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溶解了宋文化的偽裝

2020/06/05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2020年2月,媒體說:宋代文化研究依然備受西方學界矚目。
因為列文森獎(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揭曉。這是美國亞洲研究協會為紀念漢學家約瑟夫.列文森而設,獎勵在美國出版的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社會、經濟之學術著作。此外,該協會還設立了亞洲研究傑出貢獻獎,獎勵中國研究學者。
今年,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教授、宋史學者伊沛霞(Patricia Ebrey)和匹茲堡大學經濟學和歷史學教授托馬斯.羅斯基(Thomas G. Rawski)獲得亞洲研究傑出貢獻獎。
其中著有《宋徽宗》和《內闈:宋代婦女的婚姻和生活》的伊沛霞也曾獲美國歷史協會終身成就獎。
另外,Lara Blanchard的《宋朝的嚮往和渴望:中國繪畫和詩歌的性別與內在性》(Song Dynasty Figures of Longing and Desire: Gender and Interiority in Chinese Painting and Poetry)獲20世紀前著作獎,魏淑凌(Sasha Welland)的《中國當代藝術中的性別和全球化》(Experimental Beijing: Gender and Globalization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Art)獲20世紀後著作獎。
媒體說宋文化研究依然備受西方學界矚目。甚是!但為什麼談宋代的書會跟討論當代藝術的著作放在一起?
除了性別、內在性、全球化這些新標籤之外,這會不會也回應著一個老話題呢?
因為宋代在我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曾是早年錢穆、陳寅恪他們熱門的話題。30年代,北京大學即開設宋史專題課程,現存一份北大中國史試題中還問:「兩宋學術超越前代。試就理學、樸學、史學、文學四事,述其貢獻之大綱,並評論其創造力。」可見當年風氣之一斑。
近年羅小虎專訪余英時還說:「錢穆先生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主張清學為宋明理學的一個發展。而陳寅恪先生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中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又說,『將來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斷論。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已』。可見錢穆先生和陳寅恪先生都致力於建立新宋學」。
顯然,這個話題目前仍有「當代性」,且在美國延燒。

