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聞》Sequence 3:浮觴篇.第三章.〈客夜〉
此時已日落西下,皓月當空,暗藍的半片天色追繼著地沿的黃昏。原本蒼翠的森林,也被倒下的夜色渲染成墨綠,遠出的倦鳥終於歸巢,養息成一幅靜謐的夢,待至明晨破曉夢碎之時。
是間,偶有清風惹弄林樹,繁葉幢幢,片落蕭蕭,在空中搖曳的落葉最後降落在明燈人戶前。步上兩三階後,左右是延伸的門廊,前方是兩扇推門,門框兩旁是晃晃的燈火,向上順勢瞧一眼可以看見一塊匾額鐫有「瑪門客棧」四字樣。
客棧裡頭燈火通明,嘈雜的人聲打破了寂靜,門內可見人影攢動紛紛,好幾張木桌是一片杯盤狼藉,顧客無不把酒做興,恣其歡謔。這裡是帕洛村唯一一間逆旅,凡是到訪帕洛村的旅人無不在此下榻,是以得門庭若市,賓客滿座。如今,裡頭的客人有三分之一是赤土境衛隊第三支隊的隊員們,靠近櫃台的大圓桌,坐著今日的英雄琴鳴、無我與雷比亞,還有汀娜、副隊長伊格里恩.貝默,以及村長克魯托.蘇圖。且說伊格里恩的行頭,項上是酒紅色的後梳油頭髮型,左頸刺有黑虎刺青,遍身赤土境衛隊的標準配裝,不同的是獨缺帽子,所佩武器為火銃;而克魯托村長,頭髮已然斑白,蓄著鬍渣,深邃的輪廓鑲著兩輪棕色的眼眸,身著米色長袖便服外加一件稍微殘破的棕色夾襖,搭一件土色長褲與黑灰工作鞋。
「敬我們的英雄們!乾杯!」境衛隊隊員們高舉手中的酒杯,齊聲歡呼,此後便將暖酒送入喉。
歡呼過後,就復歸原本喧嚷嘈雜的光景,人們便各尋對象找話聊了。汀娜率先打開了話匣子,言道:「今天真的謝謝你們,今晚就盡興點吧!你們一定要嚐嚐這村裡釀的蜜酒,包準你們喜歡,看你們雖然年紀輕輕但應該都已經成年了吧?盡量喝別客氣,這一頓我請!」說完,又斟了一杯酒,豪爽地乾了。
坐在右旁的副隊長伊格里恩承道:「隊長說得很是,你們儘管吃喝,才能聊表我們的感激之意。」琴鳴等人見了,就恭敬不如從命,將酒飲盡,而又引觴滿酌。
當下氣氛熱絡,眾人莫不酒酣耳熱,不免有人踰矩些,開始耍起把戲來。有人在旁跳上桌椅,將上衣一挑,擲了出去,在旁眾人便開始助興,鬧將上來。汀娜見是境衛隊隊員們胡鬧,反而火頭上澆油,吹響了兩聲長哨,又跟著起鬨。伊格里恩在旁勸阻了一回,才稍安撫了下來,回身又向隊員們喊道:「高興歸高興,你們也別喝多了,明兒還得值勤呢!隊長你也一樣,別跟著隊員們瞎起鬨。」隊員們又各有回應:「副隊長開恩,讓我們樂一回吧,哈哈--」、「放心吧,這麼點子酒才醉不倒本大爺。」等等,不在話下。
副隊長無法,又向桌邊人嗟嘆:「讓你們見笑了。但別看他們這樣,赤土境衛隊該厲害的時候也是很可靠的。」琴鳴跟雷比亞表示同意,無我則不以為然,繼續喝酒吃菜。副隊長又接續說:「不過村長大人,帕洛村受到魔獸入侵還是頭一遭,明明距離最近的遂界之門也遠在好幾百公里之外,看來魔獸蔓延的範圍已經擴張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克魯托村長點了點頭,說道:「有一就有二,看來我們村子以後得預防著些才好。」便雙脣靠著杯緣,又默默沉思了一回。
伊格里恩向村長說道:「若有什麼問題,請儘管聯絡我們境衛隊吧!有鑑於這次的經驗,我們會在帕洛村派駐人手的。此外,我們隊伍的出動速度也得加快才行,我們的守區可不單只有帕洛村而已,而是整個艾格農省呢!」語畢,見他拿出了便條與筆,逕自開始書寫起來。
