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異聞─涼亭
編輯嚴選
我把車開上國道，正打算開啟導航時，就聽到副駕駛座上的欣樺愉悅地唱起歌來。
這陣子她的工作量像宇宙大爆炸似的繁忙。在這恰好面臨公司銷售業務最忙碌的時刻，身為高階主管的她可以說是卯足全力地投入工作。
最近兩個月來，她幾乎可以說是對工作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只要是工作時間，她的雙眼便時時刻刻盯著報表上的即時數字，任何決策都要經過她的過目和盤算，幾乎沒有和她討論的空間。而且只要一有失誤，不論大小事都足以讓她大發雷霆。
尤其是對於身為下屬的我更是不假辭色。由於我的身分敏感，只要稍有差池，即便是報表顏色標示錯誤這種小事都會讓她更加修羅式的狂暴化；言語羞辱都還只是小兒科，摔筆、甩紙都是家常便飯，只差沒有拿起她桌上的盆栽砸過來而已。
所幸這個地獄般的工作期在這幾天內完成結算，月報成績亮眼。老闆褒揚了這次有功的人員，當然欣樺名列其中。本年度最後一個工作日在眾人歡呼聲中打起下班卡，終於換得幾天的慰勞休假，快快樂樂地各自準備跨年的活動。
車聲轟隆隆地把景色迅速變成一條看不清的線。我壓低額頭一看，好像快下雨了。
欣樺的手摸上我的胸膛，嬌柔地說：「晉德，這次辛苦你了。這段時間我應該不會對你太兇吧？原諒我好嗎？」
我回給她一個微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夠說實話。
「算了啦，這些日子下來我也該習慣了。不過──如果我說會，妳打算怎麼補償我？」這時候我很難直視她，尤其她的神情越來越迷濛，垂下的睫毛和眼妝此刻都相當誘人，微開的雙唇彷彿帶著勾似的。
她賊笑，雙手越來越過份，讓我開始難以專心開車。
「到你家我再回答你。」她在我耳邊喘息著，一邊說。
此行的目的是要回我的老家，那人口少得連鳥都不願意生蛋的小村落。
我們打算在我今年初剛翻修好的舊厝安頓下來，度過一個空氣清新和遠離喧鬧城市的美好假期。當然最主要的，是欣樺想要挑一個沒有人會打擾的地方來放鬆一下。跨年晚會什麼的那是年輕人的特權，對年紀都快四十歲的我們倆來說，在寂靜的山間來頓美好的燭光晚餐更具吸引力。
所以當欣樺提出這個想法的同時，我立刻提議不如到我老家吧。
那是位於新北市竹尾區和宜蘭縣交界的邊陲地點──明仙村。會這麼提議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這裡依山傍水，除了鳥語之外便渺無人聲。完全符合她的條件之外，最重要的是在我老家這裡有一座傳奇般的涼亭。
我開啟雨刷，想起了小時候的往事。
那是在我小學五年級的事情。
我所住的明仙村是座被河道切分成數個區塊的小聚落。過去在煤礦業的全盛時期裡，這裡曾作為主要採集地而風光一時。
從村裡唯一一間的小學出發，沿著其中一條支流不斷直走，就會到達一塊小丘地。這裡高樹沖天、野草叢生，夏天的時候蚊蟲很多，即便做好防護依舊很容易被叮得滿頭包。就我所知我身邊有好幾個同學在這裡被隱翅蟲咬過，甚至還有一段時間是登革熱的災區。
儘管如此，當年這裡依然是許多孩子最喜歡來的地方。
大概是因為這裡平時大人不會來，隱蔽的地形很適合在這裡玩掩咯雞。只是由於場地太大，掩蔽物又多，通常一玩下去就是非得到天黑不作罷。所以到最後都會變成在這裡唯一一座涼亭休息。
這座涼亭是座八角亭，屋頂上用鮮艷的色彩繪著八仙，八根圓柱上各題了一句詩。句子都很簡單，不外乎就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之類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出自唐詩三百首的詩句。風雅稱不上，反倒頗有幾分刻意賣弄的墨水的意思在。總之，乍看之下這座涼亭真是再普通不過了。
然而某天開始村子突然流傳了一個傳聞。
