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懷念的人」空山新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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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去世已經將近五年,我還是沒有真正記住這件事。它對我來說依然是陌生的,充滿了新鮮感。每每想到他,第一反應總是他應該在哪裡細緻寡言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前些天才剛聯絡過。我需要充分調動大腦對於事實的理性記憶,分析反應好一會兒才能確認他是真的過世了。

媽媽說,或許這是因為姥爺對我很好,我對他的感情很特別。姥爺的確對我很好,我對他的感情也的確很特別,不過此種解釋更像是勸人勸己必備的安慰話。如果真的去抻平那些緊緊攞在一起的日子,仔細看上一看的話,我想大概是因為和姥爺真實相處的記憶始終停留在他去世的一年以前,而從那以後的事,我只是聽別人講述。

最後一次見面的具體細節我已記不大清楚,只記得離別時的畫面。那時,媽媽去姥爺家裡接我回去,姥爺很想我們能留下吃個晚飯。一頓平平常常的晚飯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裡看起來並不是那麼必要,生活裡每天都有一些本質上可有可無但卻很難跳過的事情等著我們,媽媽那天晚上和同事有個聚會,我則急著回家和朋友去看一場電影。

姥爺話少,是靦腆笨拙的那種話少,和我父親不同,父親的話少常常是意欲爆發前壓抑的沈默。我至今記得臨別前姥爺的那張臉,倒不是因為我記性多好或者預料到了那次很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而是因為姥爺的臉上常常浮現出那樣的景象——嘴角處有一點點對你的不屑,眼睛裡卻充滿希望你能答應他請求的渴望,而臉上的其他部分是一道道誠懇和不解的皺紋。

若你拒絕了他,他也只是那樣沈默者,抿著嘴,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看著你,如果你也看著他,他便會轉移目光看向別處。

和媽媽一起走下樓梯的時候,我回過頭去衝他揮手,像每一次告別一樣。樓道裡,他逆著光正直地站著,像一尊可以保佑我具體願望的神像。陽光下的灰塵顆粒和因飛蚊症而出現的小圓點都比他臉上的表情要清晰許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細看。分別對我來說向來很難,即使是小小的短距離的分別。那時的我好像只能理解當下的情感,像狗一樣,每次看到別人要離開,總下意識地以為是永遠的離開。別誤會,我當然知道有未來的存在,理解時間對於人類的線性發展,只是在當時那一刻,我的腦子彷彿被狗的思維佔領,只能理解和體會到當下所發生的事情和事情所帶給我的情感衝擊,然後沈浸並受困在其中。那時我在高中,症狀比起小學來說已經好了很多,然而這並不是因為我終於可以在分別的那一刻適當跳出狗的眼眶,擁抱人類對於時間的線性理解,而是強迫自己的感覺鈍化,像是用玉石把腦子裡的溝溝坎坎磨圓,一切情感便可以被安然地忍受和接納。

但我依然記得他臉上的表情,那個表情是這五年裡經過我無數次的填補而變得清晰的,憑藉對姥爺的自以為是的了解。所以,我想,那就是最後一面吧,樓道裡他逆著光面對我,嘴角處有一點點對於我的不屑,眼睛裡是對我和媽媽留下的渴望,臉上周圍是誠懇和不解的一道道皺紋。

我和姥爺相處的日子並不算少,他還有為數不多的別的表情,我也為數不多地見過幾次。

小學二年級以前,父母和我住在姥爺家裡,一棟帶著前院後園的磚瓦房,做飯的時候屋頂上的煙囪會雲淡風輕地冒煙。前院不大,四四方方的,夏天的時候,媽媽會在院子中央放一口深深的裝滿了水的陶土缸,任它被太陽熱烈地曬上一天,等到下午兩三點的時候把我捉進去洗澡,屋簷下的燕子嘰嘰喳喳地看著。我那時總很興奮,在進去之前會折幾隻鄰居的碩大的花掰了瓣扔進去。

