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二，1970-1971

之二、午休的凌遲

    升上小二最痛苦的一件事，莫過於每天中午的午休。

    上午第四節下課之後，會有高年級的大哥哥幫忙把營養午餐從廚房抬過來。我們是低年級，只要負責吃，和清洗餐具。然後，要命的時刻就來臨。

    午餐之後到下午第一節課之間有一段午休時間，老師規定全體都要趴在桌上睡午覺；因為睡眠很重要，所以規定：一定要睡著！

    這個指令真的有點怪。既是午休時間，休息就是了，「一定要睡著」其實有些強人所難。

    我從小就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中午吃飽飯精神體力正是暢旺，去盪鞦韆多好，睡什麼覺呢！偏偏那時掌管生殺大權的風紀股長拿著雞毛當令箭，每天中午都要進行他的恐怖大執法：手持粉筆威風凜凜地站在講台上，只要有人動一下，就把名字寫在黑板上，名字頭上還要畫個叉。

    沒錯，動一下就一個叉。

    小屁孩的邏輯是：老師說一定要睡著，睡著了就不會動；你一動，那怕只是腦袋轉個方向，或是打個噴嚏、留個口水，他都當你沒睡著，當場就得拖出午門斬首。

    不得已，每天午休時間我都得趴在桌上裝睡，明明清醒得要命，還得保持不動姿勢，雙眼緊閉，想像自己是木乃伊，連撓癢癢都不行。如果一開始沒有喬好一個合適的姿勢，接下來的午休時間多半是熬不過去，鐵定會進入午門待斬名單。下午的第一節課，老師會根據黑板上的紀錄，帶著藤條來算總帳，心情好的時候打手心，心情不好的時候打屁股，下場淒涼啊！

    那時候幾乎每班的狀況都這樣，執法森嚴，所以每到午休時刻，全校彷彿進入戒嚴宵禁，靜悄悄的只剩下導護老師來回走動的聲音。不只一回，我一邊裝睡一邊心中在吶喊：中午沒有布袋戲看也就罷了，怎麼上學居然變得這麼痛苦？不知道這苦難還要持續多久？站在講台上執法的風紀股長就像是老師的欽差，其權威雖神聖不可侵犯，但也不必非要做得像個酷吏，如果哪一天換我來執法，我才不要那麼壞心…

    終於，老天爺似乎聽見了我的心聲。

    二下的時候，情況有了改變：老師說風紀太辛苦，每天看管午休都沒法睡午覺，所以改由各排排長輪流看管。這下我的機會來了，不小心當上排長的我，每周都有一次午休時間可以光明正大的不睡覺，還可以體驗當欽差的權威。

    但等到真正站上講台之後，才發現情況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一則欽差原來並不好當，直挺挺地站在台上簡直就像是罰站；況且大家都在睡覺，也沒人理你，毫無威風可言；再則，先前被風紀像抓賊似的監管，本以為可以藉機報個「老鼠仔冤」，結果大概是被監管慣了，奴性發作，明明看見風紀在座位上動來動去，也不敢把他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心裡還直犯嘀咕：怪了，平日我們抓個癢都要被凌遲，怎麼你自己睡覺就不知道不能亂動嗎？那先前的監管規則是怎麼來的？老師說你太辛苦，要讓你睡午覺，就不能乖乖的睡嗎？於是，一堆的問號一直困擾到打鐘起床。

    隔了幾天，我發現幾個排長都有相同的困擾，不單是風紀，還有班長、副班長、學藝這票權貴，我們全都惹不起，只好摸摸鼻子當「俗辣」。

    監管幾次午休之後，我們自己也歸納出了一套「誰可以凌遲、誰不能」的SOP：除了班級幹部官官相護，自己平日的好友死黨，自然也要睜隻眼閉隻眼，剩下的，就自己看著辦。所以，從每天午休時間出現在黑板上的黑名單，看到的只是各人的人緣概況，而不是老師要的秩序。

    你說，不過才小二，怎麼心事就那麼沉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