不知道哪個好事之人到處見人就說。說是從涼亭入口處逆時針方向繞著涼亭走，走第八圈的時候，畫在屋頂的八仙就會下凡把正在奔跑中的人帶去仙界。根據傳言所述，已經有好幾個小孩被這樣消失，一去不復返。
這種流言一聽就知道假到不行。
先不說到底是哪些人被八仙帶走而消失；光是對於「繞著涼亭走八圈」這樣的舉動說得言之鑿鑿就相當可疑了，到底誰會沒事繞著涼亭邊算圈數邊走路？就算是事實好了，第一個目擊證人又是怎麼發現的呢？總不會是被消失的當事人自己說的吧！
這種傳言一旦開始朔源便禁不起考驗。小學五年級的我也許年幼，但可不白癡。對於這種明明白白就是騙小孩的傳言嗤之以鼻。
直到自在巷尾開雜貨店的李家小女兒、我的同班同學──李瑩真的消失了。
從那天起，關於這個流言我就不再和任何人辯駁，就連討論絕口不談。
說李瑩是消失其實並不精確，因為她家人偕同警察進行搜尋的時候在八仙亭的外側發現了散落的屍體。
被切成八份的李瑩屍體。
這樁轟動一時的分屍案讓明仙村的名字大大地被印上全國各地報紙，連電視新聞也都照三餐連播了好幾個禮拜，這個建於山中的小小一個礦村頓時舉國聞名；然而在兇手遲遲未落網，偵辦進度嚴重停滯的情況下，很快地便無疾而終。
但村子裡都說，李瑩是被八仙帶走了。
很自然地，本該是哀傷的喪禮辦成了登仙大典，祝賀的花籃取代了輓聯。她的父母領著餘下兩個小孩喜孜孜地在破舊的雜貨店門前一一和前來採訪的媒體和民代握手。當時的我身邊的人都被氣氛給感染了，沉浸在同學位列仙班的愉悅氛圍之中。
儘管如此，那個涼亭在那天以後便封了起來，沒有人敢再靠近一步。
我要結婚了。新娘當然不是副駕駛座的欣樺。
我們在一年前祕密交往的事實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我隱藏得很好。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有個交往近十年的女友。這些日子以來我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開始讓我感到危機感，尤其欣樺日益嚴重的情緒化，都讓我感到恐懼和厭煩。
但和欣樺交往的過程倒是讓我獲得了不小的滿足感，無論是心靈上或是肉體、甚至職務上的優勢都是。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該和原來的女友分手，畢竟這種偷情感雖然刺激，也讓我提心吊膽。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非常享受這種刺激帶來的歡愉，直到她情緒控管問題逐漸隨時間浮現，這才讓我醒悟過來。
明年就三十八歲的我，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和思考未來。考慮再三後我向交往多年的女友求了婚，而且她也答應了。
所以我必須和欣樺分手，而且斷得一乾二淨。我知道這很不容易，我當然不可能用自己早有女朋友的說詞來取得諒解。以她的性格也許自己一說出「分手」兩個字立刻就會被她拿刀殺掉也不奇怪，因為她的確用過類似的言語要脅過我；就算她沒殺了我，大概也不會讓我好過，日後恐怕是永無安寧了。
我苦思許久，終於想到了這座涼亭。
不論有關它的傳說是真是假，我都想在這裡把這一切了結。為此我做了不少準備。像是花了筆經費裝修老家、準備了電擊棒和生魚片刀，我事先到了涼亭所在地場勘，並把東西妥善藏好。
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天。
我邊開著車，邊試著穩住呼吸。
欣樺扭動脖子，用手順了順頭髮，她一頭褐色的波浪長髮散發著髮香。
「呼，終於到囉。肚子都餓了啦！」欣樺摸著肚皮一邊埋怨。
「我馬上來煮飯吧。」我把行李一一卸下，準備踏入屋內。
「那要很久吧......不能到街上去吃嗎？」
我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晚上七點多了。
「如果是我就不會這麼做。這種鄉下地方店家本來就不多，而且現在可能都關門了。況且我還準備了這麼多東西。」我舉起手上的一袋牛肉在她面前晃呀晃著。
