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覺得是這家叫『結緣』的公司做的?」
哀莫心看完手上資料夾的內容,抬頭看著石茗問。
「九成是。」石茗給他倒了杯茶,坐下來把另外兩個資料夾推給他,「會辦冥婚的就這三家,敢給死人牽活人線的只有郭家人。」
哀莫心皺起眉再度翻看資料夾,結緣是間家族企業,專辦冥婚,也賣婚儀相關的東西,大到婚房、陪嫁的紙人、花轎、迎賓車,小到捧花、喜糖、婚照,甚至連外燴都做,資料夾上的價目傳單標註了多種套餐,什麼樣式的都有,看得他目瞪口呆。
雖然哀莫心在開始學習殄文的時候,阿娘就說過除了殄族以外,有許多人或者公司、組職、家族在這個「業界」工作,只有殄族算是隱居狀態,跟業界中人幾乎沒有往來。長輩們能告訴他的大多是一百多年前的狀況,反倒石靖哲會跟他透露現今業界的八卦,石茗則會告訴他一些業界的勢力分布。
「郭家給死人牽活人緣不會損功德嗎?」哀莫心不解。
「除了江家,可沒人把積德寫在族規上。」石茗慢條斯理的解釋,「郭家的規矩,活人要情願才能結冥婚。」
「但我同學可沒答應。」哀莫心皺起眉,翻找資料想看郭家的勢力有多大,自己捅不捅得起這個婁子。
石茗好似看穿他在想什麼,「背後有江家,你想掀了郭家都沒問題。」
哀莫心無言看了他半晌,臉上明白寫著控訴,石茗大概從他的表情意識到這麼說不太好,想想就補了句。「業界中人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都看背景,論能力你絕對打得過一個郭家,但論勢力,郭家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從政,不是好惹的,拿我紙人堂來說,要不是我背後站著正龍宮,日子大概也平靜不了。」
石茗難得一口氣解釋這麼多,哀莫心想想也覺得自己鑽牛角尖了,雖說他不想靠江家,但事實上要不是跟江黎在一起,哪來這幾年的無人掣肘。
他想起當年剛接下殄族,正式接受委託後,外公叫他去拜訪正龍宮的石老先生。
外公一貫神情嚴肅不苟言笑,但他總是能從老人家端整的面容看出些許的不開心,但外婆在外公身後笑得很樂,於是他沒有多問,那個週末就去正龍宮拜訪了石老先生。
石老先生和外公是截然不同的個性,個性溫和,總是笑咪咪的,知道他是殄族人之後,對他更加親切,問他外婆外公好,還問了姨婆和表舅公們,像是與他家長輩相熟,他也像舊識小輩一樣恭敬,一一回答,說自家長輩都好。
那天石老先生還教了他一些業界的規矩,也介紹了幾個活動得比較頻繁的家族和公司,其中也包括了江家,和江家傳說中的蛟龍。
他當故事聽了,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有撞上那條龍的一天。
也許是運氣不夠,也可能是機緣不好,那天剛好王爺不在,石老先生有點遺憾,把當天在廟裏的四、五個石家小輩叫來打個招呼,半大不小的一群少年在石老先生面前都很乖巧,個個朝他笑,但石老一轉身,做鬼臉的做鬼臉,沒表情的沒表情,他感覺自己不怎麼受歡迎,石老不知道是看出他在想什麼,還是背後長了眼睛盯著石家小鬼們,一臉溫和的說,「我家裏有兩個孩子,有機會過來認識一下,你們年紀相仿,應該合得來。」
在石老這麼說的時候,他身後那幾個少年,有的皺眉有的一臉扭曲,有的直接擺出了生氣的模樣。
「好的,石爺爺。」
哀莫心嘴上這麼應,心裏當下決定跟石家保持距離,石老親切,但石家的孩子不適合往來,他年幼又初入業界,也沒想被當成是來抱正龍宮大腿的。他既然沒見到王爺就是機緣沒到,至於石老的兩個好孩子也就看緣分,他已經拜訪過石老,之後日常電話問安,逢年節再上門請安,只要不失禮就行了。