一、

當年陳寅恪對宋代文化特有會心,或許受了王國維影響,或至少兩君在此意見一致。
王氏在《宋代之金石學》中列舉了宋代在文化創造上的種種傲人的業績,然後寫道:「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後之元明,皆所不逮也」。
陳寅恪則早在一九一九年留學美國哈佛時,就駁斥過一般人認為宋代是「衰世」的看法,說:「宋元之學問、文藝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國,猶西洋中世之阿奎納,其功至不可沒。而今人以宋、元為衰世,學術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則實大誤也」(見《吳宓日記》)。
到了一九四三年作〈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時,他又對此特加強調。認為:
(一)趙宋文化乃是華夏民族文化發展的最高成果,處於無可置疑的頂峰地位;
(二)趙宋文化又是今後我國文化發展的指南,我國民族文化的更新,今將走上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的道路。到了晚年,一九六四年,他仍然堅持:「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天水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贈蔣秉南序)
為何陳先生如此對宋文化情有獨鍾?西山飄渺七二峰,有看沒有懂。因為他這只是「斷言」而未「論證」。
據王水照的看法,陳寅恪的宋文化觀可能與內藤湖南有關。內藤於一九二二年發表過《概括的唐宋時代觀》。
「陳氏是否讀過內藤氏此文,現已無資料查證;但他看過內藤氏的《蒙古開國之傳說》則是可以斷言的。因陳氏的〈彰所知論與蒙古源流〉(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文中曾引用過。《蒙古開國之傳說》原載於一九一三年《藝文》第四年第一二號,但陳氏所見者為一九二九年日本弘文堂出版的內藤氏史論集《讀史叢錄》。〈概括的唐宋時代觀〉是內藤氏的一篇影響極其廣泛的著名論文,初刊於一九二二年《歷史與地理》九卷五號,後收入內藤氏的另一史論集《東洋文化史研究》,此集與《讀史叢錄》是前後相銜的。種種跡象表明陳寅恪極有可能看過〈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一文」。
內藤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中指出:「唐和宋在文化的性質上有顯著差異:唐代是中世的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中世和近世的文化狀態,究竟有甚麼不同?從政治上來說,在於貴族政治的式微和君主獨裁的出現」,「總而言之,中國中世和近世的大轉變出現在唐宋之際,是讀史者應該特別注意的地方」。
但我認為陳寅恪並未使用唐宋對比的方式來論宋文化,也未界定宋文化為「近世」。故陳氏雖可能看過內藤此文,要說曾受其影響則甚為牽強。
王水照〈陳寅恪先生的宋代觀〉另猜陳先生是因為「宋代文化正是最充分體現了他的『中體西用』、以中國文化為本位的文化理念;獨立自由的治學宗旨;以及崇尚志節的文人品格的一種文化類型」。故特別推崇宋代。
所謂中體西用、中國文化本位,是說陳氏認為宋人吸收了佛老而又不失中國之本位。此種成就,足以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後中國面對西方文化之參考。所謂宋代有自由治學精神,是說宋人能突破漢學「傳不破經」之戒律,以己意說經。所謂宋人具氣節,則是他對宋代知識分子的評價。
這三點,我都很不同意。
一、宋人尚氣節,固多例證,但相反之例,同樣也不少。若說整個時代均以氣節相尚,則兩宋又未必比得上東漢。以此推崇宋人,令人不明所以。何況宋代黨爭攻伐之烈,幾無是非可說。士大夫知識分子之行事與氣量,有待改善之處,恐怕還不少。
二、漢儒說經,乃至六朝隋唐義疏,「傳不破經」云云,本來就是後人之誤解,從來沒這回事(詳見我《孔穎達周易正義研究》)。古人既無此戒律,宋人又如何打破它?且宋人之以已意說經,非打破傳統,乃是另造了一個傳統。故伊洛淵源、道統傳承,門戶未必不較漢儒之講家法師法者更為森嚴。再者,元祐有黨人之碑、理學遭偽學之禁,學術自由之環境也是談不上的。
三、至於說吸收佛老而不失本位,陳寅恪屢屢言之。其實先生之長唯在考證,對此思想之大勢,並不能掌握,所以談來頗為粗疏亦多錯誤。
老莊甚或道教,根本不是外來文化,怎能與佛教混為一談?可是先生一再混言,說:「凡新儒家之學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之佛教為之先導」之類荒謬的話,並以此為吸收外來文化之證。
關於佛教,則說宋人「採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書五經,名為闡明古學,實則吸收異教。聲言尊孔闢佛,實則佛之義理,已浸漬濡染,與儒教之宗傳,合而為一」(《吳宓日記》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四日)。
可是宋人到底吸收了什麼佛教義理之精萃呢?三法印?四聖諦?十二因緣?緣起性空?諸法唯識?業力流傳?止觀?法界觀?一念無明法性心?宋人注四書五經時,用了哪一項?以上哪一點已與儒教宗傳合而為一?
這是不懂佛教義理的人,看到佛家講心講性,宋儒也講心講性,就以為宋人是援佛入儒、吸收異教。實則蛾蝶貓虎,形式上的類似,豈遂相同?何況,佛教中國化,由南北朝到宋代,經歷了七八百年,其儒家化多麽嚴重!現在倒過來說儒家偷了佛教的東西,豈非盜誣主人?
再說,宋儒之學,重在四書,對五經注解本來就不多,注五經時又用了什麼佛理?
此外,尤當注意者,為陳先生所主張的「中體西用」是非常怪異的。大家都知道「體用」指的是本體與作用,兩者是一事之兩面。可是,陳先生在《四聲三問》中卻說:「宮商角徵羽五聲者,中國傳統之理論也。關於聲之本體,即同光朝士之所謂『中學為體』是也。平上去入四聲者,西域輸入之技術也。關於聲之實用,即同光朝士所謂『西學為用』是也。」這就胡扯了。
宮(do)商(re)角(mi)徵(zhi)羽(la)講的是歌或樂之音級,平上去入是說話時的聲調,兩者根本不是同一範疇的東西。Do如何以平上去入為用?陳先生對體用之理解,殊屬昧然。
換言之,推崇宋代文化者,近人以陳寅恪先生最為知名、最具代表性。但尊之不以其道。所推崇的理由,全非宋代文化之真相貌與真精神。
這就好比去尋仙,古之道士入山,都要佩戴一種「五嶽真形圖」,才好確定仙人住在某山某嶺。陳先生要登光明頂,卻摸索到縹緲峰去了。
但這也無妨。復古這件事,並不問其是否合乎真相,要知道的,恰好就是:雖非真相而為復古者所心嚮往之的地方到底是什麼。