欣樺嘟著嘴表示不滿但也沒再說多什麼，跟著我進到屋中。
我很迅速地在廚房料理了從台北帶來的食材，仿造西式的菜單弄了一頓；並且開了一瓶雖然貴，但不清楚價值在哪裡的紅酒。這是我的拿手好戲，過去也曾有幾次在公司展現過我的廚藝，所以欣樺也很放心我的處理烹飪的能力，獨自一人側躺在沙發上喝起餐前酒來。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我在頂樓空地處擺了餐桌，升起營火，氣氛在點上燭燈後配上夜景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雖然花了點時間，但總算是將她安撫了下來。
「本來我以為這裡會很冷，但現在感覺還好呢。」欣樺輕輕放下酒杯，微醺的臉龐相當放鬆，看來目前為止一切都讓她滿意。
「是嗎？這裡冬天最冷可是會到10度以下喔，可能是妳酒喝下去才會覺得暖吧。」
「誰知道呢......。」她笑吟吟地看著我。「等了這麼久，主餐都吃完了，該吃點甜點了吧......」
欣樺站起來走到我的位置前，寬鬆的羊毛衣自肩膀處滑下。她側坐在我的腿上，雙手也攬在我後頸，我還來不及回神，有些冰冷的雙唇已然貼了上來。
不管是誰都很難對這一幕無動於衷，何況當初和她祕密交往的理由的原因就是貪圖這樣的肉體關係。
但今晚不行。無論如何都得忍住。一旦意外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對自己都極為不利。
「先等一下。」我溫柔地推開她，輕聲說：「我帶妳去一個好地方。」
「什麼嘛......真掃興。」很少被我拒絕的她哀怨地噘嘴。今天她不只一次被我拒絕，不開心的表情明顯表露在她的眉色。
「不急。相信我，妳一定會喜歡的。」
我當然無法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會喜歡那種荒郊野外的地點，但我別無他法。為了誘騙她到那個地方，我必須演得那裡彷彿就是人間仙境。
我替欣樺披上了外套，挽著她的手站起來。為了不讓她起疑，還順勢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我們在循著村裡的小學前那條道路直行，伴著潺潺溪水聲和夜色漫步而行。雖然今年是個暖冬，但夜晚時分吹拂的風勢依然有些涼意。我背脊上滲著汗，一邊盤算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 一邊感受著欣樺掌心傳來的溫度。也許我求婚的時候都沒這麼緊張過。
「到了。」走了約莫十來分鐘，終於到達目的地。花費這樣的時間算是很慢了，記憶中我小時候在這裡用跑的，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從家中到這裡。
眼前的小丘地在晚間並沒有照明設備，但在遠處住家傳來的燈火幽光中透著一絲神秘，好像蓋了一層紗。
「什麼嘛，就這樣？」欣樺笑了。本來我以為她會再更不滿些，但看來我多慮了。
我跨走入涼亭背對著她，眼睛在黑暗中偷偷尋找我藏東西的位置。
這座涼亭自從我小學時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後就封了起來，但說是「封」，其實也不過就是用黃色的警示條圍起來罷了，就連警示條上的文字也都還是「施工危險 請勿靠近」的字樣，相當隨便。因此當我到這裡場勘的時候就順手把它扔掉了。
不過這裡平時大概也不太會有人靠近，所以我的計畫非常順利。
「太理想了，這就是我要的。」我不小心脫口而出和問題毫無相干的句子，擔憂會被察覺，心中捏了把冷汗。
「好啦，要說安靜這裡是真的蠻符合我要的條件。不過這裡也太黑了吧，如果沒有開手電筒真的什麼都看不見──啊！」欣樺突然愣了一下，隔了好幾秒才繼續說：「該不會要和我求婚吧？我可不吃這一套喔。」
「妳過來一點。」我沒有回答欣樺的話，語氣輕柔地說。此時我依然背對著她，右手已經握上了藏在涼亭正中央石桌下的刀柄。