他在告訴外公他的結論時,外公萬年嚴厲的神情看起來溫和了點,雖然沒說出口,但外公臉上欣慰又有些惋惜的神色,反而讓他懂了外公雖然不情願也還是叫他去拜訪石老的理由。
因為就算自己身後有上千殄族人護著,但現實中他就只是一個孩子,沒有背景沒有身分,但他原本就沒打算真正進入業界,他只想像阿娘一樣,碰上什麼管什麼,沒碰上就乖乖學習認真讀書,有鬼傳鬼、人傳人的口碑在,不用擔心沒有委託上門,他一做這麼多年,也沒有業界人士找他麻煩,他第一個碰上的業界人,就是江承方,自此上了江家的船。
幾年後去了紙人堂,認識了石茗,他難得有了一個同學以外的熟人,並且這人還真正知道他的身分,瞭解他在做什麼,於他而言,可稱得上朋友了。
石茗寡言冷漠,他也不是愛說笑的個性,只在需要補紙時才上紙人堂。也許是殄族人喜歡那片竹林,也可能是江黎即使語帶嫌棄,但對紙人堂還算客氣,他跟石茗相處起來很自然,他有問題的時候不會跟石茗客氣,石茗需要他幫忙也會直接遞紙要他寫字,兩個人直來直往相處融洽。
石茗還抽空領他去了正龍宮見王爺,石家當年看他不順眼的孩子們在石茗面前比在石老面前還乖巧,就算背著石茗也不敢作怪,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身後站了他的八個表舅、三個舅公,還加上他外公。
他已經不是當年弱小的十二歲男孩,上門拜訪石老被當成是來抱大腿或占便宜,更不用說他還有個架子擺得很大,硬要等王爺來請才肯進門的未婚夫。石茗也沒在意,陪他在廟門口站了老半天,等王爺晃出來迎客才陪他進門。石家已經稱不上孩子的二、三代排排站在那裏,低眉順眼神情恭敬。他們看不見王爺跟江黎寒暄,但看得見石茗領著哀莫心進門,還很稀奇的開口介紹了下正龍宮的狀況,語氣平板但很溫和,好幾個石家的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只有一個表情自然的被石茗叫來倒茶,介紹說是排行老三的石靖哲,笑咪咪的給他端茶。石茗讓石靖哲給王爺跟客人奉茶,石靖哲雖然看不見,但放上茶杯的地方卻非常準確。
江黎看了石靖哲一眼,跟王爺誇了句看起來挺機伶,王爺哈哈大笑,嘴裏嫌棄了幾句,但看得出來是石家孩子裏他最疼愛的一個。
哀莫心跟石茗也只陪坐在那裏,喝茶吃點心。石靖哲長得一臉老實樣,實則非常精明,可能是看出他小叔跟這位哀族長只是來陪王爺跟某個大概是殄族的長輩聊天而已,找了個機會便開口跟哀莫心搭話,意外的是石茗似乎也不反對,石靖哲那次給他留下了誠懇老實的好印象,因而日後比起石茗,他連繫最多的反倒是石靖哲,等到發現石靖哲根本是頭貌不驚人的小狐狸時也已經熟到不太計較了。
但這回哀莫心沒找石靖哲,他直覺江宜安的事沒那麼容易解決,所以通過電話之後,索性直接上紙人堂找石茗。
「也沒錯,是我想多了。」哀莫心嘆了口氣,正想把手上的資料夾闔上,突然在資料的角落裏看見一行小字,他愣了一下,仔細看才發現那行小字寫著「市警局人事課任命組機密文件」。
石茗見他突然變了臉色,順著他的目光看就知道他在看什麼,有些疑惑的問,「你不知道?」
「這個檔案是我們的?我的確不曉得,你哪來的?」哀莫心非常訝異的問。
「接下紙人堂時就在了的。」石茗停頓了會兒,「你們主任沒告訴過你,你們檔案室的事情嗎?」
「沒有,我們有檔案室?」哀莫心更驚訝了。
石茗沉默的盯著他看,面癱的臉上難得多了些微妙,「你該不會也不知道,你們是有登記外援的吧?」
石茗看哀莫心愣在那裏,就曉得他還真的不清楚,「……那你上班半年多了都在做什麼?」
