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抵達錫安島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里本哈吉。

2019/08/0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不確定何時昏睡過去,只記得一手緊緊抓著 H 的手不放,一手抓著最愛的藍綠色沙龍,那是我第一次到日本自助旅行買給自己的禮物,犒賞自己獨立完成一趟遠行,不假他人之手的安排機票、住宿和所有行程,對還在半工半讀的我來說是件大事,一件證明自己翅膀硬了的事。至今,我始終帶著它陪伴我的每一趟的放逐之旅。之於我,也許就是每個人都有的兒時口水被,不管它多破舊、有多臭的口水味,都無法抵擋一條布巾帶來的安心感。
「愛的是非多錯已太多...凍滋、凍滋、凍滋」
「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凍滋、凍滋、凍滋」,
聽到鄭秀文和劉德華的聲音,我以為自己在作夢。張開雙眼,夜幕低垂,H 靠在窗邊睡得正香,偷偷捏了自己渾圓的臉,會痛,這不是夢,耳邊的電子樂是真的,仔細一聽 ─ 英文、印尼文、國語還有粵語,原來是聯合國電子組曲,音樂無國界真實呈現。肯定是老司機,面對漫漫長路,有備而來,前座的USB跟著節拍不停閃爍,紅的、藍的、白的,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 讓我看透這一個人生…這一醒,反而更難以入睡。
雖說是山路,卻像是鄉間小路,兩旁多是用鐵皮、塑膠片和木板混合搭建的平房,窄小的道路必須承受如卡車大小的車輛雙向通行,我們的半個車身壓在別人的前院裡,這一路上沒有路燈,車潮也沒有因為夜深而減緩,每部車都像是裝上炫麗 LED 燈的變形金剛,以時速一百以上的速度追趕前行,每次呼嘯而過宛如狂派襲擊,凍滋、凍滋、凍滋,開過這一段,人人都可以是車神。
原來與死神交會時,瞳孔會縮小,心跳會加速,大腦真的會湧現人生跑馬燈,我後悔沒有寫遺書,懊惱沒有多買幾箱肉條給家中肥貓,雖然兩袖清風,根本什麼屁也沒有,至少也要在紙上寫下我愛你們,落款簽下跟了自己三十年的名字,轉過頭看著還沒醒的 H,我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指甲深陷肉裡,宣洩被他拐到印尼的高漲情緒。
其實我並不勇敢。
那些看起來堅強的決定,多數時候是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的情況。與唯一船班擦身而過,大半夜得在這個荒蕪之地找地方安身,簡直比登天還難,本與搶匪同夥的司機出現惻隱之心,聯絡當地朋友幫我們安排住宿,大街上塵土飛揚,飯店是兩層樓高的水泥建築,右上方像是剛被炸彈襲擊的斷垣殘壁,外牆斑駁,玻璃大門格格不入,往內一瞥,僅見一盞昏黃微弱的燈光和灰黑的地板,老闆娘站在櫃台後方等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打開大門,刷~滿地的蒼蠅一哄而散,鵝黃色的地板現出原形,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逕自轉往房間,朋友讓給我們唯一的冷氣房,那是一個壁癌遍布,充滿霉味的房間,冷氣無法運轉,床單大概從來沒有洗過,馬桶蓋分屍靠在牆邊,即便在微弱燈光下,浴缸黃漬仍清晰可見,蓮蓬頭是裝飾,唯一的水龍頭轉到最右邊,也不過男人小便水柱般大小,還有甚麼值得期待?
至少還有天花板吧!