「呵!再有任何問題,有我在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突然汀娜搶喝,拍的副隊長一掌在肩胛上,害得副隊長筆錯一畫,「加強」的「加」字,一撇出雲入地,自紙頭伸到紙尾,引發眾人一哂。
不一會,服務生便又上來替換了兩三瓶酒,收走了空盤。無話時,眾人自是觥籌交錯,游匙飛箸。便是交談,也是興致歡悅,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琴鳴等人一晚皆是說笑數回,酣暢淋漓。值得一提的是,琴鳴帶到了旅行的目的,向在場的人詢問了是否見過名叫「卿」的男人或是「星洺」的女人,撇除男子形象,描述女子的形貌時,反倒與無我的形貌如出一轍,又引得眾人哄然浮動,然未聞佳音。
舉店歡談之際,客棧角落的方桌坐了兩名大漢,桌上除了兩杯蜜酒外還有一個菸灰缸,兩人垂首弓背,不苟言語,狀似游目窺探。看向境衛隊所在的幾桌,熱鬧非凡,其中一人說道:「你瞧,這可有什麼好下手的目標?」
另一個道:「那邊都是群赤土的行子吧?他們可不是俺們下手的目標呢。」說完,又打量別處的吧女了。
「嘿呀!等等,你看看這個。」見那人用手拽了另一人的袖口搖晃道:「那個不是『月下狩』嗎?『地瓊十三瑲』之一啊!老大拉的這筆也真夠大的咧!」
原本那人正在「賞心悅目」的興頭上,被這麼個瞎攪和,心頭不是滋味,怏怏直言:「幹什麼,沒看到俺正在……嘿!豈不是?這可是一條大魚呢!」
「如何?」只聽那人喁喁細語,「咱們向老大兜攬這件吧!肯定能賣個好價錢。你還不愁去尋花問柳?」
另一個人聽見,頓起淫心,面露猥瑣之色,又搏髀叫道:「好!打量這廝今晚去向,俺們還不幹這一回?」兩人打定主意,方等待時機,不多贅述。
且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瑪門客棧此時是賓客將散的模樣,只有少數飯局殘剩者與乍到的來客等,閒坐於案旁,與先時相比多添了幾分寂寥。尚挽留於斯的人們不免有依依之情,赤土境衛隊的成員們便都是這般景致,諸人相與琴鳴等人在門口處話別,三人則是要借宿店中。
隊長汀娜高聲唱道:「今晚喝得真高興,下次再來聚聚,喝個痛快!」
汀娜黃湯下肚後,謂其聲如洪鐘且不為過。明擺著隔日還需值勤,非但不拒與杜康相侶,不過面色脹紅,丰采更挑三分豔,卻不見分毫被酒意打倒的模樣。反倒是副隊長伊格里恩,外貌看著是一個大男人,走起路來卻是趔趄搖晃,酣飫醉飽的景色,相形之下,饒富趣味。而琴鳴這裡,則是雷比亞跟無我各站一邊,搭肩撐起琴鳴這癱軟的「累贅」。
「住宿費還有酒錢我跟村長一同結清了,你們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汀娜謂雷比亞跟無我道,隨後又向克魯托村長行禮道乏:「村長先生也是,讓您陪我們留到這麼晚才回家,就讓我們親自送您回府上吧。」
村長雖是老態,酒過幾巡後還是頗為清醒,向隊長答覆說:「哪裡,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不必麻煩你們赤土,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之後的護衛工作還要繼續拜託你們了。晚安,各位。」語畢,獨自一人提著燈籠走上街道,消失在夜幕中。
眾人別過之後,便各自行動了。不多時,那客店主人就來領雷比亞三人去各自的房間,穿過一樓的座席區來到了面對大門另一端的木階,往上走到二樓拐彎是一條略寬的長廊,走廊兩側就是門門相面的客房。隨著客店主人行至數公尺處,停在上頭房號標著「205」的房間前。