「看前一天的事件檔案看需不需要幫忙……」哀莫心有點茫然的回答,他從進任命組之後,江承方就沒叫他做過什麼事,所有文書都是比他早來的于敬恩在做,江承方整天不是在玩電腦小遊戲,就是在為什麼資料建檔,他問過要不要幫忙,江承方說不用他做這個,他連江承方建的是什麼檔也不曉得,有時候于敬恩會搬箱子上來,打開內容物做登記,他好奇去瞄過一眼,像是法器。
「這是法器?」當時哀莫心好奇的問江承方,對方戴著手套跟于敬恩一起清點、檢查,一邊回頭對他笑說,「是啊,這些需要登記,小事而已,我們來就好。」
哀莫心也不確定江承方是不敢讓他做,還是不想讓他做,他猶豫了半天最後沒問,所以當只要有案子,他就搶在江承方面前去做,至少他跑外勤完全沒問題。
石茗簡直是服了他,但任命組武力值太低,有案件肯定是哀莫心去做,這樣一想大概也能理解,更不用說他是江黎的道侶,江承方要是沒好好把人供著,可能回家就少半條命了。
哀莫心想起那些法器,疑惑的說,「我看過主任跟于哥常常在登記法器。」
「你們是官方,所有人使用的法器都得讓你們檢驗和登記。」石茗無奈的回答。
「你是說整個業界?」哀莫心愣了愣,見石茗幾乎要翻白眼了,又接著問,「他們才兩個人,哪有辦法登記那麼多法器?」
石茗這回真的翻了個白眼給他,起身到裏間去搬了個箱子出來,碰的一聲放在桌上,「既然你來了,順便把這個帶回去。」
哀莫心起來打開紙箱,發現一箱子的法器,每件法器都貼上編號,還有一疊證明書,由紙人堂開立,證明箱子裏的法器全都被檢驗過,沒有對人有害的危險物品。
「……所以,你就是所謂的外援。」哀莫心有些尷尬,石茗不想回答了,直接給他添了些茶。
「你回去跟你們主任談談任命課的由來比較好。」石茗給了他建議。
哀莫心也覺得自己得撇開江黎跟江承方好好確認工作才對,看著文件上的小字,他忍不住有些抱怨,「早知道有檔案室,我就去檔案室查就好。」
石茗看了他一眼,把那些資料夾收起來疊好,「檔案室在二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就打不開了。」
看著石茗的神情,哀莫心覺得他還沒說完,果然石茗把檔案夾放回櫃子裏,坐回他面前,面無表情的說,「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哀莫心聞言怔了怔,石茗只是聳聳肩,「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你們前一任主任來找舅舅,舅舅打不開;想請王爺,但王爺不管;最後舅舅下冥府問了,回來後說是閻君鎖的,該開的時候就會開,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哀莫心少見石茗說這麼多話,他們雖然才認識三年,但是很快就熟稔了,就算不怎麼見面,相處起來也像老朋友。,加上江黎對紙人堂比對正龍宮好,除了他們都有鬼血脈以外,他猜還有別的原因。
哀莫心沒有猶豫多久,身體前傾,很認真的對石茗說,「我跟你說過江黎是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提起婚約的事對吧?」
石茗不確定他為什麼突然說這件事,只是點頭表示他記得。
雖然在紙人堂說話,就算是江黎也不見得能聽見,但哀莫心還是小小聲的說。「江黎那時候告訴我,冥府在十五年內必定生變,我要是選擇他,他能護我殄族。」
石茗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幾個想法在腦子裏轉了轉,仍然不能確定他的出生和檔案室被鎖,是否真和日後冥府可能生變的事有所關連。石茗盯著哀莫心,想他連這種事都能說,也算推心置腹了,正想回話,哀莫心又說。