拿起媽媽放進行李箱的濕紙巾,擦掉狼狽不堪的自己,躺在鋪著毛巾的床上,裹著藍綠色的沙龍,沉沉睡去。
查理是我們的首席攝影師,他比我們晚一天抵達小島,當然,必須經過里本哈吉。一身破舊的衣服,揹著沾滿泥土的背包,指甲縫裡還卡著髒污,陽光到不行的笑容,典型澳洲海邊男孩,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傢伙,竟是作品遍布各大世界衝浪雜誌的專業攝影師。
他很能炒熱氣氛,只要有他在,再無聊的事情都能變有趣,像是一整個下午試著把菸拋向天空 360 度旋轉後,用嘴完美叼到煙;或是默默走到在沙灘歇息的水牛身旁,試圖騎到牠的背上,諸如此類的行為。
「兄弟,你不會相信我怎麼抵達這裡,只差沒把衣服給脫了。」
大家坐在露臺,洗耳恭聽。
「故事是這樣的。班機被取消,我安排好隔日的司機前往里本哈吉,就往附近酒吧小喝幾杯,反正明天可以在車裡一路睡到底,坐在我旁邊的印尼人突然邀我去他家的派對,老子心想:反正也沒事幹,去就去吧!不去還好,一到那裡,一半以上的人已經呈現瘋狂狀態,我發誓,穆斯林嗑起藥來比我們還猖狂,酒杯裡的酒從來沒有消失過,龍舌蘭出現了,情況開始一發不可收拾,隔天張開雙眼,完全不知道這是哪裡,只知道我倒臥在某個陌生人的沙發上,重點是我還他媽的錯過安排好的車子。我試著搭便車,好不容易找到一台車要到里本哈吉,把錢包裡所剩無幾的鈔票全部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跳上車,只求來得及趕上當日的船班。」他點起菸,喝了口椰子水潤潤喉,
「精彩的來了。車子是台廂型車,像關犯人的那種,駕駛與後方乘客唯一溝通便道是那小小的鐵網架,上車後,我開始禮貌性寒暄,再三跟他確認希望能趕到船班,你知道印尼人,常常不把我們的話當一回事。我問他要到西邊做什麼?他說他是私人貨運,常常得載運東西兩邊往返。」
「這次載什麼?」
「老虎!」他咧嘴笑道,叫我往後看,我才發現後座乘客是蘇門答臘虎,
「幹,每次牠的鬍鬚伸出鐵網,我的尿都快噴出來了! 這就算了,他老大哥走走停停,一會兒逼我和老虎合照,一會兒說要小解,每一次停下來都花一小時以上,每次都要三催四請拜託他趕緊上路,」
「再多給我一點錢,我就可以開快點。」印尼人敲詐不手軟,
「我後來皮夾手機全給他了,獨留背包和相機活口,相機是我的命根子,寧死不從,背包是他嫌太髒不想要。」他滔滔不絕,一股勁的把所有情緒宣洩。
「我以為只要成功上船就安全了。殊不知那艘船才是人間煉獄,船上的每間廁所屎尿滿溢,逼得我跑到甲板上對著大海貢獻我的尿液。入夜時分,只要有地板的地方都躺著人,我緊抱包包窩在角落,醒來的時候,左邊有隻手搭在我的胸口,右上方有隻腳在我的肩上,下方有顆頭躺在我的腳上,活脫脫的人肉拼圖,不停對自己精神喊話,
「至少我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佐以宗教式的救贖姿勢和摩根費里曼的真理之聲收尾。
我們在一旁笑到噴淚,一瞬間突然沒那麼恐懼,又或者是跟他相比,我的衰好像也沒這麼衰?拖紐西蘭旅伴的福,直接入住船長休息室,一個 3 坪不到的空間,擠著兩個上下舖、迷你型衣櫃和一張擺著船長帽和航海地圖的木頭辦公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歷經霉味旅店後,即便只是一張厚度5cm的海棉床墊,宛如置身於五星級飯店的豪奢名床,大概是怕我想不開,印尼船員特別指引我使用乾淨的廁所,完全感動得痛哭流涕。
人是一種很犯賤的動物,非要到最後關頭,才會知道自己最在乎的是什麼?非要到失去什麼,才會珍惜擁有什麼的美好。
成功抵達錫安島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里本哈吉。
非得走過這一遭,才懂得什麼是活著。
凱莉
凱莉
Locale私廚創辦人 / 設計、文字及攝影自由工作者。 因為愛離群索居,所以不停在荒島留下足跡;因為愛在食物與酒精得到歡愉,所以創辦locale私廚;因為愛,所以瘋狂。用影像記錄生活,用半生不熟思維描述對生活的真實體悟,深信happiness is only real when sha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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