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風大。我又站在大窗戶旁邊刷牙,對面22樓陽台那個疑似人體的「東西」看起來更具體了。
【A棟22樓之2 陶小姐】
清早起床,站在窗口刷牙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不太對勁了。
多數「發現」都是不經意的一瞬緣分,那些不對勁或許存在很久了,因為被發現,好像才有辦法被關注到,不管是美好的還是驚悚的,沒有被發現就只是默默出現默默消失而已。
以上都是廢話。
搬來這個社區大樓剛滿一個月,廚房有一大片落地窗,與對面大樓隔窗相望,距離約莫是可以看到屋內移動的人形,除非對方站在陽台上,而且是大白天把頭顱伸出欄杆之外,否則五官也看不清楚。對面幾乎每戶人家都拉下窗簾,我也曾經謹慎地把窗簾拉起來,隨即又覺得這樣把自己關在屋內,辜負窗外那片鳥瞰街景的絕佳視野,似乎太可惜了。何況大家都拉上窗簾,即使我打開窗簾,應該也沒人看到。相對來說,很安全。
正如此刻,我站在窗邊刷牙,刷牙是很正常的日常,我不太在乎被看見。
然而,我卻發現對面的不對勁。同樣22樓,與我視線平行的對面小陽台,清早的陽光,將陽台折射出兩個對等三角的不同光源,相對陰暗的那個部分,有個類似人類身體的「東西」,以頭顱低垂在胸口的姿勢,看似吊掛在曬衣桿,跟著早晨微風,慢慢晃來晃去。
我很熟悉那個陽台,有個冷氣機室外機,一個滾筒洗衣機,一個大型綠色盆栽,植物枝葉早就竄出欄杆外,陽台地面好像還鋪了淺色條狀木板。
對面那幾戶的陽台,我大致都熟悉,從他們掛在陽台的晾曬衣物,約莫可以推敲出住戶的穿衣風格,單身,或有家人。有些洗滌過後的衣物被主人遺忘在陽台,飄來飄去好幾天,都重新染上灰塵了。
透過大窗戶,偷窺與人間觀察,一線之間。
因為趕著出門上班,也沒想太多,直到上了公車,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才想起對面22樓那個陽台,那個疑似人體的「東西」,看起來很像上吊。
腦海浮現這個恐怖想法時,車子剛好在一個隆乳廣告看板之前緊急剎車。
當晚回到家,已經深夜。對面22樓漆黑一片,主人還沒回家。
月色之下,陽台那個「東西」好像往下拉長了一些,那晚無風,大致看得出來上身穿著白色長袖,下面是黑色長褲,不太像牛仔褲,而是西裝布料。但我懷疑根本不是這樣,都市裏面沒有月光明亮這種事情,純粹是我的想像。
翌日清早,風大。我又站在大窗戶旁邊刷牙,對面22樓陽台那個疑似人體的「東西」看起來更具體了。白襯衫,黑色長褲,頭往前垂,頭髮量多而長,但不是女生那種長髮的程度,而是有點嬉皮的男士髮型,類似拖把倒掛的樣子。風大的關係,疑似人體的「東西」前後左右晃來晃去,褲腳偶爾掃到冷氣室外機又彈回來,袖子揮來揮去的模樣,很像廟會的七爺八爺。
會不會真的出事了?同樓層的鄰居難道沒有聞到異味嗎?
打開手機裡的社區住戶群組,好像沒有人討論這件事情,會不會,大家都把窗簾拉上,根本沒人看到22樓陽台那個飄來飄去的人體?
我是被選上的人嗎?如果是,那麼對方試圖向我發出什麼求救密碼?但是看起來根本什麼忙都幫不上了啊!
入夜之後,氣溫降低了。睡不著。
起床泡了一杯熱巧克力,站在大窗戶旁邊,風已經靜止,那個人體已經滑到牆邊,頭垂得更低了,靠近胸口的位置似乎有個金屬物體,發出銀色冷光。
我應該感覺害怕才對,但是害怕的感覺沒來,反倒有種被託付的重量,心頭沉沉的。
如果打電話報警,警察會理我嗎?如果打電話給社區保全,他會叫我早點睡不要想太多嗎?
