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想起來都不甚明白,那時的下午何以那樣長?長到彷彿時間的流逝不過是大人的一場幻覺,小孩子從不束縛在時間裡。長到無論她怎麼酣暢淋漓地用力過都過不完,太陽像是貪戀她似的,遲遲不肯落下山去。
那時候她總能迅速地吃完午飯,很多時候是看著電視吃。家裡吃飯用的小桌子四四方方地擺在炕上,爸爸媽媽坐在兩邊,姥爺坐在對面,她正對著電視。電視後面是明亮的窗子,透過窗子可以看到綠綠的後園。大部分時候她吃飯極慢,但如果下午有喜歡的事情等著,她就會很快吃完,省去大部分的咀嚼時間,胃也從來不會因為這份心急而疼。
每年夏天都會有那麼一個中午,吃完午飯後爸爸去上班,姥爺一個人去後園鬆土,媽媽帶著她去買草莓種子。她們總是走長長的路去,一路上她總是要走在馬路牙子上,晃晃蕩蕩的,如果碰到小狗她就躲在媽媽身後,她怕狗。
東北的夏天沒有很熱,起碼在她記憶裡是這樣,每次想到夏天,那些穿過空蕩蕩裙子的大風總是先於刺眼的陽光走進腦海裡。每當大風把裙子吹得鼓鼓的,她便會覺得很有勇氣和熱情,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注入了身體一般,什麼都想去試試,什麼都敢去做。
她對買種子的地方印象很淺,不記得那些店鋪具體的模樣,還總是和附近五金商舖的模樣弄混。至於在店裡發生的事情,她更是一概記不起。只記得買完種子後原路返回,她還是會走在馬路牙子上,這是習慣。這個習慣從來沒有讓她跌倒過,反而是在平地上正正經經走路的時候跌倒過很多次。
這麼一來一回的,下午也才是剛剛開始。
回到家裡,她往往迅速脫下空蕩蕩的大裙子,換上那種靈便的小一些的貼著身子的衣服,然後去後院幫姥爺和媽媽種草莓。她對種草莓的印象也很淺,草莓成熟和被摘下的樣子對她來說更清晰。
等到姥爺和媽媽都受夠她笨手笨腳的幫忙了,就會遣她去和鄰居小孩玩。準確來說,鄰居也不都是小孩,有一些是很大的孩子了,時常說著她聽不大懂的話,玩一些她不太會的遊戲,但她學得很快,所以他們都喜歡帶她一起玩。那些大姐姐們還會趁著在學校上課的時間編很多手鏈,等到放學的時候來到她家門口給她戴上。所以她手上總是纏著很多五顏六色的手鏈,有些已經鏽蝕了,但捨不得摘掉,除非媽媽硬給剪下來。她很喜歡那些哥哥姊姊,喜歡他們教的那些新奇的遊戲,喜歡她們拍拍她的頭講些好聽的話。
附近幾乎沒什麼同齡人,除了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姊姊們,就是比她小一些的孩子們。她也時常會和他們玩,那時就只剩下瘋,不太想什麼事情的,只是帶著大家在附近幾條大路小路上瘋跑,瞅見誰家花開得好,就揪下幾朵回去泡在巨大的塑料盆裡做香水。真奇怪,她現在完全不忍心摘花了,在路上看到奄奄一息的花還會撿回家重新插在水瓶裡。她不明白那時候是怎麼不帶一點憐惜地和人一起揪下了那麼多花。
他們摘花,也到處撿磚瓦,壘爐灶,把新鮮的柳樹葉從枝條上挨個擼下來,又四處尋找碎掉的紅磚,再用握著舒服的石頭把它們砸成粉末來充當辣椒粉。
時間真長啊。
做完一盆又一盆亂糟糟的香水和數不清的豐盛的盛在瓦片裡的菜,看著鄰居小孩被蜜蜂蟄哭後互相嘲笑打架再冰釋前嫌地擁抱,被房前屋後跑來跑去的男孩子揪了幾次小辮又衝過去打人,因為玩火和摘花被大人追著罵。這些事情就像電影裡一個個動作單元,循環往復了好多次,一個下午還沒有過完。
太陽永不落山。
她還有著充沛的力量和勇氣,拿著冰淇淋跑進家裡的前院,央著姥爺把鞦韆掛到大門上去,然後跳著跨上鞦韆,幾下就盪到最高。仰頭看,透藍的天空又高又遠,但一點兒都不讓她害怕。世間萬物都像為人搭好了可以靠近的橋,她想走近就走近,即使不想,那橋也還在。
可現在不是這樣了。周圍的房子已經拆淨了,滿地都是狼狽的磚瓦,就著沒有化淨的髒兮兮的雪,橫七豎八地立著。她只是在周圍慢慢晃蕩了兩圈就要停下歇息很久,覺得自己一點兒氣力也沒有。她質問自己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走這麼遠的路、有沒有其他事情要做、這些事又有什麼意義、是非要有意義不可嗎?
她已經成年,不再是小孩子了,時間開始對她起作用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萬物和自己的流逝,再也逃不出去了。
那種熱烈莽撞的力量很早就從她的身體裡抽離,慢慢消失了。
和世界之間的那座橋或許還在,但她卻再也不會走上去了。那種距離似乎不是她和世界之間的,甚至也不是她和那座橋之間的,而是她和“想走”這件事之間的。
有時候,天剛亮起來,臥室因為掛著巨大厚重的遮光窗簾還未醒轉過來,她就安靜地倚在門口,看著起居室一寸一寸地亮起來,遲遲不敢走出去。
走出去,就等於選擇了那個世界,她不想選擇,她選擇不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