店主道:「你們的房間就是這三間了,205、206跟210號房,你們就決定自己要住哪一間房吧。祝一夜好夢,有任何需要就到樓下櫃台詢問吧。」手頭準備了對應三間房間的鑰匙,打算交給雷比亞等人。
「那個,店長」雷比亞急云。「可以幫我們把房間換成雙人房嗎?」
店長一時頓住,想到住宿費早已結清,雙人房也還有剩餘,換房並無不妥。回覆說:「沒問題,那間204號房就是雙人房了。至於剩下來的單人房,你們就再任挑一間吧。」
不想雷比亞又道:「不了,一間雙人房就夠了。至於剩下住房的盤纏,方便幫我們換成食物跟水嗎?」
無我在旁聽了,並不作任何表示。反而是店長疑問:「你們三個人住得下雙人房嗎?需不需要我再去幫你們準備額外的寢具?」
雷比亞復曰:「沒關係,這樣就行了,對不起給你造成困擾。」
「不會,我這就去換下雙人房的鑰匙,稍候一下。」說完,沒多少理會,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
無我開口道:「你是想說既然奴佔不上位子,就打算將剩下的費用換成有用一點的物資嗎?」
雷比亞攤開一手,另一手又繼續扶持著意識不清的琴鳴說道:「我們沒有住三間房的必要,況且兩間單人房又比一間雙人房昂貴,倒不如減省成一間雙人房就夠了,剩下的換成之後上路要用的物資,這樣利用資源不是最有效率嗎?」
無我這回接口,刻意放了口氣云:「唉呀--怎麼不考慮奴偶爾也想睡在床上的心情呢?」微微將嘴角一揚,使了眼色給雷比亞瞧。
「真要如此,我就再去跟店長協調兩間房吧。」雷比亞答道。
「沒關係,不用了。」無我出言攔阻。「剛才是奴鬧你的……或者,你打地鋪也行。」說完就笑出聲來,望向雷比亞。
雷比亞回應道:「那只好又絮聒店長了。」
說曹操,曹操到。隨著踩上階梯所發出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店長從轉角處隨即現身,卻聽雷比亞又告知他另要一組寢具,旋即交付了鑰匙再打點去了。
「店長八成會埋怨我朝令夕改吧!」說著,打開了房門,偕同無我將琴鳴抬進房間。
門扉一推,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偌大的房間,暖色系的裝潢搭配木質地板,目不能見者意外襲來的是一陣陣淡香,夾揉了蘭花與木頭的香氣。一張收拾乾淨平整的雙人床,床頭柜靠在房門這側的牆邊,對面接一方兩頁門扇的衣櫃,以及盥洗室的出入口。雙人床的東面是一大片落地窗,窗前還掛著一大匹素色織花紋飾窗簾,應能拒清晨東昇的日頭於窗牖之外吧!近門不遠處,是兩張單人沙發與一張方桌穩當地貼在牆邊。
開門之際,只能開得七分而感到後頭有障礙妨事,雷比亞不經意問道:「是什麼東西刻意放在門後?」
無我聞音就朝後頭隨便一瞥,門扉與牆角之間形成了一個空間,夾於中間所容者不知為何物,乃回覆說道:「奴瞧得不大仔細,有著四隻腳、又一顆頭的,貌似木馬的樣子。」
雷比亞會意,就趕著踏入房中跟無我將琴鳴擱在床上,一面說著:「唔,不重要的東西。先幫忙把琴鳴安頓在床上吧!」兩人合力將琴鳴妥適地放好,雷比亞就將弓、箭袋,跟無我劍一同放在門旁,將門把一併帶上,說:「幫我把窗開個縫吧,讓它透透風。」
「沒問題。」無我將簾子拉開,解開窗鎖,拉了一道人勉強能通過的寬度的開口。舉目而望,近處是一張矮桌與兩個躺椅,遠眺見是疏林與草原,皎潔的月光奪目耀眼,伴隨滿天星斗。無我對景,不經意脫口說出:「這風景真漂亮。」