這種時候到底是不要想太多?還是多管一點閒事?哪一種才符合這美好人間的良善呢?
正在猶豫不決時,突然發現對面台靠近冷氣室外機的地方,有個倒下來的塑膠板凳,之所以這麼快就判別那是塑膠板凳,因為我家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板凳,是在附近那個鐵皮搭建的五金賣場買的,我家的板凳是墨綠色,而對面那戶人家的板凳,是相當刺眼的螢光綠,類似畫重點的那種螢光筆的顏色。肯定是有人站上板凳,做了什麼,然後踢掉板凳,我沒有經驗,但是戲劇都這麼演的。
倒下來的板凳是個重要的提示,重點是,對面這戶人家的燈,在這時候亮了起來。
我必須出門,因為我是被選上的人。
【B棟22樓之4 唐先生】
開門瞬間,嗅到屋內一股霉味,但隨即發現那不是霉味,而是某種接近食物腐敗的味道。
出差三天。是很緊急狀態的出差,幾乎是一接到公司主管電話,立刻就出門了。只抓了手機、充電線、工作用的筆電就衝出去了。當時沒料到會過夜,換洗衣物就在緊急投宿的商務旅館附近,找一間平價品牌一併解決。
屋內的時間還是靜止在出門之前的狀態,透過廚房那片落地窗的調光簾橫條縫隙,隱約看得見對面那戶人家的燈光,那個住戶從來不拉下窗簾,室內燈光明亮,看起來是三十歲前半的女生,經常站在窗邊刷牙。
放下行李,雖說是行李,也僅僅是放筆電的雙肩背包,加上胡亂塞進背包的換洗衣物而已。
走到廚房窗邊,看著水槽來不及清洗的髒污碗盤,眼角餘光瞥見陽台的紗門,外頭光線不是太明亮,只見到一個人體模樣的東西,彷彿攀在曬衣桿上,頭部垂著,臉孔靠著胸口,不是太舒服的姿勢。
瞬間,全身像被棒子敲擊一樣,一陣劇痛,心頭尤其難過,心臟跳得很用力,幾乎要從嘴裡噴出來。
那是什麼東西?看起來像個人,瘦而高,穿著白色長袖襯衫,下身是黑色西裝褲,頭髮長而凌亂,不是服貼的那種髮質,而是毛躁,燙壞的毛躁。
怎麼辦?是非法侵入民宅嗎?但為何那人的穿著看起來那麼眼熟?他掛在陽台上面,究竟是活人?還是什麼?
報警的念頭一閃而過,一邊伸手進入西裝外套口袋翻找手機的同時,另一手打開陽台紗門,可能是內外壓力關係,開門瞬間,一陣微弱的風吹進屋內,陽台那位穿著白衣黑褲,頭往下垂的陌生人,突然往我的方向滑了過來,還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
這時候,我聽到門鈴響了,除了門鈴之外,還有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大約是兩根手指頭關節輕敲的那種音量和力道。
【陶小姐與唐先生,以及保全先生】
社區保全陪同A棟22樓陶小姐搭上B棟電梯時,陶小姐雖然強裝鎮定,但是描述事件來龍去脈的過程,還是看得出來身體頻頻顫抖,聲音聽起來很喘,好像剛跑完五千公尺。
雖說是保全,但也只是趁暑假來打工的一位大四學生,大夜班其實沒什麼緊急事務,頂多是處理住戶之間因為噪音跟菸味的投訴而已,這部分公司有給一些SOP,不是太困擾。
陶小姐跑到管理中心櫃台時,保全正在吃遲來的晚餐,說是晚餐其實更像是消夜,不過就是一碗鮮蝦口味的來一客泡麵而已,但沒人在意泡麵是什麼口味。
陶小姐說,對面22樓陽台應該是有人上吊自殺了,起碼經過一天一夜,屍體就掛在陽台上,風大的時候還會搖來搖去。管理中心可以聯絡住戶嗎?或是有備份鑰匙,當然沒有啊,小姐。保全嘴裡還含著麵條,回答得有點敷衍。
要不要先報警?還是保全先生,你可以陪我去按門鈴嗎?現在嗎?可是泡麵怎麼辦?