二、

陳寅恪之嚮往,剛好與胡適不同。胡先生是嚮往文藝復興的,在其英文專著《The Chinese Renaissance》(中國文藝復興)中指出:
中國唐代以後、五四運動以前,已發生過四次文藝復興:襌宗的產生,代表中國文化第一次復興。宋代新儒學以世俗哲學取代中世紀宗教,可看成是第二次文藝復興。明代戲曲與章回小說興起,對愛情與人間生活樂趣坦然頌揚,可稱為第三次文藝復興。清代樸學對理學反抗,在文獻研究上帶來重視證據的新方法,是第四次文藝復興。
胡適早期做過古代哲學史,後來提倡「整理國故」又帶動起了上古史研究風潮,可是唐代以後的「中國文藝復興」顯然才是他所真正注重的。後期研究也集中於此間,如禪宗史、章回小說考證等。
其中,大可注意的,是他認為程朱格物窮理的哲學精神,發展出了「可行的科學方法」。在價值系統上,有著與近代西方科學同樣的懷疑精神,只服從證據而不輕信權威;在方法上,要求每個理論、每個語言學的觀點、每段歷史陳述都要有事實依據。
故經宋代文藝復興之後,中國在宋以後八百年的歷史中,確實已養成了一種「科學傳統」。未來年輕一代,只要吸收西方理論、養成實驗習慣、掌握運用精密儀器的技巧,擺脫古老習慣的無意義的抵制,科學文明就能在中國傳統文明上繼續生長。因為,科學即「系統的知識」,原是中國格物窮理思想的合理發展﹝Hu Shih, The Chinese Renaissance: The Haskell Lectures 1933(Chicago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4)﹞ - - 這一套,即是胡適的「新理學」。
宋代文藝復興之前,襌宗的文藝復興,據胡適看,則是中國思想對印度思想的革命。猶如基督新教對原先天主教的革命,廢棄了一切儀式、禮拜、懺悔、念經、念佛、寺觀、佛像、僧侶、戒律等。
但如此還不夠。南宗襌更進一步,連襌定也廢除了:「當日南北之爭,根本之點只是北宗重行,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發慧,而南宗則重在以慧攝定。故慧能、神會雖都說定慧合一,其實他們只認得慧,不認得定。此是中國思想史上的絕大解放。襌學本已掃除了一切文字障和儀式障,然而還有個襌定在。直到南宗出來,連襌定也一掃而空,那才是徹底的解放了」(〈荷澤大師神會傳〉)。
說得很有意思。但如此論唐宋,真是齊東野語!以慧為知、以定為行,已是大誤;謂南宗以慧攝定便是不坐襌、不要襌定,更是笑話。胡適研究過襌宗史,竟對襌宗如此隔膜,不知襌宗仍有叢林、仍有寺廟、仍有戒律、仍有清規、仍有禮拜、仍有懺侮、仍有儀式、仍有經典、仍立文字,實堪駭嘆。
他對宋代文化的評價,也同樣是河漢其談。宋人之格物致知,根本不是科學實證的方法,所以伊川嘗言:「格物者,適道之始,欲思格物,則固已近道矣。是何也?已收其心而不放也」 (《遺書》二五),「格物窮理,非是要窮盡天下之物,但於一事物上窮盡,其他可以類推。至如言孝,其所以孝者如何」(十五),「或問:進修之術何先?曰:莫先於正心誠意。誠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十八)。
格物,是為了致知。知什麼呢?知萬物之理。窮理,乃能盡性。故格物致知,是心性修養上的工夫。伊川釋格「物之物」,舉「孝」為說,即是此意。《遺書》卷十八又云:「致知在格物,格物之理,不若查之於身,其得尤切」,此與卷七說:「致知,但止於至善。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之類。不須外面。只務觀物理,汎然正如遊騎無所歸也」,都顯示格物之物,不應從外在實際存在的客觀物上去求,而是道德修養上的問題。
所以說胡適所推崇的宋代文化,也非宋代之真面貌真精神,而只是胡先生自己的新理學。欲尋黃山光明頂,結果去到西陲明教光明頂拜門。

三、

無獨有偶,馮友蘭先生也提倡新理學。1937~1946年他用近十年建構其貞元六書:《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音》。並強調他對宋明理學是「接著講」而不是「照著講」。
當時楊向奎稱讚馮友蘭依照程朱學說寫《新理學》,「為學術界最可喜的現象之一」(《新中國日報》1944.8.23《論宋學》)。
可惜復古者誤會了,馮先生是新的。怎麼新呢?《周易繫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馮先生說這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具體中可抽像出「共相」,而理念就是「共相」。氣則是物之所以成之絕對質料。氣和理,就如亞里士多德說的質料因與形式因的組成。
因此新理學雖不照著當年程朱陸王講,卻是照著西方新實在論講,甚或再上遡於西方老古董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照著他們講。對國內的人來說,也許新奇,但其為西方舊貨,且與宋明理學沒啥關係,是顯而易見的。令人感覺他欲往光明頂,乃竟上了黑木崖。
八九年,我見到馮先生時,他書房裡掛了一幅自寫的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頗為感慨!他欲輔新命而未成,當然可嘆,但先生所闡於舊邦者,恐怕就有問題呀!

