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在寫《阿甘正傳》的文章的時候,隱隱約約有一部片的影子一直浮上心頭。於是這個月,我把提姆.波頓(Tim Burton)的《大智若魚》(Big Fish)翻出來重看,確認了那個「似曾相識」來自何方。
樂觀的人生,積極向上的生命歷程,溫暖的家庭價值,這種種都把這兩部片的印象在我腦海中相連,更重要的是:都藉由一點點奇幻,把一路上的顛危舉重若輕,笑看際遇和艱難;而在核心處相串的,又是某種(盤踞在千禧年前後的)「美國價值」。
《大智若魚》的故事,是從一個兒子的角度憶溯其父,從這父親自述的人生歷程裡,構築起一趟奇幻的冒險。父親愛德華年輕的時候,就在他的家鄉小鎮長成一個文武全才,因為意識到「小池塘容不下大魚」,決定要出門去闖一闖,測試自己的能耐的同時,也去看看世界。他在馬戲團打工了三年,用飛機雲和一整片金黃色的花海追到他的真命天女,當兵潛入中國竊取機密,還跟一對連體嬰女郎,一起環遊了半個世界。
這樣的生命傳奇性,不下於阿甘,而這當中還有兩個關鍵的情節:一是他從小到大都在追逐一條巨大的魚,二是他在離開家鄉那天,誤闖一個宛如天堂的和樂小鎮。父親說,在他兒子誕生的那天,他用自己的婚戒做餌,終於征服了那條魚,但又為了「把樂趣留給兒子」而放走牠了。至於那個天堂小鎮,擁有一切的平靜和幸福,完全適合安定下來,再也不需要離開。只是那樣的「安定」,不是當時的他想要的。
於是愛德華毅然決然,光著腳丫子繼續上路。多年之後當他再回來,小鎮已經因為和外界通上了聯繫(全球化?)而變得破敗。這時候已經是個「成功人士」的他,出資修繕了整個城鎮,只因為希望記憶中的美好,可以一直被保存下去。
至此,複習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讓我們先跳出來談:《大智若魚》的敘事情境,其實是這個從小一再聽爸爸津津樂道各種「當年勇」的兒子長大了,面對所有一聽就是加油添醋、畫唬爛不用錢的膨風,早就顯得不耐煩了。如今的兒子,面對病重的父親,只想要問一句:「能不能,就這麼一次,告訴我真相是什麼?」
而旁觀這個兒子怎麼看待不斷在編織自己的人生故事、或用故事編織自己的人生的父親,及這樣的編織究竟意圖為何?這才是這部片真正想說的。
不過,儘管我一直都記得,每每看到最後,當兒子終於接受(或說理解了)並且繼承了父親「說故事」的興致,以一個溫馨的最終章送他上路,那一幕都讓我又暖又感動,但另一方面,我還是一直覺得這部片缺了什麼。
上個月的《阿甘正傳》,雖然也是一部樂天而且偏甜的電影,畢竟是旁觀了美國數十年(動亂)的歷史,也舉重若輕地點到了各階層社會中的黑暗和悲慘。相對地,《大智若魚》用奇幻取代真實,那些幻覺的本身卻沒有現實的對應,而只是讓男主角揮灑他的神奇性格的舞台。
到了電影結尾,有個重要的細節是故事裡那些獨特的配角們:巨人,雙胞胎,馬戲團團長以及詩人銀行家,都真的前來喪禮致意了,意味著愛德華所描述的那些歷程,都真的「有所本」。但是那一刻我得到的,不是那些幻想被充實了的興奮,而是強烈地想知道男主角實際上的人生,有怎麼樣的細節,經歷了什麼樣的波折和互動,才觸發他的想像力把這些人「變成」那些故事?
於是我也想問:到底真相是什麼?那被故事美化包裝之前的真實,究竟為何?
