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時代旅社〉

2020/05/2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傍晚時分,颱風前夕的妖異橘紅色夕陽掛在天空上。孟學走出小鎮的火車站一手提著旅行袋,一手拿著手機,循著導航,在火車站附近的小巷子穿梭,卻始終看不見旅社的蹤影。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悶熱潮濕的空氣讓孟學後背幾乎濕透,始終對自己的方向感深具信心的孟學,也不得不投降:「阿桑,你知道永昌旅社怎麼走嗎?」孟學問了一個坐在家門前乘涼的老翁,老翁感覺耳朵不好,只是一個勁的搖頭。
  「永昌旅社怎麼走?」孟學大聲重複一次,但老翁仍是搖頭。

  「永昌旅社安….安怎行?」孟學用很不輪轉的台語問老翁。

  老翁卻不耐煩、生氣地揮手趕他走:「去那要衝啥小!」
  孟學聽不太懂台語,只聽得懂後面地衝啥小。
  「兇屁喔!」孟學反嗆老翁,臨走前故意假裝沒看到,踢翻老翁門前的蚊香。
  孟學手機震動,顯示電量不足,即將自動關機。他趕緊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逸安的訊息——沒有,上一次的訊息,是在下火車前,逸安說她的車誤點,要直接到旅社跟他會合。
  又繞了一圈,早過了約定的時間,孟學再次經過了老翁家。老翁已經不在那,房門緊緊關著,門外的矮凳子傾倒,蚊香已燒盡,餘溫不在,只剩煙塵。這時他才注意到,老翁家隔壁的雜物堆後,隱隱延伸出一條巷子,他側身擠過紙箱、木棧板、塑膠布等,走過黑暗的牆與牆之間,才發現後面別有洞天——沒有潮濕厚重的空氣緊貼著每一吋皮膚,也沒有逐漸張狂的風勢,是不屬於夏季的陰涼乾爽。
  永昌旅社彷彿剛更新過一樣,木質招牌沒有任何斑駁與龜裂,大紅色的油漆字仍舊鮮明清晰,特色鐵花窗也沒有任何鏽蝕。旅社老闆娘坐在門前的接待桌吹風打盹。門前的唯一光源,是她頭頂上那盞老舊的鎢絲燈。孟學感覺時空倒回了五十年前,有種老電影的色調。
  「是不會先打電話嗎?」老闆娘嘀咕,顯然睡覺被吵醒不是很開心。
  老闆娘滿嘴爛牙,開口就飄出連身上廉價香水味都壓不住的極躁腥臭。孟學皺著眉,刻意慢了老闆娘好幾步。他四處張望著,看著房舍木質的堅固橫樑、貼著泛黃壁紙的牆,牆上看起來指針快擺不動著古老掛鐘,覺得很有趣──孟學特別喜歡老舊的東西。
  只要是任何有使用痕跡的東西,他都會替它們編造前世今生。比如老家附近的廢棄老屋是從前田僑仔買給情婦的禮物;同學買來代步的二手車曾經在台11線拋錨;跳蚤市場裡的舊帆布包則曾經的主人是一個萬年重考生。
  孟學看著牆上的照片,一個西裝筆挺的嚴肅男性和表情嬌羞的年輕老闆娘端坐在旅社門前——孟學腦袋飛轉,想起的故事卻是個「玫瑰瞳鈴眼」:這其實是一個小三修成正果的故事。當年小鎮將繁榮時,身為外地人的老闆看準商機,跑來小鎮開旅社。房客絡繹不絕,讓他賺進大把鈔票寄回老家給老婆。不過男人嘛!有錢總會作怪。獨自在異鄉的老闆外遇,東窗事發以外,元配悲憤揪心,投井自殺;但老闆非但沒有因此改過,還順利成章的娶了小三⋯⋯。