四、

然而馮先生之所為,也令人明白當年一種趨勢:久遭壓抑或漠視的宋學,確實已成了新潮。
新儒家代表人物張君勱後來寫的《新儒家思想史》認為這一波流已經潛滋暗長了許久。從張揚園、陸桴亭、張武承、陸稼書、張伯行就開始了「回到程朱運動」。中間雖經過「考證學派戴東原」,但有「反對考證學派之先鋒:章實齋、方東樹」與之對抗,終於出現「曾滌生之復興宋學運動」。
後來西學東漸,又有高舉科學方法以接續漢學考證的胡適等風氣,可是宋學仍在繼續發展中。
這個「漢宋相爭」的論述,便與錢穆相似。
早先,1904年梁啓超在《新民叢報》上發表《近世之學術》時認爲「有清一代之學術,大抵述而不作,學而不思,故可謂之爲思想最衰時代」。可是後來隨順風氣,1920年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把清考據學與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幷稱爲我國五大學術思潮。1925年間完成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更以漢學爲宋學的反動為基調來疏理清代學術史。
錢穆繼承了「漢宋相爭」這個論述,但反過來,從宋學的角度來講清代學術。不但發潛德之幽光,挖掘了不少宋學人物;更提出了清代漢學淵源於宋學,「不知宋學,則無以評漢宋之是非」的論斷;評價和判識清代學人學術思想時,還以是否有志經世的宋學精神為標準。
錢先生這些觀點,在後來的《宋明理學概述》等書中有更多闡述,但大體不脫《近三百年學術史》之格局(1964年給楊蓮生的信中說寫《近三百年學術史》時已想寫《朱子新學案》。也有意重寫《宋元學案》,因黃宗羲自居為王學傳統,於程朱實少研精。全祖望更於理學未深入)。認為宋儒藉宋學重建社會政治中心,在君臣、官民之間溝通整合,教化提升。在「政學相維」與「士統重建」方面卓有貢獻。故可以通過宋學建立近世傳統與現代中國的有機聯繫,
這其實也可看成是錢穆的新理學。他以朱子自許自期,所居素書樓正廳對聯即是朱手書「立修齊志,讀聖賢書」,橫額「敬神養氣」拓片(餐廳有張佛千撰的聯「大宗師逍遙遊九萬里以意,素書樓著述八千歲為春」,是賀先生八十的。善禱善頌,又用了先生曾注解過《莊子》的典,但我以為不切)。而他「清代漢學淵源於宋學」和宋學重在政治文化建設等觀點,亦有弟子余英時等人繼承。
此固然能挈其要矣!然而獨踞光明頂,而於天都峰、蓮花峰、鰲魚峰、玉屏峰、獅子峰、始信峰、青鸞峰及西海群峰諸勝,未免缺然。
因所關注在經世,在「立修齊志」這部分,也就是傳統士君子之道。這是對的,但未盡發宋文化之蘊,錢先生之後,數十年來的宋文化研究可說即是此一角度的修補。由經濟史、社會史、藝術史、宗教史各方面去說明宋文化的豐富性。本文開頭所說美國列文森獎就顯示了這種趨勢。
而亦因為如此,錢先生所繫念的宋明理學精神,近年日趨寥落,少人關注。現代史學的技術性、專業性,更已使得讀書做學問的人不問道、不求道,理學精神還怎麼講?
錢先生自己雖有「古之學者為己」的態度,但在「敬神養氣」這方面,卻只是自己受用,而未能展開為一種可作用於現代人的學問。故理氣太極之辯、已發未發之疑、持敬守靜之分,乃至朱熹與張栻、陳亮、陸九淵之異同,理學家與佛教、道教、象數、文學之關係等等的剖析都較簡單或缺略,理趣未極。故尚未能獨踞光明頂,僅是遙瞻近看而已。

