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七・苦寒邊哨 (6)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迢遰青門有幾關,一片孤城萬仞山。
勸君更進一杯酒,敢望京都幾歲還。

格爾芬捎書前往齊齊哈爾,因沿途都有驛站,加以入春後暴雪止息,一千五百里路走得不算太過辛苦。他抵達齊齊哈爾是三月初一,清明時節天晴無雨,空氣寒凉清澄,嫩江結凍未解,但看得出冰面已比嚴冬薄了許多。

他馬到齊齊哈爾城外,見天色尚早,不急著進城,便策馬沿江而行,只見雪原廣大,不時可見紫色藏紅花苞尖出雪上,寒凍之下生機隱約,看在眼裡又涼又熱。他走了許久,直到正午過後才催馬入城,到副都統衙署一問,吳丹一早便帶一隊人馬出去了。門上戈什哈見他是御前三等侍衛服色,又是寧古塔將軍遣來,手中一紙文書關防大印鮮明,不敢怠慢,立刻延請入內,格爾芬便對那領路的戈什哈拱手道:「這位兄台,實不相瞞,我是阿爾吉善長兄,寧古塔將軍遣我遞送書信,也是讓我與弟弟見最後一面的意思。如今梅勒章京雖不在,能否先讓我見見阿爾吉善?」語罷便拿出銀子硬塞在他手裡。

那戈什哈見他如此大方,身分禮數上又說得過去,便拱手道:「如今阿爾吉善停在梅勒章京院裡,那兒我們進不去。不如你在大堂等著,我給你轉知家人稟報去。」

格爾芬依言上到大堂,只見兩面牆被幾幅掛圖佔滿,都是北疆地形,並有屯田驛站等細節,屋中一張大案滿是地圖文書筆墨,案後椅子式樣簡單,椅背上披熊皮,顯得豪爽又氣派。格爾芬心想,一直有傳言說將設薩哈連烏喇將軍,當真設了,恐怕這將軍非吳丹莫屬。轉念又想,當初在京,我總躲著正經差事,以為替阿瑪把事在背後辦妥了便成,如此十年過去,竟然一事無成。關係再好,勢力再大,終究不敵大汗一句話,如今我在此地,焉知不正因為大汗記恨阿瑪請來西藏喇嘛,手下沒有分寸,整死了純親王?

他正胡思亂想,先前那戈什哈上堂說道:「梅勒章京府家人說,章京不在,有姨太太作主,現姨太太有請。」

格爾芬知道吳丹愛妾是周昌的妹妹,當初周昌進京奏報平涼局勢,他還奉索額圖之命進皇華驛拉攏,孰料周昌丁憂守制不復再用,當初盤算都打入水中白饒。他不曾見過周彤,此刻頗覺好奇,隨戈什哈入內,直到家院前,那戈什哈退去,自有家人在門上哈腰領路,畢恭畢敬將格爾芬引到一間屋內。那屋裡有一暖閣,炕上鋪著毛皮,炕下立一少婦,容色秀麗,身段窈窕,臉頰泛紅,兩眼含笑,給人十分好感,尚未說話,那少婦蹲身請安道:「周彤給舅爺請安。請舅爺炕上坐。」

格爾芬點頭上炕坐了,見周彤還站在地下,側身給他倒茶,便道:「姨太太上炕坐罷。我妹夫獨個兒在這兒,都累著姨太太照看,我不好受這禮。」

周彤一笑,說道:「我就在這炕邊坐罷。」

她將茶碗放在格爾芬面前,側身在炕沿坐了,說道:「聽說舅爺是公務來此,但肯定也為見二舅爺。二爺就停在這院裡一間屋,爺先吃過熱茶,暖暖身子,我就領爺過去。」

格爾芬點點頭,吃了幾口茶,放下茶碗問道:「阿爾吉善在這兒許多日子,沒惹別的麻煩罷?」

周彤尚未答話,門開了,吳丹頭戴暖帽,敞著羊皮斗篷,大步跨進屋內,顯然在前頭聽說了,趕著過來,格爾芬連忙下炕,和他行過碰肩禮,又要屈膝打千,吳丹拿手一攔,說道:「這虛禮就免了罷。」又扯下斗篷,走去放在炕邊,搭周彤肩頭溫言道:「你上去好生坐著,別冷著碰著動了胎氣,不用在格爾芬面前立規矩。」