「不然這樣吧，我們來玩捉迷藏怎麼樣？」
欣樺冷不防地突然冒出這一提議。
「蛤？現在？」
「試試看嘛，我好久沒有這樣玩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酒還沒醒。「只要抓到我，我就嫁給你。」
「不要啦，都幾歲了，還玩這種遊戲喔。」這可不好，萬一她離我太遠，計畫可就泡湯了。我轉身過去正想拒絕時，卻發現欣樺人已經不見了。
幹。
我在心中暗罵一聲。雖然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我很確定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很多人常常和我說過，我這個人藏不住自己的心事。原因就是我的表情很容易受到情緒的牽動，往往喜怒皆形於色。
這也沒辦法，這種習慣我從小就是這樣，大概也沒得改了。
我想起李瑩消失的前一天傍晚我恰好在這小丘地的小溪旁抓蝦。那天蝦子的數量出奇的少，像是一起約好躲起來似的通通不見蹤影。我對著溪裡的石頭發脾氣的同時恰好看見不遠處的涼亭正在發生的事。
一個濃眉大眼的男人正在揮著刀對著地上的東西猛砍，碎屑肉末飛得到處都是。
那個男子並不是村裡的人。至少那天以前我從未見過他，往後亦然。
鮮紅色的涓流從涼亭處延伸、匯聚，然後筆直地朝溪邊而來。我不太記得那個畫面了，只知道我膝下的河水逐漸染紅。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忘了呼吸。
那天起我便確定有關涼亭的故事全是虛構的。他們所構築的登仙神話僅止於神話，只有一個事實是真的。
那就是李瑩是被人殺死的。才不是什麼成仙這麼浪漫的事。
然而我絕口不提那天我看到的場景。不知道是因為我嚇傻了，還是那樣的事情太過魔幻，以致於不敢相信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或是打從心底擔心遭到報復，萬一警察沒有抓到人，使得下一個被失蹤的就是自己的擔憂。所以我無法做出和村裡人相同的喜悅表情。也許在此刻一無所知才是最幸運的人。
總之我能避則避。
我被大人告誡過不准露出那種愁眉苦臉的表情。那時候的我不懂得抗拒，只得勉強裝出笑臉。後來我對著鏡子練習過表情，卻依然像是家裡死了人一樣的難看。
我認知到一件事。那就是整起流言就像是宿命一般的輪迴。
我相信不斷在這裡上演的場景，是一個個和我一樣的故事。也許當時在這裡殺害李瑩的男人和我相同，都盤算著怎麼順著傳說圓謊。這個傳說的起源就是這麼不堪的黑暗也說不定。
但現在不是思考這件事的時候。
我搖了搖頭，在黑暗中尋找欣樺的身影。還有正事要辦。
「好了啦，不要躲了。妳剛喝完酒這樣子到處跑會感冒的。」我摸黑找到了電擊棒。
等了半天沒有得到回應，空留下一片黑暗。我只得踏出涼亭外，突然襲來的冷風讓感受到這個冬天以來前所未有的寒冷，連呵氣都能見到煙。
我順著涼亭繞了一圈仍是一無所獲。
「咦？」正當我一籌莫展，無意間低頭時見到泥地上隱隱約約寫著字，但由於太暗了看不清楚。
大概是欣樺為了增加捉迷藏的樂趣留下的線索吧，就連這個時候了也要找我麻煩，想來就有氣。
我掏出手機打開照明功能，發現上頭歪斜地刻著的並不是文字，而是箭頭符號，看痕跡是剛劃上去不久的。
「不會吧。」我笑了出來。搞不懂為什麼這個時候我還笑得出來。大概慣於表露情緒的壞習慣又犯了；接下來只要在黑暗中解決掉欣樺我就解脫了。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這座涼亭發生的事一樣。
「我來找妳囉。」我迫不及待地按下開關，欣賞著趴擦趴擦的藍色光火從電擊棒中閃耀而出。
沿著欣樺留下的箭頭線索前行，大抵是繞著涼亭在走。一下順向一下逆向，她像是在留下記號的同時極力閃避我的視線。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這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找個固定的地方好好躲著就行了。若不是我開著手機的手電筒來照明，可能連自己的位置都搞不清楚。
