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鐘的整點新聞還在進行中,但新聞部辦公室如集體中毒般,全員陷入莫名的焦躁與亢奮,好像獵物就在五公尺前方,此時除了圍捕之外,沒別的想法了。
桌上電話響起的時候,林小恕正在低頭閱讀剛剛送來的晚報。晚報頭條依舊是潘心蓮的話題,甚至有三分之一版面畫成表格,條列出各種管道蒐集而來的訊息,報社美編再彙整成一張潘心蓮的背景關係圖,以及一張潘心蓮可能在火災現場出沒的模擬路線圖。
林小恕不斷搖頭,發出「嘖嘖嘖」的讚嘆。這是今日最重要的頭條嗎?需要安排這麼華麗的排場來對待潘心蓮嗎?但林小恕已經察覺這則新聞背後的操作手法,只要利用網路搜尋引擎就可以辦得到,輸入不同關鍵字搜尋出來的資訊當然會出現死角,但這不重要,為了應付新聞速食化的節奏感,先引起閱聽大眾的注意最重要,至於求證的功夫,就等新聞擴散之後,由讀者觀眾自己去進行人肉搜索就好,反正自己也幹過類似的事,早就喪失嘲笑同業的資格了。
潘心蓮這三個字,已經在短時間之內急速噴發,成為全民參與八卦的觸媒,她可能是百貨公司專櫃小姐,可能是3C賣場店員,可能是出版社編輯,也可能是手機大廠的設計師,甚至有傳言她是某唱片公司力捧的新人,或曾經擔任過電腦資訊展的Show Girl……從網路到現實世界,竟然有這麼多關於潘心蓮失蹤的訊息,或這些人所認識的潘心蓮並沒有失蹤,只是失聯,或不是失聯,而是基於人際關係的疏離而產生的無聊臆測罷了。任何人只要在此時提供潘心蓮的線索,或僅僅參與討論,就能夠彼此依偎取暖,感覺沒有置身事件之外,這真是孤獨與寂寞的大反撲。
關於潘心蓮的資訊如傾盆而下的午後雷陣雨,完全不必篩選也無須求證,記者透過網路關鍵字搜尋,將各大論壇各個微網誌的「潘心蓮」以滑鼠反白定格之後,猶如蛋糕師傅擠奶油雕花那般,各憑本事擠壓成新聞焦點,各家媒體再互相引用抄襲,如此一來,幾天前發生的旅館火警似乎不重要了,把潘心蓮找出來,變成全民運動。
林小恕注意到報紙版面右下角,有個不起眼的小方塊,轉述警方說法,幾百字篇幅表明警方到目前為止都沒有接獲潘心蓮家人的報案,甚至也沒有家屬前去認屍,但報導末段似乎添了記者或編輯台的臆測,指稱警方基於偵察不公開原則而有所隱瞞,或多少由於媒體質疑火災發生是否因為消防安檢不實而出現推託迴避之辭,藉以轉移焦點,不得而知。
但這則報導並沒有被媒體圈重視,也許大家都陷入「潘心蓮」這個關鍵字的魔咒,玩得不亦樂乎,已經進入那種誰先放手誰就錯過收視甜頭的屠殺境界,這時候倘若保持腦袋清醒或拿新聞專業出來逞強,應該得不到褒獎讚美,所以,還是先淌渾水再說吧!
類似這種電子媒體集體中毒因而陷入低能的集體失智狀態,連帶將收視群眾一起愚民化的症狀,大概每隔一陣子就為發作。譬如,集體去圍堵某恍神女藝人、或獵殺某個與政壇寵兒出現在汽車旅館的社交名媛,或僅僅因為其他新聞話題過於清淡,被迫凌駕新聞專業倫理之上,擦槍走火變成每日死纏爛打的各種楚門秀,這些逐步綜藝化的遊戲,林小恕都曾經參與其中,她沒有權利取笑,只是覺得無奈而已,但起碼讓愧疚與自省存在內心某個明亮的角落得以偶爾拿著警告標示出來晃一晃,不至於讓自己的職業道德過於麻痺,這樣多少還能苟活下去。
桌上的電話分機響起的時候,林小恕並不打算接聽。現在大家幾乎都靠手機網路聯繫,如果是辦公桌的電話響了,若不是某些觀眾服務的分機佔線才自動跳號過來,就是那些近在咫尺卻刻意撥打內線電話偽裝談公事,實則進行八卦傳聞交流的同事來電,但此刻林小恕內心有其他掛念的事情,不管是觀眾服務還是八卦交流,她都沒興趣。
電話持續響著,打電話的人應該很固執,已經超過十幾響了,還是堅持不掛斷。
林小恕抬頭看了自己座位的周圍,幾分鐘前還熱鬧萬分,這時候,所有人好像串通好一樣,竟然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個人跟那通固執的電話對峙。
真的要耗下去也不是不行,根據內線電話的迴圈設計,只要再忍耐一下,就會重新跳回對方一開始選撥的分機號碼,如果又遇到通話中,就會再隨機選擇跳到其他分機繼續哀嚎。林小恕盯著電話機,目不轉睛,希望對方可以感受到她的敵意與氣勢,「自動放棄吧!自動放棄吧!」林小恕內心出現這樣的OS。
但不知為何,好像有人突然從背後擰了一下耳朵,還朝著肩膀推了一把,約莫是那樣的感覺,但其實背後根本沒有人,而是林小恕自己的身體節奏被電話鈴聲制約了,竟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左手拿起話筒,這畫面真的很嚇人,好似用自己的意識旁觀他人行為,但承載這個動作的,是自己的軀體啊!
