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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

2019/09/1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莫泊桑擅於寫生小人物,以相對他的時代樸實的筆觸書寫人心,不下一字評判而帶給讀者自發投射的各式思索,如〈項鍊〉分流出虛榮心的代價與努力多年意外收穫,如〈羊脂球〉開展出人情冷暖與階級下的霸凌,而〈我的叔叔于勒〉,同樣書寫炎涼社會與虛榮,卻又可另闢欲望與空缺的探討。
「我」和于勒叔叔最初與最後的相會之地,是在一艘往窮人蜜月島的船上
〈我的叔叔于勒〉談到「我」和「我的家人」與這位過去放蕩而被嫌棄、出海後捎來願景而被渴望,最終在旅行偶遇時單方面被發現而極欲使其消失的關係變化,這是人之常情,卻也同時彰顯一個人從想像走向真實時,帶給另一群人的差異,換言之,在微言批判人的兩面性底下,產生兩面性、勾起欲望的是那「不在」的想像。
三年、五年、十年,不回來、不回信、不寄錢沒關係,因為遠方已描繪了富裕的景,只要望著碼頭,那個想像就能填補現實的窮與缺。時間越久,期待越大,人生越是窮困,遠方的夢想越能餵養與相信——也只有相信了!相信他是救世主、相信他會帶來財富與幸福、相信他會解決當前一切困境,現實生活才不會那麼難受、腰桿才能稍稍挺直,此時誰要提出一點質疑都是不被允許的,因為質疑就是阻止能撫慰缺口的美景、阻止幸福,雖然這些年于勒什麼都沒做,他的承諾就是幸福與希望,愛著于勒,就有幸福。(怎麼好像某位……)
這樣朝向于勒、朝向缺口的想像什麼時候會破滅?就是在見到真實的于勒反過來討錢,家人們發覺于勒不等同想像中所愛所欲的那個他時。這樣的由愛生恨,就像一個人設定了Mr.Right的種種形貌,原本發現有人符合,填入這個位置後慢慢覺得這個人不像所想像的那個樣子,不是不愛了,而是一直以來愛的是那個Mr. Right,尋找著能填補缺口的人,使愛的缺口得以滿全,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缺口之所以美、之所以讓人愛,就是因為它會產生一股深深的吸引力,讓你對它有無窮無盡的想像與追求,若缺口填滿了,那也失去了追求與想像的動力,而不再迷人。同理,家人並沒有捨去于勒,只是讓于勒回歸想像、回歸那個音訊全無但幹出大事業的他,也唯有讓于勒歸位,夢才能繼續編織、繼續向人吹捧。至於真實的于勒,早在送年輕的于勒出海時,便已捨去了,即使真實的于勒有一點錢、社經地位和欲望著他的兄嫂相似而不必乞討,甚至社經地位稍微高一點,那些都及不上想像的于勒,成為在女婿面前不可去指認也不願相認之人,成為會引發「我的家人」憤怒、急躁,力欲遮蔽真實的于勒。
唯有敘事且旁觀的「我」,似乎未曾對于勒叔叔抱持這個想像,作為旁觀者的「我」,牽動他的是血緣勾引的連結,這個連結通過在五法郎嘗試打開,雖然只有尋常的幾句,這是象徵性的、多年來頭一次的叔姪對話與夙緣建立,叔叔的面容、聲調與形貌,並在日後,通過同樣數目的法郎,在不同場景中往復建立。

附:〈我的叔叔于勒〉全文-引自粉專許榮哲X小說課

一個白鬍子窮老頭兒向我們乞討小錢,我的同伴約瑟夫·達佛朗司竟給了他五法郎的一個銀幣。我覺得很奇怪,他於是對我說:這個窮漢使我回想起一樁故事,這故事,我一直記著不忘的,我這就講給您聽。事情是這樣的……
我小時候,家在哈弗爾,並不是有錢的人家,也就是剛剛夠生活罷了。我父親做著事,很晚才從辦公室回來,掙的錢不多。
我母親對我們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經常找出一些尖刻的話,一些隱晦惡毒的詞語來責備她的丈夫。每逢這種時候,這個可憐的男子漢總是一言不發,張開手掌在額頭上抹一下,像是要揩掉並不存在的汗水似的。這一動作使我心酸,我體會他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那時家裡樣樣都要節省,有人請吃飯是從來不敢答應的,以免回請;買日用品也是常常買減價的,買拍賣的底貨;姐姐的長袍是自己做的,買15個銅子一米的花邊,常常要在價錢上計較半天。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海邊棧橋上去散步。那時候,只要一看見從遠方回來的大海船進口來,父親總要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于勒在這只船上,那會叫人多麼驚喜呀!」
父親的弟弟于勒叔叔,那時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這以前則是全家的恐怖。
據說他當初行為不正,糟蹋錢。在窮人家,這是最大的罪惡。在有錢的人家,一個人好玩樂無非算作糊塗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稱他一聲「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難的人家,一個人要是逼得父母動老本,那就是壞蛋,就是流氓,就是無賴了。于勒叔叔把自己應得的部分遺產吃得一乾二淨之後,還大大佔用了我父親應得的那一部分。
