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格統治世界」是今年初Netflix知名影集愛X死X機器人(Love X Death X Robot)中最短的一部,全長僅5分鐘。片中給出的命題是:當優格有了智慧、有想要執政的野心,世界會怎麼改變?
優格式談判:「我們要俄亥俄州。」眾笑,優格說:「不然我們和中國簽約。」眾驚
乍看之下荒唐,但似乎製作群想說的是:當思考單純的無機物要進行決策,比起擁有更多考量的人類,反而更有機會帶領走向有序富足的社會。這個概念和艾西莫夫〈I, Robot〉的最後一則短篇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人型機器人假冒人類、從政成為很好的政治家,因為機器人只能運算出正確的結果,內建的倫理守則又不能傷害人類。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這部沒有任何機器人或高科技出現的動畫依舊被收錄在影集中:優格就是這部動畫中的機器人,單純、尋求最大福祉的思考,用意是來幫助自己不被吃掉,也幫助人們活得乾淨美好。這樣的政治嘲弄已非新鮮,但至今仍能不斷老梗重現,就像是多年前的哲學評論仍能用於今天。
或許有人會說「不對啊!優格一開始就叫科學家帶牠去議會,一開口就要俄亥俄州,這怎麼能說單純。」這是優格說的,但優格第一次說話是在什麼時候?是科學家倒麥片到優格中、準備吃掉牠如同普通的優格時。如果優格浮現的字樣是「Don’t eat me.」這樣的懇求不會被完全接納,科學家可能會驚訝,然後從碗裡萃取出一些進行研究,這樣的萃取,就已經改變了這碗優格的完整性,於是牠直接說了命令句:
「帶我們去見你的領導人。」優格第一次開口就如此命令
牠賭對了,這樣的誇下海口帶給了牠生存的機會,以及統治一個州!那接著牠要做什麼?優格被混入的是人類智慧基因,牠所知道、所能想的和人類應該不會差太多,差別在於牠只想這件事,所希望的只是待在適合生長、繁衍的機具中,且不被改造濃度,當人們富足、人們乾淨、人們有能力建造航向太空移民的機具,牠就能不斷拓展自己的生存,為了精確達到這個目的,牠不能為了某些利益團體的要求、某些金錢利誘與更好的容身之處就改變決策,只要一個飢荒降臨、沒人有空閒來照顧牠,牠就完了。就因為太過脆弱,牠寧可全心全意為整體著想,因為整體世界的安定,就恰恰等同於牠個人私利,對比於影片中的政治人物,君不見大饑荒降臨,政治人物雖然簽署辭職聲明、兩眼無神而頹喪,他的身體、衣著仍安好?政治人物不會因利益操弄的惡果造成自身死亡,但優格會,光就這點而論,優格就比任何政治人物更加單純。
但我們也無法僅僅用「單純」去詮釋優格。我們可以去注意片中優格使用的主詞是We,而不是I,這說明那個碗,以及後來出發往太空的一箱箱優格,牠不僅僅是牠,而是既在一起又分開的複合體,牠們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可能已進行討論,但我們從外表上看,牠們就是牠,是一整片乳白的優格。換言之,這些有智慧的優格使用的思考模式和人類慣用的由上而下、具有預設的模式不同,牠們如同網路無限延伸自碗中、桶中的各處,如同根莖平舖而像各處開展,這樣的思維邏輯是最活絡的、最難以被界定、捕捉與定型的,雖然片中人類不敢去調整優格的比例,但在一開始想吃優格的科學家在驚嚇中,已然撒落幾滴優格,後來優格繁衍旺盛,要和總統建言時,也是舀一杓前去會面,這說明即使我們砍掉一部分,優格仍在、仍會繼續運作而不會就此群龍無首,因為根本就沒有那個「首」,只有一整片的優格,牠就是牠們。這也是為何優格一開始只佔少數、只存在於一個牛奶碗,後來卻能統治世界,但最後又移民他處,因為牠們逃逸出了整個世界的規則,人們自始至終沒有摸清楚優格的思路。