又沿著記號走了一陣子後，不知何時起蟲鳴和夜風聲停止了，耳邊安靜得不可思議。那種感覺像是透過音響聽音樂時，猛然有人抽掉電源一般。
天上的雲朵破開了一條縫，月光明亮地灑下，頓時讓整塊丘地彷彿被打了聚光燈一樣。
此刻我赫然驚覺一件事。那就是我正繞著涼亭逆時針走了好幾圈。
「不會吧......。」雖然我知道那個傳說是假的，但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欣樺有可能知道那個傳說嗎？不會是她刻意引導我這麼做的吧？
我並沒有細數我剛剛走的圈數，但我的手心還是滲出了汗水。
我又低著頭尋找記號而挪動了腳步，走到涼亭的正前方時一雙腳
映入了我眼簾。
「齁，妳看！我找到妳了！」我咧開嘴大笑，手上的電擊棒高舉過頭。
但我停住了動作。
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抬頭後看見的畫面。
「不可能！太離譜了，幹妳耍我是不是──不可能......」
不可能的！怎麼會這樣！
我張大了嘴感到不可置信，再多的語無倫次和驚訝都無法讓人理解這件事。
我抬起頭時看到的人，並不是欣樺。而是早該死去的李瑩。
那個被分成八塊的李瑩。
那個被我目睹遭到殺害過程的李瑩。
那個我參與了本該是葬禮儀式，卻被謊言硬生生掰成登仙大典的李瑩。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彷彿我的舉動才是怪異的存在。
「妳不是死了......這是幻覺......對！這是幻覺。」我扯著頭髮，像拔草似的一把一把扯下。
李瑩伸出手，像是對著我招呼，表情既無不耐也無生氣。十歲的她容貌和我記憶中一樣，是一個清秀可人的孩子。
「唔──」我下意識地吞了口水，卻只覺得喉嚨更加乾燥。
四周亮如白晝。
李瑩站的位置好像特別被光線聚焦，輪廓模糊得像是一幅油畫。
我注視著她的表情，鬆開了緊皺的眉。接著放下電擊棒，不再多言。
彷彿時間回溯的反璞歸真。我注意到自己的手腳逐漸縮小，鬍鬚落下，視力從模糊轉為清晰，我看著我的腳丫穿著不再合腳的鞋，彷彿置身在那天的河水裡。
我看了看變回十歲的身軀，又看了看李瑩。
此刻再無懸念，我朝她的位置踏出步伐。
那座涼亭的傳說是真的。至少我真的見過人被八仙帶走的過程。
據明仙村中最大的一間祖師廟中的廟公說，當初這座涼亭就是為了讓道士修仙煉法的而建造的，是渡劫後前往天庭的最後一關。
而開啟八仙亭的祕法必須依照特定的八卦順序來走，如同通關密碼一樣，只要走對了就能前往仙界。
但在明仙村人口逐漸減少後，連當道士的人也少了，這座涼亭也就隨之荒廢。時間一久以後自然也就沒人記得那個特定的八卦順序是什麼。只知道這段故事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聊天的話題。
第一個從涼亭上方的井字樑發現的記有八卦順序紅布的人，是負責修繕涼亭屋頂的工人。當時他當著眾人的面，好奇地照了順序走，沒來由地就憑空消失在眾人眼前。聽起來很鬼扯，但這卻是事實。
因為這一切就在騎腳踏車送涼水前去工地的我眼前發生。
後來陸續有些人不信邪，依樣畫葫蘆照走了一遍。天庭好像販夫走卒都一視同仁似的，全部照單全收。
接下來就像大隊接力，那塊紅布一個傳過一個，也因此這樣的傳言也慢慢流傳開來。直到紅布傳到我手上為止。
我決定把它收好。
也許我隱約覺得這種消失方式並不正常；因為沒有人知道消失的人去了哪裡。他們真的成了神仙？還是其實是被傳送到的我們所不知道的境界？又或是單純的灰飛煙滅。沒有人可以確定。消失的人沒有留下任何答案，只傳遞了我們所處的這座村子裡再也見不到這些人的事實。
所以我決定把它收好，作為和這種未知的力量反抗。
只是沒想到二十幾年後的今天我居然還是用上了這塊紅布。
和他交往前我就知道他有個在一起很久的女朋友了。
但這還是無損我的計畫。
我的妹妹在她十歲那一年遭逢死劫，被不知道什麼人用極為慘忍的方式殺害了。那天的景象在我腦海裡深深刻著，直到今日也是。
