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身體、慾望與直面生命的尼采：《我妹妹與我》（上）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十九世紀歐洲德國哲學家。在哲學圈子裡，多半以「上帝已死」「永劫回歸」「權力意志」等中心概念來收束其思想，概念總是抽象的、普遍性的。在歐陸哲學，其系譜學方法影響了後來的海德格與傅柯。在分析哲學，關注其在政治哲學的想法。至多在簡介生平與著作年表的關連。總的而言，哲學上的尼采，一般不傾向將個人生命經歷與其思想連結起來。

容我開個解構主義哲學家的輕挑玩笑：德希達向海德格、康德格和黑格爾等哲學家問起，何不談談有關你的性生活？

近來女性主義，經常指證歷歷「厭女」的男性哲學家。除了常見的亞里斯多德、叔本華（這是另一個大題目）外，就是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一句「你要到女人那裡？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

作為想好好研究尼采究竟是否真的厭女、其性別觀、以及性別／慾望經歷對其思想影響的我，幾經一番搜尋，自然難以不從這本作品著手：《我妹妹與我》（My Sister and I，以下簡稱《妹》）。

《妹》寫作約於1889年至完全發瘋前，當時尼采被母親和妹妹伊莉莎白（Elisabeth ）安排住進精神病院，人身自由受限。前一本自傳《瞧！這個人》被妹妹暫緩出版，尼采為了擺脫（一輩子）被母親和妹妹控制，將住院期間的手稿委託小商人外流，幾經波折後轉到美國，由Oscar Levy（也是德文原稿最初讀者）英譯，原本有幾會於1920年代出版。但出版社因同時進行的《尤利西斯》一書被當時紐約防止犯罪協會以色情罪名查封，連帶稿件毀損。直到出版社發現英譯稿件尚存，延宕最後於1951年出版。（此書身世見本書英譯序及出版社序）。

《妹》是否出自尼采之手的真實之作，學界尚有疑問。維基百科條目並未將此列入主要著作中（但由妹妹竄改重編的《權力意志》卻被列入）。英語界只有有志之士Walter K. Stewart分別於2007年與2011年出版，前者考據回擊由當時學者Walter Kaufmann質疑的真實問題，後者進一步呼籲以細讀重新分析、詮釋此書各章節。中文界由台灣譯者陳蒼多（似乎無繁體版）於2003年出版簡體譯本。除了當時自由時報、及少數刊物外，相關討論付之闕如。同樣疑似偽造，《權力意志》與《我妹妹與我》待遇卻大不相同，我認為，很難擺脫哲學圈對於哲人「思想偉大」以外、「竟」有性與性別私生活的難堪有關。

作為通俗讀者，最大爆點可能在於，在《妹》中尼采自我揭露了幾段經歷：與妹妹伊莉莎白自幼時以來的亂倫關係、與人妻性關係、大學生時期嫖妓生活、與劇作家華格納的妻子科西瑪（Cosima） 有染、與露‧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1861-1937）經歷等。但不能將《妹》視作茶餘八卦（減損了其文學價值及著作生涯地位），而是仍需從其整體把握，並進一步討論尼采思想展現的身體、慾望與生命概念。

《妹》共分為12章。每章皆以數量不同的數字依序，每節短至兩句話、長達數百千餘字不等，每節之間不一定直接連貫。每個章節並非限定主題，由心所至，各主題穿插散落，並非有關主題寫在同一章；但每章節又自成鬆散的統一性。一般稱作斷片體，用今天的話——很像尼采住院時用手機發的臉書文。這對晚年發瘋的老人，寫作負擔較低，但此文體也是沿續《瞧》，以及《查》等文學性寫法，是自覺的對大部頭、體系性哲學寫作的逃抗。

我將《妹》依主題大致分為幾個軸線：

軸一：早期成長經歷。如反思母親對自己的影響、父親缺席、出身路德教派家庭，被嬉戲作「小牧師」，以及從身語言學家又被罷黜的認同歷程。

軸二：與女人的生命經歷。其中最初始並伴隨終身的妹妹伊莉莎白，但也包括性啟蒙的人妻「伯爵夫人」，嫖妓的歐亞混血妓女、科西瑪等，以及莎樂美。

軸三：宗教。尼采畢生反對又與其深密交纏的基督教，路德教派，新教創始保羅，及其所表現的禁慾主義。此又接回前兩者生命經歷。

軸四：對當時歐洲的社會批判。尼采如果今天台灣，大概是那種每天把藍綠黃白紅左右全部罵光然後被所有人封鎖的大憤青——對十九世紀民族主義形成的英國法國美國全罵一遍，但最討厭愚蠢德國，尤其俾斯麥；厭惡當時流行的反猶主義、雅利安人至上主義。不贊同當時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主張的平民觀，尼采較為偏向貴族觀，並覺得美國施行的民主很荒謬。藝術生活充斥著庸俗和市儈。十九世紀歐洲已形成全球資本主義，唾棄金錢主義及銀行業。

軸五：接續上述，因而尋找歐洲文明中的非理性遺產。對反於西方哲學由蘇格拉底標誌的創始之初、基督教到黑格爾為止的理性主義傳統，加上對當時歐洲在資本主義、階級重組、民族國家與戰亂等社會動盪氛圍，尼采等許多同時代文人嘗試尋找歐洲以外（如當時對其所知有限的印度、中國等東方主義）、同時代及之前的非理性成份。至少包括：叔本華、司湯達等，基督霸權前的淫亂羅馬，以及先於蘇格拉底的古希臘思想和神話。

尼采是受時代影響、也反映時代的思想家。這些都是尼采生命與認同搖擺重要的組成部份，相互交織，不可分割來看。下篇再接續討論，專注在與重要女人之間的經歷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