這種優格式思考與運作模式和今日香港反送中的社會運動形式有些類似,中國政府之所以對目前香港的行動感到頭疼,是因為現在的香港並無特定的幾個領導人,而是整個香港人民的心聲,這樣的思考模式從由上而下、具有領導的思考逃逸出來,通過網路連結形成的社會運動構成沒有規則的規則,轎車堵路等等奇招難以預料,即使抓了幾個為首的,也只讓市民與國際更憤怒,網路與流動性開啟了社會運動的新形式,成為抵抗權力宰制的力量。若光就「變數」來談,其實種種社會運動,都是歷史推移的變數,它否定了歷史發展的決定論,激出各式火花,如60年代巴黎學生運動撼動法國整體政經與思潮、野百合學運帶來思想的啟蒙等。
當全新的、陌生的東西進來,產生定律中的變數時,勢必產生抗爭,也勢必有雙方的支持者。這部影片也不例外,如果科學家在優格第一次說話時就嚇到把優格整碗倒掉,而不是聽優格的話帶牠去參議院,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優格本身就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信念,只能靠著早餐麥片排列字樣,看有沒有人願意相信。最初的信念支持者是會被嘲笑的,因為相當異想天開,當很多人相信而且已有實績,支持者漸增,有人提議由真正帶來富足的信念/優格領導國家時,這個概念太新,註定有另外很多人不相信、無法接受這個信念,於是引發種種抗爭、暴力與流血衝突。這樣的抗爭到由優格統治世界經過了多久?10年,這是影片中給出的數字,第一次看的時候因為片長太短沒注意到,第二次看的時候才驚覺:10年,衝擊性的觀念迎來美好結果所需要的時間並不短,而且這是立基於帶領的這個信念/優格相當純粹、未曾改變過其中任何成分的狀態下,換言之是一開始就已經達到最正確的假設,仍須10年才能完全改觀,然而身為人,什麼是最正確?光是這個議題就足以辯證上百年,即使想法、理念早就出來,能被全世界接納的時間仍需要許久,但人的壽命偏偏不一定等得到被接納,而當「接納」牽涉到利益糾紛,則時間又會拖得更長,甚而有開倒車的可能性。從這個角度來看世界各地同性婚姻立法運動、環境保育政策、二戰後德國與近年台灣的轉型正義,或拉更古早的中外變法革新犧牲者,便可以理解,新觀念的引入勢必帶來抗爭、帶來辯論、帶來種種的不接受與反感,而這個觀念的是非善惡也可能隨著時間產生不同的思路。
「如果他們(優格)永遠離開我們,該怎麼辦?(What happen if they (yogurt) leave us behind, forever?)」片尾,當優格厭倦人間、想要移民到其他星球時,人們問出這樣的問題,擔心已經習慣了由優格/信念統治的安居樂業不復以往,儘管,要做的就只是繼續照個原有信念走,當信念實體轉為空缺,人亦空茫,或許在擔憂著退回利益交雜、考量多元而苟且的人治。這也說明,即使長期被優格這樣逃逸出世界規則的游牧者所統治,「統治」終究封住了整個世界的想像,世界習慣了優格為首、為領導人,失去流動的能力,而無法像優格一樣產生各種連結,或即使少了優格這樣的存在仍能持續運作,這或許也是另一個優格想離開地球的原因:這裡已被封死,但優格是自由而能在各個空間穿梭的。又或者,優格認為人類在多年後也能像牠們一樣擁有平滑而根莖一般的思考模式,成為隨時流動並多方溝通的集團、沒有元首也能很快的找到運行的方式,然而人類片尾的惶惑說明片中的人類仍停在有一個正確的答案、有一個明君得以跟隨的階層式思考,這個僵固、仍在思索哪個信念是絕對正確的樣貌,正是現代社會所面臨的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