怒。

　　「咦？是這樣啊，不好意思……」6号羊疑惑致歉。

　　這還是羊頭一回得知速食店「禁止攝影」，即使交談同時、不遠一桌客人正嬉鬧著搶拍大合照，現場情境不免顯得突兀又荒謬，但6号羊是個知書達理的人，那種「憑什麼別人可以我不行」的無賴硬拗，他是說什麼也幹不出來的。

　　「請你把照片刪除！」紅背心語帶命令。

　　「喔，好的。」如果規定如此、那就遵守規定，6号羊點開相簿。

　　「你要把手機放我面前，我會『檢查』你有沒有真的將照片刪掉！」

　　艾說羊當場變了臉，或許吧？印象中他從未讓人這樣呼喝使喚過，即使在當「比狗不如」的阿兵哥時也沒有。假若世上真有踐踏尊嚴至此的蠻橫，想來也該是在牢裡頭，6号羊心想。

　　但羊還是吞忍照辦了，他認為是自己違反規定。

　　照片刪除，連回收筒也在嚴密監視下一鍵清空。紅背心半句客氣話也沒有、秒速扭頭走人，只留下滿臉錯愕的6号羊、失魂落魄地呆愣在眾目睽睽之間。

　　聽艾回溯，早在羊舉起手機朝向回收檯時，便引來店內員工一陣騷動。或許他們直覺6号羊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正義魔人，淨想著拍幾張「漏網照」上傳網路社群放肆公審一番，最終害得店員因清潔不力被追究責任，恐怕還得面臨總公司扣薪解僱之類的壓力吧？

　　實則6号羊單純只想留下身邊美好的片段，別說那時他完全不懂社群，就是春節期間顧客倍增、人手不足，各項細節無法一應周全也是完全能體諒的情況。羊是吃人頭路的做事人，不會連這點同理心都沒有。但他也了解，別人並沒義務去弄清楚自己是怎麼想的。只不過──

　　6号羊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屈辱……

　　那晚，羊與艾抱著雙膝不發一語，眼睜睜盯著電視，影片播完一部又一部，內容演些什麼根本也無心在意。歡慶的炮竹零零落落響了整夜，捱到天亮、忘了一大袋都買了哪些漢堡炸雞的速食大餐，就這麼原封不動重重擲入垃圾筒裡。

　　下載檔案救援程式並不困難，困難的是6号羊也想復原被人強制刪除的新年快樂，誰知就如同遭到蹂躪的人格一樣、稍一憶觸便錐心刺痛……

　　十年多來，光顧那家連鎖速食店的次數寥寥可數。可數的經驗多半只是為了哄騙誤餐的肚子，至於丟進胃袋裡的是雞、是魚、是豬、是牛，倒不像從前那樣用心講究了。

　　於是，6号羊忽然領悟到，那些曾經流芳著一個時代的味道，一旦從人們的記憶裡消失，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