人們按照當時的慣例,把他送上從哈佛爾到紐約的商船,打發他到美洲去。
我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裡就做上了不知什麼買賣,不久就寫信來說,他賺了點錢,並且希望能夠賠償我父親的損失。這封信使我們家裡人深切感動。于勒,這個被人們認為毫無用處,一文不值的人,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男子漢,一個無愧於達弗朗舍家族的好子弟,像所有達弗朗舍家族成員一樣誠實可靠了。
有一位船長又告訴我們,說于勒已經租了一所大店鋪,做著一樁很大的買賣。
兩年後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說:「親愛的菲力浦,我給你寫這封信,免得你擔心我的健康。我身體很好。買賣也好。明天我就動身到南美去作長期旅行。也許要好幾年不給你寫信。如果真不給你寫信,你也不必擔心。我發了財就會回哈佛爾的。我希望為期不遠,那時我們就可以一起快活地過日子了。」
這封信成了我們家裡的福音書,有機會就要拿出來念,見人就拿出來給他看。
果然,10年之久,于勒叔叔沒再來信。可是父親的希望卻與日俱增。母親也常常說:「只要這個好心的于勒一回來,我們的境況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個有辦法的人。」
於是每星期日,一看見大輪船噴著黑煙從天邊駛過來,父親總是重複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于勒竟在這只船上,那會叫人多麼驚喜呀!」
那時候大家簡直好像馬上就會看見他揮著手帕喊著:「喂!菲力浦!」
對於叔叔回國這樁十拿九穩的事,大家還擬定了上千種計畫,甚至計畫到要用這位叔叔的錢買一棟別墅。我不敢肯定父親對於這個計畫是不是進行了商談。
我大姐那時28歲,二姐26歲。她們老找不著對象,這是全家都十分發愁的事。
終於有一個看中二姐的人上門來了。他是公務員,沒有什麼錢,但是誠實可靠。我總認為這個青年之所以不再遲疑而下決心求婚,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我們家趕忙答應了他的請求,並且決定在舉行婚禮之後,全家到哲爾賽島去遊玩一次。哲爾賽島是窮人們最理想的遊玩的地方。這個小島是屬英國管的。路並不遠,乘小輪船渡過海便到了。因此,一個法國人只要航行兩個小時,就可以到一個鄰國,看看這個國家的民族,並且研究一下這個不列顛國旗覆蓋著的島上的風俗習慣。
哲爾賽的旅行成了我們的心事,成了我們時時刻刻的渴望和夢想。後來我們終於動身了。我們上了輪船,離開棧橋,在一片平靜的好似綠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駛向遠處。正如那些不旅行的人們一樣,我們感到快活而驕傲。
父親忽然看見兩位先生在請兩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蠣。一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開牡蠣,遞給兩位先生,再由他們遞給兩位太太。她們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著牡蠣,頭稍向前伸,免得弄髒長袍;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牡蠣殼扔到海裡。
毫無異議,父親是被這種高貴的吃法打動了,走到我母親和兩個姐姐身邊問:「你們要不要我請你們吃牡蠣?」
母親有點遲疑不決,她怕花錢;但是兩個姐姐贊成。母親於是氣吁吁地說:「我怕傷胃,你只給孩子們買幾個好了,可別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然後轉過身對著我,又說:「至於約瑟夫,他用不著吃這種東西,別把男孩子慣壞了。」
我只好留在母親身邊,覺得這種不同的待遇十分不公道。我一直盯著父親,看他鄭重其事地帶著兩個女兒和女婿向那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走去。
我父親突然好像不安起來,他向旁邊走了幾步,瞪著眼看了看擠在賣牡蠣的身邊的女兒女婿,就趕緊向我們走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兩隻眼也跟尋常不一樣。他低聲對我母親說:「真奇怪!這個賣牡蠣的怎麼這樣像于勒?」
母親有點莫名其妙,就問:「哪個于勒?」
父親說:「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美洲,有很好的地位,我真會以為就是他哩。」
我母親也怕起來了,吞吞吐吐地說:「你瘋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為什麼這樣胡說八道?」
可是父親還是放不下心,他說:「克拉麗絲,你去看看吧!最好還是你去把事情弄個清楚,你親眼去看看。」
母親站起來去找她兩個女兒。我也端詳了一下那個人。他又老又髒,滿臉皺紋,眼光始終不離開他手裡幹的活兒。