格爾芬聽說,笑道:「原來姨太太有身了,那我可失禮了。」

吳丹一笑,搭著他往外走,一出屋門,格爾芬便問道:「阿爾吉善在這兒,可曾給你惹過麻煩?」

吳丹不答,直領他進了另一間屋子,裡頭空空蕩蕩,中央一張桌子上有個青玉骨灰罈,上刻阿爾吉善名字,旁邊放著他御前三等侍衛鍍銀腰牌,還有一塊玉佩、一個扳指。吳丹道:「雖說天寒地凍,畢竟遺體不能久存,我便作主燒化了。這犴大罕犄角扳指是他辦差臨行前我給他的,是大汗御賜,玉佩也是我給他的。」

格爾芬走上前去,拿手摸著桌上物品,心中百感交集,又聽吳丹在後頭道:「阿爾吉善初到,確實惹了大麻煩。」他將阿爾吉善殺害薩布素外甥,之後思圖改過振作,卻遭鄂倫春人暗算而死等事備細說了,又道:「薩布素不曾向你提起,想來因阿爾吉善已死,他不再追究,也不遷怒於你。」

格爾芬回頭道:「吳丹,我替我阿瑪、額涅和格佛賀謝謝你。」

吳丹微笑道:「一家人怎說出兩家話來?」又道:「你大約想在這兒獨自待著,我不吵你,回頭你往前頭尋我。」

他掉頭要走,格爾芬卻在背後道:「既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能否老實告訴我,大汗遣我兄弟倆出關,是否為了報復我阿瑪?」

吳丹一驚,幸好背著身子,沒讓格爾芬看見臉色,便裝作無事人樣回頭道:「大汗就算真有此意,也不能對臣下出口,我離著幾千里,更不能知道了。」走到格爾芬面前,在他肩上輕拍一下,又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待來日你立了功勞,就算先前有過,也能將功折罪。」

格爾芬聽他答得巧妙,勉強一笑,說道:「我不在這兒待著,看這些徒然傷情罷了。又從懷中拿出那通文書遞給吳丹,說道:「咱辦正事罷。」

吳丹接了信,領格爾芬出屋,到了衙門正堂拆信,只見信上寫道:

前事揭過,特遣軍前效力御前三等侍衛格爾芬捎書以明此意,人是否留用齊齊哈爾,聽便梅勒章京處置。薩布素此致

齊齊哈爾梅勒章京吳丹

吳丹見薩布素與自己前信相同,署名不及官銜,頗見善意,便將信壓在案上,對格爾芬道:「薩布素明言前事罷論,他不計較了。倒是你,要留在這兒呢,還是回寧古塔?」

格爾芬道:「你可曾請旨讓阿爾吉善入關歸葬?」

吳丹點頭道:「我請旨讓你護送骨灰回京,但至今尚無旨意。」

格爾芬道:「我想在這兒等候旨意。若不准我入關,我再回寧古塔。」

吳丹道:「行。眼下你身上並無差事,不如就住我那兒,輕省些。」

他打發家人安頓格爾芬,自己又回頭去看周彤,只見她坐在牆角一個炭盆前,手中拿一張紙,便上前問道:「怎麼,你要燒東西?」

他從周彤手裡拿過那張紙,上頭是一首集句七絕漢詩:「丹壑樹多風浩浩,杜陵寒食草青青。丹青未合便回頭,腸斷秦川流濁涇。」又見詩末又一行寫著「清明代吳青嵐悼宋采青」,呆了半晌,說道:「原來又到清明了。」

周彤從他手中拿回那張紙,放在炭火上燃著,頃刻在盆中化為烏有,抬頭看他道:「你對格爾芬一向心存芥蒂,如今這局面卻難為得很。你心中可有打算?」

吳丹沈默半晌,說道:「靖少曾說,當年采青若跟著格爾芬,不定還活得好好的,她在我倆之間無以自處,才走了一條絕路。如今靖少和采青都不在了,縱然有聖意有王命,我不能以此報往日怨仇。更何況,阿爾吉善死了,我護不了格佛賀幼弟,總得護著她兄長。」