何況,現在的我們都已經看過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而《Pi》所辦到的,正是上面說的用奇幻喻現實,以美輪美奐的心靈夢景,去包裝人生路上的大哉問。從而提煉出生命課題裡的意義。也是在這樣的真實與故事的對比、詮釋和對應的過程中,我們才能夠立體化說故事者的動機,他擁有的信念和傷痕,進而自行思考。
那麼回頭說,在《大智若魚》核心處的那隻大魚,又代表著什麼?如果放回父親生命的脈絡,則兒子出生的那天,正是他在衝刺著事業,在自我實現的路上尋求穩定的一刻。所以如果「大魚」象徵的,是這個不斷在冒險的人一輩子追求的最極致的精彩,那麼生下孩子那天,就是他跟這個極致最接近,卻也就此放手、從此錯過的一刻吧。
但是在這裡,他是自願放手的。這個「自願」相當重要。代表他是心甘情願的,覺得這樣就夠了,接著把追夢/追魚的樂趣交棒到兒子手上,把對無限的嚮往託付給下一代。這是從「為了自己」,轉換到「為了別人/為了下一代」;再加上他說他是用「婚戒」當餌,這代表著:永無止境,真正自由的追夢路,和婚姻、家庭、責任等等價值,是相衝突的吧?
但說真的,對於這樣輕率的對夢想/家庭的二分法,還有人生和人際的解釋,我其實沒有很滿意。一如在《阿甘正傳》裡,也有過於典型的家庭想像,《大智若魚》中的愛德華,只看到他「未來的妻子」一眼,就認定這個人非娶不可,傾盡全力去表達自己的決心,編劇也真的讓女孩被他感動了。這樣對愛的執著讓人敬佩,但整體而言還是太扁平,而缺乏思考。這段愛情值得討論的甚至比《阿甘正傳》還少,這卻是愛德華這輩子最稱得上是傳奇的核心哪!
再說第二個故事,是那個小鎮以及其中的女孩,長大後成為愛德華的紅粉知己。這是《大智若魚》最有機會變得曖昧(不是情感上,而是思考上)的一條支線。尤其當他第一次闖入那裡,所有人都和善得像洋娃娃,這擺明了一定有問題!這樣的「不適感」,其實是很提姆波頓的,沒想到最後竟然真的沒什麼問題……這反而讓我百思不解了。
兒子說,在成長的過程他始終覺得:父親愛他的故事以及那些故事裡的生活,似乎比愛他們母子還多。而且他常常「不在」,這甚至讓他懷疑爸爸是不是另有歸屬?而這背後的解釋,除了他做為一個推銷員必須四處去拜訪,還多了去天堂小鎮的秘密。只是那個秘密背後,只有一個他是大好人的解答,然後就沒有了。
但是到底對愛德華而言,那個不能丟失的美好,那「熟悉又陌生」的安穩代表什麼?那個無緣的紅粉知己,彷彿在照看他的生與死的路途,這又代表什麼?難道真的如海倫娜寶漢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在片中所說,只是個中年危機的出口?這樣會不會太小題大作?而如果整條支線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寶漢卡特告訴愛德華的兒子:你父親真的很愛你的母親,那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最後,那個女巫有顆玻璃眼珠,能讓你看見自己的死亡。由此帶來的情節趣味是:因為知道自己的人生如何收尾,所以(劇中想像的)愛德華這一生面對任何的凶險,都不太擔心,這儼然是金剛狼或美國隊長上身。然而,正是這種終極的未知性的缺乏,削弱了故事的張力,讓冒險不再是冒險,變成只是在一個又一個絢爛的場景裡面,扮家家酒。
這正好就是這部片的隱喻。片中的巫婆角色,也是由海倫娜寶漢卡特飾演,但是究竟,愛德華的紅粉知己的形象,為何會對應到一個深埋在童年、彷彿一直在關照他的人生的導師身上?關於這點,我始終沒有很好的答案。而我猜提姆波頓自己也沒有。這是為何那個角色會說出:對你父親來說,這世上的女人除了你母親之外,其它都是同一人。這比起浪漫,更像是省略。而這是個任性的男主角,任性的導演,這是一部任性的電影。
所以兜了一圈,這趟冒險是要前往何方?是往自己的心裡面?還是往一切的開頭?還是往無限的遠方前去?我想,答案根本就不存在吧。所以說到底,提姆波頓又以一場煙火秀變了個魔術,只是那背後的心河之流,依然流不進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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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