「要不我回去問問江黎?」
石茗想想就笑了,搖頭說,「不用,若將來冥府真的生變也不關我的事,天就算塌了,也不該由我們來扛,你上頭有江黎,我上頭也有王爺在。」
哀莫心當然知道這一點,他只是想說點別的讓石茗不再去想他出生時的事,任誰剛出生就被父母放棄都是傷心事,但他心裏還是記著回頭要搞清楚那個檔案室的狀況,要是江承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去問江黎。
屋裏安靜了會兒,兩個人各自在思考,先回過神來的是石茗,他主動問起,「郭家那裏,要不要我去打個招呼?」
哀莫心笑了起來,「不用了,像你說的,我是殄族人,我可以直接打上門問清楚,要得罪人了,我背後還站著江家,怕什麼。」
石茗帶著點笑意低頭去折紙,這表示他情緒恢復平常了,哀莫心看他拿了張黃紙折紙鶴,用剪刀在翅膀上各剪了一刀,又撿了顆小石頭黏在鶴背上,哀莫心都能看出這隻紙鶴對應的人會有多慘了。
「你們家老八又淘氣了?」哀莫心忍著笑,看他把紙鶴放回櫃裏一群小紙鶴中間。
「越大越不像樣,就算撿回一條命,也得打斷他兩條腿。」石茗冷哼了聲。
哀莫心看著最前面一藍一紅的紙鶴,有點想笑,又感謝石茗的心意。
那隻紅紙鶴是石茗去年摺給他的,說紅的是朋友,藍的是親人。
他這次會直接來找石茗請教冥婚的事,一是他只理解一百多年前的冥婚儀式,不懂現代習俗演變成什麼樣了;二是雖然從未見過,但石茗提過他有個會看緣線的弟弟。
石茗在和他談事情的時候,很自然的把這件事給說出來了,說完兩個人都愣住了。
能看到緣線的人從古至今都非常罕見,這種人要是被發現,處境可能會很危險,他當下連忙表示自己絕不會透露出去,正想不管江黎會不會不高興,都該發個誓的時候,石茗盯著他看,然後搖搖頭表示無所謂,接著拿出一張紅紙,開始給他摺紙鶴,摺好放在那隻顯眼的藍色紙鶴旁邊。
哀莫心聽他簡短解釋紙鶴顏色差別時笑了出來,懂了石茗沒說出口的心意,他是把自己當朋友了才會毫無防備就說出這件事,也相信自己能夠保密,然後為他這個朋友折了隻確認生命安危的紙鶴。
哀莫心把視線從紙鶴們身上轉回來,「我還想請問一下,我看見我朋友手上的姻緣線發紅了,你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扯斷姻緣線嗎?」
石茗搖搖頭,「要是姻緣線亮到你都看得見,那表示線已結成,對方一定會在清明迎娶新娘記上祖譜,你得盡快跟郭家談談。」
哀莫心嘆了口氣,「知道了,謝謝你。」
石茗聳聳肩,在哀莫心起身打算離開之前,他叫住哀莫心,從桌底下掏出一隻小巧的剪刀,黃銅雕花圓柄,剪嘴長約二公分,打磨得潤澤光亮。
「預防萬一。」石茗把剪刀塞給他,「清明後再還我。」
哀莫心遲疑了會兒才接下,「謝了。」
石茗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哀莫心知道他的脾氣,轉身出了紙人堂。
他叫了車,在等車時看著手機裏記下的結緣公司資料,一直思考到車滑到他面前,他上車後看著手機猶豫了會兒,最後嘆了口氣。「請到市警局。」
哀莫心摸摸口袋裏的剪刀,又想著檔案室的事,最後還是決定江宜安的事比較重要。
臨清明只有十二天了。
*
險險的在十二點前滑壘……|||||
當初在寫紙人堂的時候,我還沒把莫逆於心的故事想全,那時也沒想過莫逆於心會寫到第二集,因此紙人堂裏石茗跟哀莫心的關係可能會前後稍有不符,請大家就直接略過去吧(掩面)
下次更新是下星期一,直接放進付費文章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