周彤牽住他的手,仰頭道:「這不容易,難為你的心了。」

吳丹微微一笑,伸手撫著她臉頰道:「人情千絲萬縷,難以恩怨分明。別的都不論罷,如今我倆有孩子,為孩子多積陰德總是不錯。」

他二人回到暖閣炕上,吳丹便在矮几前展紙研磨,半晌寫成一封滿文長信,周彤問他給誰寫信,吳丹擱筆嘆道:「給容若的信。我把實情交代了,末了說,天意帶走他們兄弟一個,是否還帶走一個,也憑天意罷。」

|| 未完待續 ||

阿爾吉善之死意外解開吳丹對格爾芬的心結,一切交由天意裁斷。第七章就結束在燒詩悼人的此刻,下一章從石頭城盛夏的莫愁湖畔敘起。
Maury Page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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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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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爾芬向來與阿爾吉善不親,為了沈宛更是滿心怨恨,聽薩布素提起阿爾吉善,起初還皺著眉頭,聽到後來瞪大雙眼,臉色也變了,想他畢竟是自己唯一的親弟弟,竟不知如何反應,手中那解食刀沒拿住,吭一聲落在几案上。
吳丹揭起白布,見阿爾吉善臉色泛清,但嘴角微笑依舊,他原本血跡斑斑衣裳已讓人換下,現著御前三等侍衛朝袍,靴戴齊整。吳丹見他腰間一無佩掛,便拿自己身上一塊翠綠玉佩給他繫上,又從屋角拿來凳子,獨自坐在阿爾吉善身邊,看著他手上那犴大罕扳指發呆。
阿爾吉善奔了一陣,齊齊哈爾城牆隱約在望,又一陣子馬過城門,向副都統衙門奔去。他想睜大眼睛,背後卻愈來愈涼,眼皮愈來愈重,眼光落處只見泥雪塵土一片灰青,似乎有什麼輕巧事物飄過,淡紫色薄如蟬翼,原來他懷中紙包散了,曼陀羅花辮被寒風一吹,滿天旋舞。
阿爾吉善道:「額駙,以前我不知好歹,因為我所見不過哥哥那樣的,後來我見了你,總算看出好歹賢愚區別,只還不懂仿效。到這苦寒之地非我所願,從京師到寧古塔,從寧古塔到齊齊哈爾,幾千里路確實讓我吃足苦頭,但到了你梅勒章京衙門,看你治軍調度待人,我總算有些明白了。」
吳丹展信一看,恭親王竟要他殺阿爾吉善,還要通知薩布素,在寧古塔也別放過格爾芬。他將那信反覆讀了幾遍,擱在炭盆上燒了。
明珠請潘蕙到隔壁說話,問道:「潘大人不妨實說,漢槎這病好得了麼?」潘蕙喟然搖頭道:「中堂見問,不敢相瞞,吳先生這是斷無生理了,之所以安然到今,想必府上安養得宜,可再好的起居膳食,總拗不天命。」
格爾芬向來與阿爾吉善不親,為了沈宛更是滿心怨恨,聽薩布素提起阿爾吉善,起初還皺著眉頭,聽到後來瞪大雙眼,臉色也變了,想他畢竟是自己唯一的親弟弟,竟不知如何反應,手中那解食刀沒拿住,吭一聲落在几案上。
吳丹揭起白布,見阿爾吉善臉色泛清,但嘴角微笑依舊,他原本血跡斑斑衣裳已讓人換下,現著御前三等侍衛朝袍,靴戴齊整。吳丹見他腰間一無佩掛,便拿自己身上一塊翠綠玉佩給他繫上,又從屋角拿來凳子,獨自坐在阿爾吉善身邊,看著他手上那犴大罕扳指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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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吉善道:「額駙,以前我不知好歹,因為我所見不過哥哥那樣的,後來我見了你,總算看出好歹賢愚區別,只還不懂仿效。到這苦寒之地非我所願,從京師到寧古塔,從寧古塔到齊齊哈爾,幾千里路確實讓我吃足苦頭,但到了你梅勒章京衙門,看你治軍調度待人,我總算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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