全家人都陷入了悲痛之中，至少理應如此。
然而不知道哪來的白癡，居然說之前在八仙亭消失的人都是被神仙帶走的。所以被害的妹妹也應該是如此。我們村裡應該當喜事來辦，不如不要辦什麼喪禮了，改請道士法師來主持羽化成仙法會，風風光光來處理。
本來大家還有所顧忌，畢竟這聽起來還是太過愚蠢。只是從第一人出聲贊同後，很快就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接著再無人有異議，甚至變得好像抱持不同意見才是怪人似的。
全村的人都被洗腦了。所有人的表情無時無刻都披著一張喜悅的臉皮。
「我們應該抱持正面心態看待這次的事件。李瑩不是死了，是去當神仙了。」村長苦口婆心地對著我說。還記得當時我為此發了脾氣，一個人躲在家裡。
十來歲的我不懂，難道事情的真相沒有比那該死的「正面心態」還重要嗎？
整件事情從新聞媒體加入報導後開始更加失控。
爸媽像是徹底無視了自己二女兒無故喪命，兇手仍逍遙法外的事實。被捧得飄飄然的虛榮感已經超越了悲傷、超越了他們對孩子的愛，一場無可救藥的鬧劇持續展開。
直到我看見村裡有人和我擺出一樣不配合的表情；雖說不配合的心態是一樣的，但還是有所不同。他不但沒有參加登仙典禮，只要旁人提到有關那涼亭的事他就會一副快要嘔吐的表情。
我記得那是李瑩同班同學，好像住在學校附近，叫做晉德還是什麼的。
總之，我看見了他不善於隱藏的一面，因為他的臉上充滿了驚嚇過後的恐懼。我知道他一定是見到了什麼。
但我沒有機會接近他，他在李瑩出事以後只要見到不認識的人就會躲得老遠；據他家人所說他平常並不會這樣，就連他向來親近的同學也都摸不著頭緒。很快的，時間就過了一年多。小學畢業以後由於村子沒有國中，村子裡很多人會到宜蘭縣去上學。我大他兩個年級，早早就在宜蘭縣的某間國中就讀，再回到村子的時候他已經去了台北，線索也就這麼斷了。
直到我擔任外商公司要職時，面試了一批新面孔。無意間看見應試者的戶籍地和姓名，各種回憶都湧上了心頭。心裡長年累月塵封起來的那道鎖，好像頓時被解開了。
理所當然，我錄取了他。他並沒有認出我來。一開始只是出自好奇心，我藉由職務之便趁勢誘惑他出軌。在他的枕邊躺了好幾個夜晚，為的便是找機會向他詢問當年的事情。
沒想到他熟睡後卻一一把他心中隱藏的秘密說了出來。
他說著夢話，一直不斷重複著李瑩的名字，不斷道歉。不斷地說著當天的場景，說得好像就置身現場。
「不要來找我，不是我殺妳的，拜託......。」
我沒有想像中的憤怒，甚至還有些同情。
在今年跨年夜的邀約，我體諒了他也許會想和未婚妻度過的可能性，刻意說了要找個地方靜一靜。沒想到他立刻提出了回他老家的構想。
第一時間我相當詫異，一開始還有些雀躍。但要不了多久，我的心立刻就冷卻下來。我用指甲狠狠地刺著自己的掌心。
他想要我死。
沒有別的原因的。自從我和他的關係開始，就注定了這樣的結局。
「我是在期待什麼呢？」我笑了出來。
我趁著他背對我的時候，悄悄溜了出來。在漆黑一片的涼亭周圍地上刻下箭頭，那是照著紅布上的所記載的方位。
為了避免我也被那不知名的力量帶走，我一邊畫下的記號一邊反著方向移動。
不知何時，我流下眼淚，就連自己也沒察覺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齁，妳看！我找到妳了！」
「不可能！太離譜了，幹妳耍我是不是──不可能......」
「妳不是死了......這是幻覺......對！這是幻覺。」
噩夢一般的悲鳴響起，我的身後好像透著一陣強烈白光。然而我沒有回頭。自此以後我也將不再回到這座村莊。
「再見了。」
我低語道別。不知道是對這座養育我的村子說、還是對著晉德說，又或者是對李瑩和過往的事件說。
我抬起頭呵氣搓著手。一邊感嘆今夜的風有些刺骨，一邊在蟲鳴蛙叫重新出現的這片星空下緩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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