前院並不緊挨著大門,而是隔了一個儲藏室和一個小走廊。夏天的時候,小走廊總很涼快,奢侈的穿堂風嗖嗖吹過,我常搬了木板凳坐過來看書,偶爾有燕子飛過來落一點白色的屎到腳下。我好像從未擔心過落在書頁或者自己的身上,或許因為從不去擔心的事就不會發生,我的每本書都是乾乾淨淨的,我雖並不總是乾淨的,但從未是因為燕子屎。

我家人和燕子的關係很好,不去打擾它們的那種好。我們四個人,誰都沒有因為好奇而捅過燕子窩,甚至連爬上木梯站上板凳去瞧瞧窩裡的景致都沒有過,更別提去摸燕子蛋了。或許燕子之間也會針對住宅的私密性通風報信信息互享,我們家的燕子慢慢從主屋下面的一窩,變成了主屋下兩窩、走廊裡一窩、後園的屋簷下一窩。

和燕子唯一一次較為親密的接觸是因為有隻燕子意外撞到了主屋的玻璃上,我還記得那聲響大得很,嚇得我一個激靈。姥爺和媽媽給它拾了起來,上了藥又小心包扎,因得擔心放在院子裡會被老鼠或者野貓叼走便放在了屋子裡,結果第二天早上,我還沒醒,就聽得屋子裡撲棱棱的響動,睜眼一看,那隻燕子已經算是好了,正莽莽撞撞地四處飛。我把姥爺叫了起來,他不驚也不惱,只是打開窗子將它放了出去。

小儲藏室堆積著形形色色的東西,姥姥留下的縫紉機、爸爸做木工用的機床和工具、姥爺那比電視還大的錄音機、還有媽媽的兩個烤蛋糕機器。烤蛋糕機器是我起的名字,實際上它們並非是一個機器,而是兩樣東西,一個是又高又圓的筒狀攪拌器,一個是橫橫方方的烤箱。它們是媽媽突然買回來的,也許只是對我很突然,她許是和爸爸姥爺都商量過了,畢竟當時只有我一個人見到它們倆時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驚訝情緒。

那時我還沒去過所謂的甜品店,鎮子裡的生日蛋糕店倒是有幾個,每一家店裡都有兩個帶著高帽子的會轉著盤子在蛋糕上擠奶油的師傅,他們每一個都會做很多又漂亮又難吃但滿足虛榮心的生日蛋糕,我不認為媽媽會做蛋糕,而且暗暗覺得在這裡做蛋糕太簡陋了。有誰會來買呢?又有誰知道呢?那時我對於家庭支出還沒什麼太多概念,所以這些想法並未引起我對於家裡經濟狀況的擔憂,相反卻令我開心,因為沒人來買的蛋糕,我就可以吃了,管它是什麼樣的蛋糕呢。

媽媽似乎也沒想過要宣傳,只是讓姥爺在大門旁邊的牆上用黑色的油漆刷上了蛋糕兩個字,我至今仍就覺得可能是那詭異的黑色油漆有什麼特殊的魔力,自從刷上的那天起,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敲我們家的門買蛋糕。長大後我自己也賣過一些東西,總不很順利,我便常常想起那時,人們怎麼會看到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確定想吃這個蛋糕了呢?

媽媽不會搞蛋糕店的花樣,她只做一種蛋糕,用油、麵粉、雞蛋和糖和一種太陽花形狀的模具。只這五樣東西,或許鎮子上很多人都有,但似乎只有媽媽做得最好吃,這並不是我的評價,因為我沒有吃過別人家的蛋糕,這是憑藉著家裡越來越多的客人推斷的。沒過多久,這棟小房子就因為蛋糕出名了,白天的時候大鐵門總是被晃得咣咣響,儲藏間裡裡外外都是甜甜的味道。

走廊的盡頭就是大門,紅色的鐵門,姥爺為我拴上鞦韆的地方,也是家裡我最喜歡的地方。鞦韆是一根巨大的編痲繩子和一塊木板組成的,我不怕高,總是狠命地盪,時常把姥爺和從門口路過的人們盪得心驚肉跳。不過,盪鞦韆的時候我很少看來往的行人,更喜歡盯著天,尤其是盪到最高點後落下來的那一刻,像是眼睜睜看著天空把我拋下來。