林小恕還未出聲應答之前,對方已經先說話了。
「是新聞部嗎?還是客服人員?總之,幫我接新聞主播,就是現在電視畫面出現的……那個穿白色襯衫、脖子圍一條領巾的女主播……」
聲音聽起來好清澈,但口氣絲毫不客氣,感覺是一通惡作劇電話。
「請問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怎麼稱呼?我聽不懂,什麼意思?」
「喔,我的意思是,小姐,請問貴姓?怎麼稱呼妳比較好?」
「拜託一下好不好,不用管我姓什麼啦,麻煩把電話轉接給正在播新聞的那位主播,我有重要情報要告訴她,你們不是很愛接聽觀眾爆料的call in電話嗎?」
「可是,小姐,我們正在播出的是整點新聞,並沒有開放觀眾call in……」林小恕回答得小心翼翼,但她已經看到採訪中心主任走進辦公室,隨即揮手請他過來,並且在空白便條紙上面寫了「救命」兩個字遞給他。
「沒有開放call in有什麼關係,我要提供很重要的消息耶,如果你們不願意接,我可以打給別台……」
從對方說話的語氣可以感覺到這個人的焦慮與不耐煩,林小恕一邊將電話轉換成擴音模式,可以讓採訪中心主任也聽到來電內容,一邊思索到底要怎麼處理這通電話。
「嗯,小姐,這樣好了,妳可不可以先告訴我,是有關什麼樣的消息?也許我可以幫妳轉達,或先處理一下,因為主播目前on現場,要接聽妳的電話,可能比較困難……」
「比較困難?怎麼可能?上次……啊,不是啦,我是說,只要是重要消息,你們電視台不是都很喜歡嗎?」
「對啊,小姐,妳說得沒錯,只要是正確的線索,對我們來說,都很重要。所以,妳可以先告訴我,是哪方面的消息嗎?」
林小恕不斷想辦法拖延對話,因為她聽出某些端倪,對方剛剛不小心提到「上次」這個關鍵字,這通電話和之前call in到談話性節目的那通電話,說不定有關連。
對方似乎遲疑了一下,支支吾吾,也好像用手摀住話筒,傳來悶悶的磨擦聲。過了大概三十秒,或更久,林小恕以為電話掛斷了,趕緊出聲,「小姐小姐,妳還在線上嗎?喂喂~~」
又過了一下子,對方終於回話了。
「我為什麼要先告訴妳,除非,妳保證讓我跟主播對話,會把對話內容立刻播放出去,否則我不想跟妳浪費時間。」
林小恕已經感受到對方壓抑的怒意,她看看採訪中心主任,主任湊到她耳朵旁邊小聲說,「先答應她,想辦法把消息套出來。」
「喔,小姐,我答應妳,一定讓妳跟主播直接對話,不過,妳要先告訴我是什麼消息,大概描述一下也沒關係,因為……因為……對了,因為我們要上字幕。」
「妳是說,那種在電視上面跑來跑去的跑馬燈字幕嗎?」
「對,就是妳說的那種,在電視畫面下方,還是左邊、上面,那些跑來跑去的跑馬燈字幕,沒錯……」林小恕對於自己可以想到如此美妙的藉口,覺得不可思議。
「好吧,那我就先提示一下,是有關潘心蓮的消息。潘心蓮,妳知道吧,最近大家都在談論的那個潘心蓮……」
這時候,林小恕發現自己跟採訪中心主任的周圍開始聚集黑壓壓的人影和急促的呼吸喘息聲,起碼在十人左右,團團圍住擴音模式的電話機,其中還有一隻手從後方伸進來,越過她的肩膀與頭頂,最後落在電話機鍵盤上,精準地,按下錄音鍵。
電話機的紅色按鈕開始閃爍,不管來電者是什麼人,已經落入捕殺陷阱。林小恕感覺周圍這圈黑壓壓的人影,像等待分食獵物的一群餓壞的野獸。
磨刀霍霍的氛圍,刀光劍影的意境。
電話傳來微弱的,模糊的,斷斷續續的,彷彿從遠方地底鑽出來的背景聲音,記憶裡熟悉的台語叫賣聲……「土窯雞……土窯雞……好吃的土窯雞又擱來囉。有四物雞~蒜頭雞~佳苳蒜頭雞……」
電話這頭的人,彼此對望,面面相覷,彷彿那叫賣聲就出現在辦公室窗外。
此時,電話擴音器傳來大口喘息的聲音,隱約還聽到男女的爭執對話,那感覺真像被什麼粗暴或無禮的手掌摀住口鼻一樣,明明想要嘶吼吶喊,聲音卻糊成一團,連呼吸都很窘迫,快沒氣了。
「喂、喂、喂……小姐,妳還在線上嗎?我聽不到妳的聲音,可以說大聲一點嗎?」
林小恕很清楚,那並不是大小聲的問題,而是話筒那一方的女子,似乎被制止或控制了。只是不清楚被控制的究竟是發話者的嘴巴還是話筒,總之,這通神祕來電終於被用力掛斷,喀啦一聲,如斷頭臺墜落的巨大刀鋒。圍繞在四周的……這群對獵物虎視眈眈的嗜血野獸,毫無防備的……淋了一身腥臭。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