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以敝作【天淨沙】,「輕吟秋水霏霏。淡描籬舍煙炊。按捺啁啾雁迴。長空離捨。道誰無止相思。」回覆文友。與文友有些關於格律的討論,兼論詞風。而我突然想到東坡先生。
個人習詞的過程,東坡先生的文字隱約開合一扇門,透出一股自我堅持的風節以及人文合一的終極路途。相較於東坡先生以詩詞映心,今人的詞比較像是特定主題的情緒性注釋。所以詠景不忘添光增色,述情必氾濫翻騰;然後,不禁要問,那麼「我」在那裏?
西元1086年,東坡先生終於將青苗貸款法廢止了,值年已半百(東坡先生於1036年出生)。自當年起餘後近15年,東坡先生先蒙太后賞賜、其次連貶惠州、海南儋州,西元1101年於北返停留常州,上表告老之後不久辭世。
1082年,東坡先生先於黃州填了【定風波】,似將往後20年的風雨以及面對生命的態度事先定調。先生寫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預告他將在文字的神情中,而文字始生於他的人生觀;人如其文,即使在東坡先生此後的飄搖及異旅中。然後,我不禁想知道,是一種何其大的見識與胸襟,將人生平靜定調成穿林打葉,然後懷著「誰怕!」的風骨,走向吟嘯且徐行的平生。
而在不到三年之前(1080年)的黃州【水龍吟】中,先生才滿懷憾念的寫著:「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在先生的作品中,楊花何其無辜,既被視作為別情的寄託,又載負離人的眼神。
之後的1094年,先生寫了傳世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近耳順之年,看穿人生如夢,只是遠遠的神遊還酹江月一樽。1095年,先生看破歸計這事,寫了「雨後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瓊梳擁青螺髻。/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箇成歸計。回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筆力雖勁,但即便拼上一醉,不過成就送春的離人。比較起半百前後的情緒,此時的人生遠不如雨後春容,至於歸計,還留有一點疑竇留待借問。
元符三年庚辰(1100年)四月,作于儋州的【行香子】(与泗守過南山晚歸作)「北望平川,野水荒灣。共尋春、飛步潺顏。和風弄袖,香霧縈鬟。正酒酣適,人語笑,白雲間。/飛鴻落照,相將歸去。淡娟娟,玉宇清閑。何人無事,晏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先生的神情稀釋成為送客返家,長橋的雜亂燈火。
隔年,先生沒再回到東坡探問掛念的數十行柑橘。
讀東坡先生,真正反覆的不是憑空猜測語意。是讀者就活在他的編年記述中。這樣的文字是感官是曲直是返樸歸真的人生。創作者,追求的文字應該是什麼樣貌是什麼指向?追求的是什麼評價?先生的儀態,成就遠遠徐行的吟嘯;或遠或近的不斷迴蕩在追求創作的心。這些,留給我自己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