大門走出去繞過房子就是後園。後園也很小,大概只有一摞柴和六壟土,其中四壟土被姥爺種滿了草莓,另外兩壟不知是什麼。後園的柵欄門處還有一棵傍著長的歪脖子樹,我竟從未細看過它,無法細緻描摹出它的樣子,只記得它大概是歪歪的,但枝葉總是很漂亮。

二年級結束,父母和我搬出了這棟房子,我只有週末才會回來,但也無法和姥爺相處太久,因為有很多補課班要上。姥爺每次都將我送去,再接我,然後送去另一個補課班,再來接我。在路上,我嘰嘰喳喳地和他說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或許他是認真回應的,只是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聽。姥爺有時會買冰淇淋給我,一個透明的塑料碗裡是四個冰淇淋球,他愛撿東西,看到地上有漂亮的小盒子,他便撿了用隨手帶著的手絹擦乾淨而後帶回家去。那時的中午,我們為了節省時間會在外面買東西吃,我和姥爺都喜歡吃那種圓圓的黏餅,不大、有點油、豆沙餡、表皮很黏。我吃東西極慢,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從來都是最後一個下桌,爸媽總很著急,姥爺不會。

那些日子裡的姥爺都沒什麼表情,我不知他在其他時間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那些時間都用來做什麼,那時的我對萬事萬物都有無限的好奇心,卻從不好奇姥爺。

他好像總是那樣一張臉,除了三年級下學期的一個星期四。
那天我放學出門,竟然是老姨,也就是姥爺的二女兒來接我。姥姥和姥爺一共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是我媽媽,性子像姥姥,風風火火的,二女兒是老姨,更像姥爺,溫吞隱忍。老姨帶我回家,媽媽披頭散髮地躺在炕上,姥爺坐在地上的沙發裡,低著頭呆滯著,臉上的皺紋好像散開了一半。我沒講話,去看媽媽,她身上很多傷,眼眶周圍是青紫的,她盯著我看了一眼,說“你爸要殺了我。”

姥爺那樣的表情大致持續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老姨又來看我們,姥爺依舊坐在沙發上。她和媽媽講了很多話,我不知她們說了什麼,只聽見末了,老姨衝著媽媽喊了一句“你總不能一直賴在爸這兒”,然後又轉過身大聲地對姥爺說“爸,你把她攆出去!”

姥爺臉上那些散開的皺紋一瞬間重新聚攏起來,他嘴角往兩邊撇著,像是一隻野獸露出了牙齒,對著老姨發出了嘶嘶的聲音。長大以後,我時常回憶起那個場景,妄圖利用想像進入姥爺的身體中,完整地去感受看著女兒被丈夫毆打卻不知道做什麼的感覺,我試圖知道那個怪異的表情是如何產生的。

爸爸和姥爺關係不好,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上了大學以後,有一次和媽媽聊起童年在那棟房子裡的生活,我用快樂的語氣談起姥爺。媽媽說不是那樣的,那段日子一點都不輕鬆。我們四個人住在一起的時候,每次吃飯,姥爺只要夾菜,爸爸馬上就會甩臉色,慢慢地,姥爺就不太夾菜了,他只吃面前的一點點菜,用一點點菜拼命吞咽下很多米飯,然後下桌,回到自己的房間,等著其他人都吃完,再出來幫忙收拾碗筷。

媽媽說,那是姥爺熟悉的生活方式。姥爺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他在十分刻薄的親戚家裡長大,他知道寄人籬下的吃飯方式。我問媽媽,“那棟房子不是姥爺的嗎?” 媽媽點了點頭。