母親回來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說:「我想就是他。去跟船長打聽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別叫這個小子又回來吃咱們!」
父親趕緊走去。我這次可跟著他走了,心裡異常緊張。父親客客氣氣地和船長搭上話,一面恭維,一面打聽有關他職業上的事情,例如哲爾賽是否重要,有何出產,人口多少,風俗習慣怎樣,土地性質怎樣等等。後來談到我們搭乘的這只「特快號」,隨即談到全船的船員。最後我父親終於說:「您船上有一個賣牡蠣的,那個人倒很有趣。您知道點這個傢伙的底細嗎?」
船長本已不耐煩我父親那番談話,就冷冷地回答說:「他是個法國老流氓,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帶回祖國。據說他在哈佛爾還有親屬,不過他不願回到他們身邊,因為他欠了他們的錢。他叫于勒......姓達爾芒司─還是達爾汪司?總之是跟這差不多的那麼一個姓。聽說他在那邊闊綽過一個時期,可是您看他今天已經落到什麼田地!」
我父親臉色早已煞白,兩眼呆直,啞著嗓子說:「啊!啊!原來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來了!......謝謝您,船長。」
他回到我母親身旁,是那麼神色倉皇。母親趕緊對他說:「你先坐下吧!別叫他們看出來。」
他坐在長凳上,結結巴巴地說:「是他,真是他!」然後他就問:「咱們怎麼辦呢?」母親馬上回答道:「應該把孩子們領開。約瑟夫既然已經知道,就讓他去把他們找回來。最要留心的是別叫咱們女婿起疑心。」
父親很狼狽,低聲嘟噥著:「出大亂子了!」
母親暴怒起來,說:「我就知道這個賊是不會有出息的,早晚會回來重新拖累我們的。現在把錢交給約瑟夫,叫他去把牡蠣錢付清。已經夠倒楣的了,要是被那個討飯的認出來,這船上可就熱鬧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她說完就站起來,給了我一個5法郎的銀幣,就走開了。
我問那個賣牡蠣的人:「應該付您多少錢,先生?」
他答道:「兩法郎50生丁。」
我把5法郎的銀幣給了他,他找了錢。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隻滿是皺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臉,那是一張又老又窮苦的臉,滿臉愁容,狼狽不堪。我心裡默念道:「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
我給了他10個銅子的小費。他趕緊謝我:「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輕的先生!」說話的語氣是一個窮人接受施捨時的那種腔調。我猜想他在美洲一定要過飯。
當我把餘下的兩個法郎交還我父親時,母親詫異起來,問道:「吃了3個法郎?……這不可能。」
我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給了10個銅子的小費。」 我母親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看著我說:「你簡直是瘋了!拿10個銅子給這個人,給這個乞丐!」她沒再往下說,因為父親指著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後來大家都沒有再說話。在我們面前,天邊遠處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陰影從海裡鑽出來。那就是哲爾賽島了。
當船靠近防波堤的時候,我心裡產生一股強烈的願望,想再看一次我的叔叔于勒,到他的身邊,對他說一些溫暖的、安慰他的話。但他已經不見了。由於不再有人吃牡蠣,這個可憐的人肯定已回到他住的那個又髒又臭的底艙去了。
為了避免再遇到他,我們回來時特地換乘了另一艘「聖馬婁號」。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兄弟。以後您還會看見我有時候要拿一個五法郎的銀幣給這些流浪漢,其緣故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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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林,走入家庭,穿越小說、電影、動漫與各式創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驗,在這裡我將引入臨床人文療癒作筆記,捕捉生命中的殘影,歡迎跟我一起從不同角度去觀看,生出任何想法也歡迎留言分享,一起成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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