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看的萊拉.巴卡尼娜攝於拉脫維亞移動自如的短片集以為已經是今年紀錄片的文藝爽巔峰了,沒想到今日節目:懦弱導演拍攝前衛前女友四處征討生活的七零年代作品《極私愛慾:戀曲 1974》更是幽默而狂野令前排某陌生阿姨驚聲怪笑不已。
內容沒在騙,精彩過癮無可限量。名為武田美由紀的二十歲年輕女子一出場就是一頭食人植物般的捲雲髮,九十分鐘內逐漸改變造型乃至隔壁大嬸的 freestyle 但那眉目之間玩心與戾氣不減,簡稱「依然母湯」。故事一開始即與導演男友分手(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她想要過自己的日子)(至於為什麼導演拿著攝影機持續跟拍應可解讀為另類恐怖情人的一種),帶著共同的孩子獨自搬到沖繩,暫與女性戀人管子同居,數月後各自跟了某個駐軍沖繩的黑人男友,順勢離異,但仍經常往來;平日則在市區的酒吧或銀座跳脫衣舞,與主要接大兵為客的妓女、地方大姊頭關係甚密,有時幫忙帶孩子(「我要把孩子養成野人,我才不想他們長成和善、甜美、溫柔、有禮的樣子,野人就是呢…… 無論在哪裡都可以獨立生存下去」),有時假期閒聊,講起女子力的當年勇沒完沒了,性交,欺騙,暴力和初戀(「現在的女人都太脆弱了,生病在哭,被欺負也哭,連男朋友跑了這種事也在哭,搞什麼飛機」)。住膩沖繩之後,帶著大肚子(黑人男友保羅的種)與長大不少的兒子(仍未變成野人)回到內地,嘗試獨自分娩,全程拍攝,從陣痛、鋪地板、擠出胎兒頭胸腹腿、清潔、剪臍帶都 DIY(但後來還是因為胎盤拉不下來所以請了醫生),中途若無其事談著「看來胎盤得用力才會掉出來呢」「等我休息一下,現在舒服多了,寶寶先放一邊沒關係的」「產後有陣痛才好啊,表示子宮收縮正常」「喝點牛奶補充體力好了」「你妹嘴唇很厚(對著被吵醒出來觀看的兒子說道)」,表情趾高氣昂一邊陰道滴血真的懾服。事後打電話給母親:「生啦,是個混血女孩,我自己生的唷」「反正事已至此你也不能殺掉她」。不久和管子重逢,兩人都帶著嬰兒,聊起生小孩的樂趣十足(樂趣?)一邊在咖啡店的桌上換尿布(咖啡店:……)決定一起辦個助產公社,協助那些懶得去管「家庭」這件垃圾事的女孩生下自己的孩子,輪流接生、照顧、哺育、煮食、出門工作,包括導演後來的女友小林佐智子也在此生產,全程紀錄(拜託不要再拍擴張的陰道不斷流血和擠壓肚皮的畫面我真的不行我覺得好痛)(好險導演自己也緊張到失焦呢)。
女性主義結合烏托邦理想,她的公社生活十分愉快,帶著四五個或大或小的孩子洗澡,餵飯,上工的時候就盡情跳舞,面不改年輕氣色:「我說,現代人追求的所謂安定生活實在是煩死了,房子只住一個地方,做愛只跟自己的丈夫妻子,小孩只養自己的種…… 太無聊了。我想要每天都是新鮮的人生,我總是能夠明白自己真正欲求的感覺。」影片在此結束,但幾段武田勸戒導演新女友(片中身份是攝助)的金句值得一併貼上:「愛上是你活該,你只能好自為之。」「你懷孕了?跟他?為什麼告訴我?…… 很好,很好,你生不生干我屁事,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是特別的,那只會吃虧喔。」不過幾個月後仍我佛慈悲地帶著一抹乾媽的笑容幫她產子,洗嬰兒的時候對著鏡頭後的原一男導演說:「你看他很像你…… 完全就是你。小零(第一個兒子)也跟你一模一樣,那種大部分時候溫和但只要待在我身邊就會歇斯底里的神經質…… 你們對每一件事都共有一種奇怪的敏感。」(「我那是細膩。」「不,你那叫陰險。」)
女主角慣常一臉石破天驚的淡定,一切並非那麼嚴重的直率背影,置於不可一世的母胎單身藝術家都非常可被理解但當她一手拖著幼兒一手抱著襁褓嬰兒腋下夾著奶瓶走過沖繩意亂情迷的夜街時…… 步履彷彿燒出一整條五光十色的彩蛋。她就是野人,因為她隨時可以拋棄一切她早就不要的,然後帶走她深愛的,繼續強壯地生活下去。
看完精神性大汗淋漓,不知怎地好像被預示了一種無可預料的日常在遙遠的過往仍然跌宕起伏,死性不改:她的幸福並非來自於無責任與干涉下的逍遙自在,而是她直面自我人生、孩子與情人們絕對乾淨的勇敢和果決 ── 她完全寫實。沒有人比她更懂自己。「我不再相信毫無保留的愛了,我只相信那一瞬間的戰慄感。」為了那一瞬間她似乎可以賠上目前的所有,但畢竟那僅僅是目前,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於是輪到我們深深戰慄。
我最喜愛的一幕是她坐在高高的渡輪船舷準備返回本島,陽光大辣辣地灑在空無一物的碼頭上,縮成小影子的管子隨性地朝她揮手道別,然後停下來點菸。她沒有執起孩子的手也揮揮,只在嘈雜的汽笛與風聲中對他說:「你看,阿姨菸抽得好瀟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