  思緒越來越遠時,老闆娘的一聲「阿弟仔」將他拉回現實。她指著邊間,意興闌珊的說:「就是這間,鑰匙你朋友拿了,有任何事情我在走廊那邊的房間。」
  老闆娘走了以後,孟學上前敲門,沒有回應,喊了逸安,也無人應答。打開房門,一陣潮濕霉味撲鼻,房裡有著脫皮的衣櫥、看起來搖搖晃晃的床,還有因汗漬而發黃的枕頭、床單被套。
  逸安坐在床沿,臉很臭:「畢業前最後一次,你讓我住這種房間?而且為什麼讓我等那麼久?還不回訊息?」
  「手機沒電了⋯⋯對不起。」──無論如何,道歉就對了。孟學上前想要抱她,她把他推開:「今天你別想在這張爛床上碰我。」她拿起盥洗衣物走向浴室,故意邊走邊脫衣服,一件一件地丟在地上,還刻意地回頭看了孟學一眼。孟學心癢難耐,想上前一把抱住只剩下貼身衣物的逸安,但一剛靠近,逸安就把他推開,走進浴室關上門。
  ——孟學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換個地方住。
  他聯絡了附近所有的旅館,連評價很差的旅館都問了。但奇怪的是,並非旅遊旺季的九月,竟然沒有任何一個空房間可以住。
  死心的同時,孟學百無聊賴地逛起網路論壇,在中部地方版,他看見了文昌旅社感謝鄉親五十年來的支持,結束營業的文章。孟學感覺一陣陰風吹來,心裡一陣雞皮疙瘩。此時逸安突然在浴室裡尖叫,隨後光著身子衝出浴室。
  原來某些時候,看到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女人光裸全身,也不會有任何性慾。逸安披頭散髮,眼神充滿駭異。如浪潮一般的小蟑螂跟著她的腳步溢出浴室。逸安和孟學跳上床,抱著彼此,直到潮水一般的蟑螂大軍往門口出去,孟學才跳下床,開門察看。房門外,走廊空蕩蕩,沒有任何小蟲的蹤跡。
  逸安隨意擦乾身體換上睡衣便不再離開床鋪,而孟學也再三確定蟑螂不再出現後,用最快的速度洗好澡。
  孟學拿起換洗衣物到了浴室,馬上後悔——就算沒有蟑螂,浴室裡的氣氛也令他不舒服——主要的光源來自小夜燈和窗戶外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微微的光線照著眼前的景象:充滿汙垢的洗手台、貼著囍字的鏡子、生鏽的蓮蓬頭,牆壁、地板磁磚有著當年可能十分時髦的花紋,但現在只讓人感覺磁磚裂縫隨時都有黴菌在生長。
  孟學胡亂地盥洗完畢,出了浴室。看見逸安抱著腿坐在床上,一頭長髮溼答答的披著,孟學問:「為什麼不吹乾?」她只是眼神呆滯地搖搖頭。孟學在房裡找不到吹風機,打算去外面找;然而他一開門就後悔了,眼前迎面而來的掛鐘和老闆遺照,在昏黃燈光照射下,讓他想起小時候常在電視上看的靈異劇場。
  他鼓起勇氣穿過走廊──夜晚的寧靜讓他清楚的聽見老掛鐘的秒針走動的聲音,他到了櫃檯卻找不到電燈開關,只能藉由櫃台後面的神明燈,在微弱紅光下翻找,沒找到吹風機,卻在抽屜中翻出一張舊照片。一樣是兩人合照,老闆的樣子比牆上照片還要年輕,而身旁的女人卻不是老闆娘,而是模樣更加純樸的農村婦女——孟學又想起自己編得那個故事(他看見的老闆娘其實是小三)。
  回到房間,逸安的手機安放在床頭櫃,但卻不見人影。整間旅社只有一個大門出口,所有的窗戶也都加裝了鐵窗。如果逸安離開旅社,那麼剛才在大廳的孟學,怎麼會沒看到她?