無我身後,是雷比亞一頭坐進沙發,放開身段,一副服服貼貼的樣子。「叩!叩!」的聲響打擾了這片刻的適意。「雷比亞先生,我把寢具帶來了。」一聽原來是店主的聲音,趕忙又起身接應,回道:「謝謝你跑這一趟。」就接過東西來。
「哪裡,這是我的職責。希望你們今晚住得愉快,告辭。」店長一回頭就走。
好似雙方心頭上有點疙瘩還是怎麼著,但雷比亞並不大理睬,把門關了,事情就也跟著沒了。又順勢一眄,向無我說了:「你是要睡床上的吧,我幫你放這側床沿。」左手撩了劍柄,仔細地橫擺在床上。
無我一方面把琴鳴安頓好了,一方面啟齒道:「琴鳴這也真是的,不勝酒力又喝得這麼茫,又不是小孩子還需要人家照顧。」
「噗哧」一聲驀地發出,原來是雷比亞在旁笑曰:「哈哈!彷彿你是他的母親似的……話是這麼講,仔細一瞧你和琴鳴倒也有幾分神似呢!剛才琴鳴說出尋找父母下落的時候,他形容的特徵與你如出一轍,怎麼回事?」
無我這會子坐在床邊,望向雷比亞業已將被子等等在地上鋪張完事了,正在原本的沙發上坐著撓著頭。「呀!奴還未曾跟你提過奴曹相遇的事,還有奴樣貌的事呢!除此之外,奴也想知道你跟月下狩當初的際遇。」
「這樣想來,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琴鳴跟我使用的武器都同出於『十三瑲』系列,只不過月下狩是『地瓊』,你是『天琰』。緣分還真是不可思議。」雷比亞卬首闔眼,雙脣翕動說道。
「是呀!當初琴鳴與你相遇,也是奴與月下狩首次相見的時候,奴就感應到一種熟悉的感覺。當時,奴並不清楚這樣的感受代表的是什麼。後來發現,最早『天琰地瓊』共二十六件器物隨著天地初闢之時一同誕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奴曹就像是親人一樣,這才明白那份熟悉感就好似家人重聚的親切。」無我款款地說。
雷比亞耐心地聽完無我的話,追問道:「那當初琴鳴跟你是怎麼相遇的呢?」
無我看了看月下狩,又看向了雷比亞,笑說:「當初可是奴自己先找上琴鳴的呢!那時候,奴是『天琰十三瑲』中最後一件降世的。奴因名為『無我』,起先並沒有屬於自己固定的形體,僅有自覺意識而已,而奴的形象、外觀全要由主人的潛意識所形塑。後來奴欲選擇自己認可的主人,便進入了那個人的夢中,與之對話、交心,而那個人就是琴鳴。因為他,奴才有了現在這個劍身與元神的形象。而這元神的形象,據琴鳴所說,大概就是對他母親思念的投射了……」
雷比亞聽得入神,對無我與琴鳴「奇妙」的際遇表示驚歎。「你們兩人的相逢真是戲劇化,相形之下,我與月下狩的初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又將頭往一旁斜傾,用手撐住,眼餳說道:「月下狩是我的師父在我小的時候給我的,連同這手上的『獵戶之銀』一起。為了讓我成為獨當一面的獵人。怎麼樣,是不是真的很平淡無奇?」
「不會呦!」無我起先否定道,又說:「雷比亞跟月下狩肯定早就注定好,鍼芥相投的。不論是『天琰』還是『地瓊』,其實多少都是有些孤性,只肯許認可的人所持有的。月下狩從小的時候就認可了你,一直到現在,你們兩個一定很合得來。」無我說了。
「是呀!一路走來,我和月下狩就像是患難兄弟呵!它真的是個……可靠的……」話未說完,便不禁先前酒意,在沙發上開始昏昏欲睡。
無我微笑,也因前時於宴席上一番啜飲,也躺倒在琴鳴身旁。閉目不多時,微微訴出「晚安」的細聲,就將元神賦歸於劍身上。
琴鳴等人都已睡下,經些時分,未料門扉竟逕自挪動。不知如何,次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