最後,保全跟陶小姐一起搭電梯上到B棟22樓,按照陶小姐描述的方位,確定是22-4住戶。按下門鈴之後,保全用食指與中指的關節輕輕敲門,敲門聲聽起來有點膽怯,一方面希望屋內沒人,一方面又感覺倘若沒人不是更恐怖。
等了很久,但或許沒有很久,純粹是保全跟陶小姐站在無人的大樓通道,不只手機沒有訊號,屋內到底有沒有人,發生什麼事情,完全無法預測。這種時候,時間就會失序,僅僅十秒鐘都覺得過了十小時那麼久。
終於,門內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扭轉門把的聲音。門打開的瞬間,看見屋內亮著燈,燈光之下站著一位身材瘦高的男子,以及狀似人形的一個或許可以稱之為「東西」的東西,白上衣黑長褲,以腰部半折的扭曲姿勢被男子的手掌抓著,那顆看起來十分毛躁的頭顱,被一個看起來像是金屬支架的東西勾著,以臉部朝下的狀態,幾乎貼著地板拖行。看起來像人體卻不知道是不是活體的東西,跟那位瘦高男子一起出現在保全和陶小姐的眼前。
瞬間,陶小姐的尖叫聲,以及被陶小姐尖叫聲嚇到跳起來的保全,和那位表情看起來不知道是冷笑還是冷靜的男子,在B棟22樓的走道上,好似被急速冷凍一樣看著彼此,但也可能不只三人,還包括男子手上那個乾扁的白衣黑褲性別不詳生死不明的東西。
【B棟22樓之4 唐先生與白衣黑褲】
終於可以坐下來鬆一口氣了。
沒想到變天之後的風勢這麼大,這是我住在這個社區的第一個入秋,緊急出差之前,似乎是把剛從洗衣機拿出來的衣服晾在陽台上,如果沒記錯的話,一件長袖白襯衫,一件黑色直條紋西裝褲,近看才看得到直條紋,遠看像素面,但沒人想知道這些細節。所以是兩個衣架,喔,不對,還有第三個衣架,晾一條外觀看起來有點奇特的保暖圍脖,這東西叫做圍脖沒錯吧,不曉得是哪次聖誕節party交換禮物拿到的怪東西,黑色毛茸茸的造型,套在脖子上面確實很暖,因為毛茸茸的關係反倒有刺痛搔癢感,我大概一次都沒用過,但那天不巧從衣櫃被其他衣物勾到時,還不慎掃到手裡拿的水杯,那條黑色毛茸茸的圍脖就跟水杯一起滾落木頭地板,倉皇之間,也沒想那麼多,就拿著那團看起來毛茸茸的怪物去蓋住水漬,沒想到吸水效果還不錯。
那三個衣架,掛著白襯衫黑長褲與毛茸茸脖圍的三個衣架,原本應該依照順序排列在陽台曬衣桿上面,沒想到風勢作怪之下,先是黑色長褲那個衣架滑下來,金屬勾頭扣住白色襯衫的某個鈕扣也就沒有掉落地面,而毛茸茸圍脖那個衣架就跟白色襯衫衣架交纏在一起,看起來就像個垂頭喪氣的傢伙。
打開陽台燈光,把這些風吹日曬之下,不知道是曬乾了還是又弄髒的洗滌物收下來時,發現方才的電鈴聲與敲門聲,好像還沒結束。順手關上陽台紗門,不經意瞥見廚房水槽那幾個來不及清洗的碗盤上面,有出門之前吃到一半的醬燒雞腿排,應該是餿掉的食物氣味,讓屋內有股酸臭味。
沒想到,真正嚇到我的,是門外那位尖叫的住戶,她看起來有點面熟,而那位站在住戶旁邊的保全先生,嘴邊黏著看似紅蘿蔔碎粒的食物殘渣。
幾天之後,我發現對面大樓那個從來不拉下窗簾的住戶,卻是窗簾緊閉,赫然想起,那天來按門鈴還嚇到尖叫的女住戶,似乎就是那位經常站在窗邊刷牙的女生。
應該是吧,我不太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