和姥爺相伴的週末大概持續到小學五年級。五年級那年,姥爺搬家去了隔壁城市,將那棟小房子留給了爸爸媽媽,和老姨住在一起。因為在那年,老姨的丈夫承包的工程出了問題,這個男人迅速瀟灑地留下老姨和六歲的女兒,不知一個人跑去了哪裡,跟著一起留下的還有將近一百萬的債務。催債的人每天去老姨的公司守著,甚至還找到了我家,威脅要把我爸爸帶走。老姨賣掉了原本就盈利不多的公司,還掉了一部分債務,然後開始做生意還債養家。她時常要出差進貨,六歲的小妹妹就全權交給了姥爺照顧。

五六年級的生活開始稍微忙了起來,我的生活被除了學習的更多東西填滿,舞蹈、主持、演出、比賽,還有朋友和喜歡的男孩。我很少主動聯繫姥爺,他有時會過來看我,每一次來看我,都會用兜裡所有的錢買一大包零食,只留下七塊錢——足夠他坐綠皮火車回到隔壁城市的錢,他在那個城市坐公交車是免費的,因為有老年卡。我本是不知道這麼詳細的情況,只知道他買很多零食給我,直到他有次算錯賬,多花了兩塊錢,買不了回去的車票,去找媽媽拿了兩元。


只有寒暑假的時候,我會去姥爺那裡。姥爺在那裡似乎過得很開心,現在想來也是,起碼在那裡吃飯的時候不需要用寄人籬下的方式夾菜。我記得他那時還買了老年人舞的劍,只是從未真正去公園練過,老姨說他不好意思。在老姨家裡,我和妹妹基本不寫作業,從早到晚地玩,兩個人不出門玩的時候喜歡和姥爺一起玩遊戲。我的麻將和軍棋都是姥爺教的,姥爺的大富翁和飛行棋是我教的。他玩遊戲時喜歡耍賴,但不是特意做得滴水不漏的耍賴,而是不在意你發現與否但他死不承認的那種。那是我很喜歡他的樣子,狡黠又得意的眼神和微微泛紅的臉,那臉紅不像是因為作弊而害羞,更像是為自己一反常態地做了些生動的事兒而感到激動。

在那裡大部分時候,姥爺是沒有什麼事要做的。在大片的時間裡,他只是坐在床邊,望著白牆,不是具體地望著某一個點,也不是某個區域,而是一整面無限的白牆。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什麼也不想,只是坐在那裡,等著日光從屋子這一頭照到屋子那一頭,然後慢慢消失。一天一天,把時間毫無知覺地坐過去。

他有時會偷偷拿我和妹妹的書看,撒嬌要我送他一些小本子,然後便經常一個人坐在桌前,不知在寫些什麼。他有幾個木箱子,很寶貝的,我有幸見過幾次,裡面是他幾個寫滿了字的小本子,其中有一本蠻精緻的,他用來仔細紀錄所有相識人的生日。還有許多從外面撿回來的漂亮小盒子,每一個都乾淨又空空地放著。最多的是影集,一本本的,裡面大多是他和姥姥的照片。他很愛很愛姥姥,所有人都這麼說,雖然他自己從未說過,但就連我,一個注意力大多放在自己身上的人,也可以像確定一個真理一樣確定這件事。

姥爺只上過小學,沒什麼文化,有些書他讀起來很困難,所以更喜歡看畫,各種各樣的畫,從風景到鐵路圖。有次他出去旅行,認識了一位畫家朋友,人家送了他好多自己作品做成的明信片,他寶貝一樣地用手絹包好,回來送給我和妹妹。姥爺的字寫得不算好看,但是極工整,望著那些筆畫彷彿可以看見他坐在桌前拿著筆認真刻畫的樣子。他會在紙上抄一些善良又正直的話,然後貼在牆上,要我和妹妹定期去念。

從初中三年級開始,我去姥爺那裡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那年我在學校最重要的奧賽班,課程比普通班級多很多,學習內容也比普通班級更難,雖然我並不喜歡學習,但是礙於班級老師的兇猛和父母的強迫不得不表現得稍微認真些。不過,我總是心思活泛,不務正業,很快就和其他班級一個長相漂亮的男孩子談起了戀愛,這場戀愛談得更像是一種對學校的反抗。校園廣播每天三令五申不允許早戀,班主任和年級主任輪番上陣找我談話,我拒不認錯,甚至連轉入地下戀情也不屑的,還曾試圖說服他們戀愛沒錯。