  孟學遍尋旅社的每個角落,都沒看見逸安。一籌莫展的孟學,只好去敲老闆娘的門(他實在不想在靠近她那滿嘴爛牙和腥臭)。敲了很久無回應,孟學扭開門把,沒看見老闆娘,卻看見逸安在化妝台前:背對著門口,垂著頭,長髮散落,雙手緩慢的梳著她的一頭長髮。
  孟學透過鏡子,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一片陰影⋯⋯「欸!妳怎麼跑來這裡?」孟學喉嚨乾啞,說出來的聲音顫抖感覺不像是平常的聲音。他突然覺得這房裡很冷。逸安沒有任何回應,只是不停地梳著頭,慢慢的⋯⋯慢慢的⋯⋯。
  孟學用力地眨眼,想要確認眼前的景象只是幻覺,但沒有,眨了眼,眼前的人還在,他的腦海閃過:眼前這個與逸安體型相仿、輪廓相似的女人,絕對不是逸安。他想離開這個房間,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他努力地要搬動自己的身體,卻仍是杵在原地。
  「被『她』看見,就死定了。」孟學心想。他用盡全力要扭動自己的脖子──至少能不面對眼前的詭異女人;但即使感覺脖子快扭斷,他還是靜止不動。掙扎了許久,好不容易他的身體漸漸恢復了知覺,腳步雖可移動,但還是重得像被灌了鉛。費盡力氣轉過身,準備離開,感覺背後呼吸聲越來越接近,還有那股「老闆娘的腥臭」他毛骨悚然,背脊發涼。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不該轉身,但他的身體卻突然變得很輕鬆,輕鬆到自己都沒辦法控制自己,他輕巧的轉過身,看著眼前的逸安,雖然美貌依舊,但臉色慘白,當她對他咧嘴笑的時候——一口爛牙。
  「這人雖然有逸安的臉,但絕對不是逸安!」孟學心想。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強迫向前踏了一步。他擁抱逸安,在她身上感覺到從未體驗過的僵硬、和冰冷。
  逸安開口,聲音溫柔軟膩,她說:「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不知為什麼,聽到那聲音,孟學就一點也不在乎鼻腔中的那股腥臭,想跟逸安多講幾句話:「怎麼講得好像我對妳不好,我很愛妳啊!」
  「如果你真的愛我,又怎麼會來這?」逸安推開孟學。孟學看著她的臉,像是劣質的粉餅開始崩裂一樣,從細微的粉末開始,最後大塊大塊的剝落,她的臉垮了下來,越來越不像校花逸安。笑起來彎的像月亮的靈巧雙眼,變成笨拙的單眼皮小眼;瓜子臉完美地輪廓線條,變成圓潤的弧線;原本蒼白的膚色,也變成了曬太多太陽的小麥色。那不是逸安,那是因為被孟學劈腿的前女友郁雯!
  郁雯吻上孟學的嘴唇,惡臭直接灌入孟學的口鼻,孟學無法呼吸,他掙扎著要掙脫,但越是用力,就越是動彈不得,他逐漸的失去意識──在窒息之前,他看見郁雯的臉也漸漸地溶解,融解後露出來的皮膚,像是泡過水一樣的浮腫、充滿皺褶。那不是郁雯,那是抽屜照片中的女人。
  許多天後,網路論壇地方版出現的貼文引起大量討論:男大生離奇陳屍在已關店的旅社,查無外傷,評估是窒息而死。至於是自殺還是他殺,警方還在研判當中。值得注意的是男大生前些日子才因劈腿,讓原本精神狀況就不穩定的前女友自殺未遂而被圍毆。而他的新女友A則表示雖然當天跟他有約,但因為遲遲等不到人,便離開小鎮了,當天完全沒有遇見他。
  「沒有打電話或傳訊息給他嗎?」警方問逸安。
  逸安說:「他沒出現就算啦!反正我也只是玩玩而已,也沒有多喜歡他。」
    吳瑞克
    吳瑞克
    這裡通常是自己胡思亂想的故事,和偶爾一些電影和書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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