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外的人生 ＃01

在冷銳的刃鋒劃過阿方的胸膛、穿入他身體的同一時間，我正坐在我們約定好，位在板橋新埔郵局旁的麥當勞二樓靠窗座位，手指拿起一根薯條沾滿混入兩包砂糖的暗紅色黏稠番茄醬。當時右眼皮一直跳，食指跟大拇指掐住的薯條突然從中斷成兩截，掉出餐盤外，我不得不彎下腰拾取，地板沾上一攤污漬。座位後方玻璃窗外頭，斑馬線上行人依舊如潮水，一切都安好恍若無任何事發生。

漫長的等候時光，原本了無新意重複循環播放歌手MV權充背景音樂的電視螢幕，影像唰唰閃爍兩下，切換至新聞頻道。畫質模糊的監視器畫面，兩旁能看出是藍白色熟悉的臺北捷運車廂，原先整個餐廳內嘩嘩嘈雜的聲響宛如隨著螢幕同步切換，音量下降……再下降……直至悄然無聲。螢幕正中央是一個被主播用電子筆圈起的暗紅身影，還有一個、兩個、很多個驚慌失措的人影拔腿逃竄出螢幕外頭。

新聞右下角電腦合成動畫顯示台北此刻20-27度，烏雲有雨。原本窗外前一刻還是情光大作的午後，轉瞬之間籠罩在昏暗的陰雨雷幕中。

當我回神意識到距離跟阿方約定好的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他人呢？當我還在祈禱，便立即在螢幕上看見他的名字出現在死者名單中。

事件發生後許多年，每當時序接近這日，或許日期不一定精確吻合，但只要頭頂迎來溫度相近的白焰日光、或是待在冷氣開得極強的餐廳內，又或者再度聽見那首我始終記不起名字的歌曲、嗅聞到過熟的速食店油炸氣味，這些生活中許許多多微小難以察覺的瑣碎，總會讓我一再想起那個由震耳欲聾跌至悄然無聲的午後。

每年這一日，我已經習慣牽著老婆的手一起搭捷運、再一起轉接駁公車到市郊山坡上的公立生命紀念館替阿方上柱香。夏季難耐的燠熱，我們總刻意選擇在山腳下車。一步一步緩慢地爬坡走上山頂，身上的薄短衫逐漸被汗水浸得濕透，緊貼黏附在皮膚上，更難受地是不斷地從領口透出發酸的臭氣。這趟路程每一次都使我難以忍受，尤其當汗水滑入眼中，總酸得我兩眼十分刺痛。我希望自己牢牢記住這份難受，身旁的妻子總會說「跟阿方比，這算不上什麼。」

無論來過多少次，當我雙腳踏進這行列分明、一個個堆疊平整切齊、高如城牆的鋥亮金屬方格空間內，總感到自己踏入的完全是個困惑生人的迷宮長廊，僅能以逝者那不成比例的小張照片作為路標一一探尋、憑弔。我不總是不自覺以食指指尖一一拂過表面，感受金屬質地涼滑的冰冷。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我很熟悉阿方的遺骨放置何處，只是指尖接受到的剛硬觸感總能召喚回記憶深處一些我們共度的時光。

我對著位在塔位格子中的阿方燃香默禱。誠心希望他在彼岸能就此如同法師所言：「無憂無慮無病無痛無任何牽掛」，此後快活一點。從生命紀念館的巨大落地窗往外望，遠方日晴天藍，然而山下熟稔的城市天際線上空始終蒙著厚厚一層令我感到黯淡死陰的灰色，沒有風、雲也停滯不動。外圍樹林裡的蟬聲噪響使人難受，這一切像是複印了告別式當日景德廳內不協調的低沈煩悶。

我記得那一天陽光熾如白燄，螫得我雙眼難以睜開。也許正如同前來致意的官員們所言，阿方的死亡和當日陽光同樣光明磊落。告別式會場內，他的遺照高高掛在最鍾愛的波斯菊花海中，相框上頭的笑容一如往昔。

「人琴俱杳」、「取義忘生」、「英才早逝」類似的輓聯掛滿整個景德廳牆面，但在我看來，如同無聲訕笑，人死了再多讚美都無效。國樂團的哀樂演奏、和尚誦經低聲南無……南無……間雜著細小哽咽聲。前來致意的團體眾多，畢竟是個舉國轟動的大案子：包括首都市長與市府團隊、交通局長、捷運局長以及多位立委、議員等民意代表一一上香致哀。另一側僅有媽媽跟弟弟兩個家屬分列兩旁，向這些前來哀悼的陌生人們鞠躬致意。

我感到無比煩悶，聽著這些官員稱揚讚頌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阿方。至少他們口中所描述那個在捷運殺客揮舞利刃時，充滿英雄氣慨、挺身而出的人，與我熟知的阿方沒有太多吻合之處。只好強迫自己忍受聽著這些王八蛋繼續胡說八道，畢竟這是政治人物事發後唯一能做的事情。尤其是立委，他們知道嗎？如果那個法案早日通過，阿方也許就不會遇到這場意外！

儀式進行到大學親友團時，眾人目光都被一個行為舉止過於激動的男子吸引。隊伍之中其他人皆肅穆站挺，雙手捻香致哀。唯獨他跪倒在地，以雙手撐著身體，嚎出響亮的哭聲。哭聲響亮得像把巨大的鉤子，緊緊鉤著我的心臟隨著他的哭泣聲一震、一顫。我總覺得哭或許有各種理由，可是表現出來的方式卻相差無幾。小孩打針皮肉痛哭與戀人分手傷心的大哭，臉上的表情同樣都五官扭曲整張臉皺成一團。

但在我有限的生命經驗範疇中，我沒有看過或是聽過，任何接近眼前這個人扯心拉肺式掏出內臟湧升大規模哀傷這般的哭泣。也許是因為他伏倒在地的姿勢，使我感覺自他眼眶中宣洩流出的並非淚水，而是靈魂試圖從他眼裡掙脫，他緩緩地朝向阿方靈位爬去。用盡全身力氣，不顧旁人的目光，告別式場內彷彿只剩他自己一人地持續哭著，鑽入在場所有人耳中，暴亂地巨響著。只剩他一個人，真正地為阿方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