不管學校如何找談話,我和那個男孩依舊正大光明地在學校裡牽手散步,大概因為我們是唯一一對這樣做的情侶,這在校領導看來太過刺眼,於是幾乎只在各項重要活動才露面的校長決定去我家做客,和我媽媽談話。媽媽理所當然地和全部大人統一了戰線,決定對我施行禁足措施。我趁著校長和班主任在客廳裡和媽媽寒暄著告別,偷偷溜出了家門,午休時間就快過去了,那個男孩即將過來接我。我躲在旁邊的樓道裡,看著聽見開門鄉動的班主任路過,然後才出門,向男孩家的方向走去。我們於半路遇到,沒講太多話,我簡單解釋了即將被禁足的處境然後對他說“我帶你出去玩吧”,他帶著一種猶豫遲疑的興奮和我走了。

我決定去找姥爺。對老姨和姥爺,我有一種天然的信任,一見面就和盤托出了全部事情,他們當即表示對我的理解,並且讓我放心,他們絕不會告訴我媽媽我在這裡。姥爺似乎很喜歡那個男孩子,不知真的假的,因為他很少不喜歡什麼。

我們玩了一天,晚上的時候怕父母擔心,兩個人都給家裡打了電話,家裡人很快悄悄定位到我們的位置,連夜開車過來。我媽媽看著老姨和姥爺說不出話,她幾個小時前剛剛聯繫過他們倆,詢問我是否過來,他們倆個都矢口否認。

出乎意料,回到學校後,校領導和老師們都不再為難我和那個男孩,我們兩個的家長也開始對這件事視而不見。我們兩個像是打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勝仗一般,喜悅新奇,招搖過市。經常有學弟學妹來問我怎麼才能像我當年那樣談一場藐視學校制度的戀愛,我總答,你要有膽子,懂逃跑,最好還有個很酷的親戚家人。

姥爺似乎以為我和那個男孩會永遠在一起,這是我都不曾想像過的事情。高二的時候,我們的感情已經逐漸冷淡下來,彼此都耐心地等待著某個適合分開的時機。姥爺時常問起他,我每次都含糊過去,他便叮囑道,一定要和人家好好的,不要欺負人。我點頭,不答話,心裡卻總想,我也只是表面霸道了,人家欺負我的可能性更大。

升入高三前的那個暑假,我沒有去看姥爺,而是和那個男孩每天膩在一起,冷淡地膩在一起,像是某種離不開的生活習慣一般。高三剛開學不久,我們便分手了。有天我正坐在馬桶上讀著從前互相發過的短信大哭,媽媽突然推門走了進來,她無暇為我臉上的眼淚驚訝便直接告訴我“你姥爺去世了”。更多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我開始分不清哪滴眼淚是為姥爺而流,哪滴眼淚是為莫名其妙的青春期愛情而流。

在巨大而複雜的悲傷面前,我突然變得憤怒,安靜的淌淚紓解不了怒火,我開始嚎啕。媽媽似乎對我的感覺非常不滿意,她臉上柔和的悲傷突兀地消失,嚴厲地質問我“你幹什麼啊你?” 她的反應讓我更加憤怒,我開始尖叫著讓她出去,她不動,只惡狠狠地看著我,彷彿我所有的反應都不對勁。最後,是父親打開門,伸出手臂,將她拉了出去。她將出門的那一刻,我看到那種柔和的悲傷又在她臉上奇蹟般地復現了。

不久後,父親消失了,一夜之間,家裡所有關於他的東西都不見了。我開始頻繁地生病,索性也不怎麼去學校,剛開始的時候老師時常找我媽媽談話,希望我儘快回到學校去,不過媽媽對生病的我束手無策。慢慢地,老師也不再管我了,我只偶爾去一下學校,每次只去大半天,因為無法堅持上完一天的課。每個喜歡我的老師都開始學著不再把希望放在一個高三都不來上學的學生身上,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我媽媽,即使我每天都沒有精力和力氣去學習。我可以感受到,她那種希望並不是出於對我的相信,只是出自於沒辦法。

不過我沒有讓她失望,雖然沒有幫她實現最高的目標,但還是進了一個全國前五十所的學校,我能感覺到她很開心。高考結束不久,我的病就好了很多,也終於有了去老姨家的勇氣。

我向她問起姥爺。她說姥爺是壽終正寢,沒有任何痛苦的,她下班回家就看到姥爺安靜地躺在床上,四周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她說姥爺的死也算是有原因的,他去世前的三個月在小區裡被人騙走了為數不多的存款,那人說有老姨丈夫的下落,姥爺因此病了許久。她說,姥爺在去世前的一天終於走出了被騙的陰影,第一次走進小賣店為自己買了吃食——一袋山楂片,他從電視上看到的,吃山楂片對腸胃好。

我坐在那裡聽著,像是聽著一個還在哪裡活著的人的故事,沒有見過最後一面,沒有參加他的葬禮,至今也沒有去墓地看過他,這樣我的身體就像是不曾真實接收過他的死訊,我的大腦依然會演繹他活著的故事。我想像他還存在於某個地方,也許只是累了,不想聯繫我而已。

我時常會在心裡默默和他講話。

我講,父親消失後,我很久沒有聯絡過他,在媽媽講述完他和你的關係後,我更不知如何面對他。我講,我好想好想找到那個騙子,為你報仇,可是這只會讓我心裡更好受,不能對你產生任何起死回生的作用。我講,我好想要更了解你,了解你的童年,了解你的感受,了解你對世界的看法,像了解一個陌生的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一樣,我好希望能夠在更懂愛、更原意關注他人的年紀和你相處,我好想要在有足夠力量保護你不被人欺騙、不寄人籬下的時候和你生活。

我講,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說,你還在的時候我卻總是忘記,你的名字很美的,雨山,不知道你是否聽過一句詩,“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很配你。

姥爺是我最懷念的人,這句話說起來讓我感到一陣心虛。多少次,我曾想描摹出他作為一個人的樣子卻描摹不出來。我竟彷彿沒有真正認識過他,我們有過那麼多次談話,怎麼每次都是以我為主,我竟從未想過問問他的看法。姥爺對我來說,不像是一個完整具體的人,更像是一個身份,這個身份是他作為我和妹妹的姥爺、媽媽和老姨的父親而存在的。我不知道他在不做姥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也無法想像他年輕的有其他生活的樣子,就像是他生來就為了做我的姥爺,我為此久久驚懼。

和姥爺住的時候,睡覺前總會央他講故事,他只會講兩個,但是講得極好,情節動人,繪聲繪色。一個是大黃狗的故事,另一個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對第一個故事印象更深更親近,也許是這個故事我只在姥爺那裡聽過。它講的是一個傻子寄居在哥哥嫂子家裡,對哥哥嫂子很好,三番五次被哥哥嫂子試圖謀害而每次都被大黃狗救了的故事。故事的最後,大黃狗為救傻子而死,哥哥嫂子良心發現,決定從此善待傻子。

每次講完,姥爺都會說,以後在生活裡要盡力隱忍盡力善良盡力堅持。後來我時常感到諷刺,姥爺一輩子小心翼翼地背負著生活,盡力隱忍、盡力善良、盡力堅持,這些又為他換來了什麼呢?也許他從未想過要換來什麼,他只是覺得這樣做是好的、令人心安的。

有時覺得愧疚,說到最懷念的人,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但我並沒有每天都想起他。這種愧疚也奇特,它出自對於懷念的不足夠,我認為應把他時時放在心中卻沒做到。

姥爺不是我最經常想念的人,但他是我做某些事會想起的人,是想起了就想要好好生活的人。那種“想起”就像是被他從遠遠的地方看著,看了那麼一眼,於是我便不得不鄭重,力所能及地鄭重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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