五、

錢穆有一老友蒙文通,也是著名的「新宋學」提倡者。
錢先生《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提到他在北平時,與蒙文通、湯用彤、熊十力時相過從,熊十力與蒙文通辯難,錢穆頗予緩衝。但此公後來被北京大學史學系解聘了,計劃以陳寅恪來頂其缺。
兩君都講新宋學,但不一樣。1941年蒙文通自己在《四庫珍本〈十先生奧論〉讀後記》一文中說:「往時陳君寅恪於語次稱漢人經學、宋人史學皆不可及。乃鄙意復又稍別者,以經學有西漢東漢之分,史學亦有北宋南宋之異。」似乎兩人所同,在於特別重視史學,而不同在於蒙文通更重視南宋。
當時陳寅恪在清華大學開設過「歐陽修」的課,規模並不限於史學:「中國文化史,在秦以後,六朝與趙宋為兩個興隆時代,至今尚未超越宋代。本課程就歐陽修以講宋學。所謂宋學,非與漢學相對之宋學,乃廣義的宋學,包括詩文、史學、理學、經學、思想等等。所講不專重詞章,要講全部宋學與今日之關係,而所據以發表意見之材料,不能不有所限制,故開本課,實為研究宋史第一步。」
這包括詩文、史學、理學、經學、思想的講法,當然比蒙文通大得多。但不影響。因為陳無論如何講,都只是史學,所重也仍在史(陳自稱「於道教僅取以供史事之補證;於佛教亦止比較原文與諸譯本字句之異同。至其微言大義之所在,則未能言之也」,這是通貫他整個學問的狀態)。而兩君之同,則在於反對傳統上的宋學定義。傳統上,宋學指的不是「宋代的學問」,而是「宋代特殊的儒學:理學」。兩君都要從史學或更大的領域去改變這個定義,以自稱為新宋學。
陳寅恪說宋人之長在於史學,後來未多發揮。蒙文通便談得較具體,認為:「合朱子之《綱》、司馬之《鑑》以言史者,宋、元、明、清皆然也,而史幾乎以熄」。司馬光、朱子一系的流弊,一是影響太大,二是入了科舉,三是他們「惡言法、惡言兵之說,遂數百年深入社會而不可拔!」
總之,北宋史學偏於人治,輕視典制之學;南宋浙東史學以制度為重心,「言內聖不廢外王,坐言則可起行,斯其所以學獨至而無弊」。「人治」與「制度」是北宋、南宋史學異趣的根本。 - - 顯然,這是那時學者們對於法治的嚮往與誤解,被他投射到宋代去了。
蒙重南宋史學、重制度,如果是他與陳寅恪的不同之處,那就還有一個不同點:宋文化如何興起,兩人解釋不一。
陳寅恪認為宋明新儒家之學的基礎與輪廓,由韓愈、李翱為之確定。而「李翱的性說,來自天台宗……天台大師由大涅槃經後部,所說的一闡提佛性不斷的經文,悟出佛祖亦應一闡提不斷,隨主張一種善惡並存的二元性論。湛然受華嚴宗的影響,竊起信論旨,變大師之意,做金剛錍,明無情有性,隨緣不變;梁肅傳此說與李翱;李翱本之做《復性書》」(見孫道升的課程筆記,1934年《清華周刊》41卷5期)。宋代文化乃南唐、吳越文化的擴充,南唐受佛教天台宗的影響,至宋才有理學。
不過,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的審查報告中,陳寅恪又從道教說:「新儒家之產生,關於道教之方面,如新安之學說,其所受影響甚深且遠」,「六朝以後之道教,包羅至廣,演變至繁,不似儒教之偏重政治社會制度,故思想上尤易融貫吸收。凡新儒家之學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家有關之佛教為之先導」。 - - 總之,是受佛教道教影響才形成宋代理學的。
蒙文通則認為將宋學起源歸於援引佛道入儒等外因,有本末倒置之嫌:「唐自中葉以後,趙匡、陸淳輩之於經,蕭穎士、裴光庭、姚康復輩之於史,韓愈、柳宗元輩之於文,皆力矯隋唐,下開北宋,由天竺全盛之勢固力反求中國固有之文明,以究儒者之形而上學,此文化中一大關鍵也。」
在蒙文通看來,唐宋之際學術轉型的根源並非援佛入儒,而是古文運動和新經學、新史學共同構成了復興儒道的思想運動。
他們的爭論,後來當然頗有持續,但至今亦無太大突破。因為事實上是為了想回到宋代以替現在開新局而去找理由,所以理由往往牽強。因為想打破傳統宋學而另尋脈絡或大開規模,以致主線不明或其大無外。支離徘徊於群峰之中,還根本不知光明頂何在呢!
陳先生的問題,之前已說過了。蒙先生嘛,上推宋學之源於趙匡、陸淳輩之於經,蕭穎士、裴光庭、姚康復輩之於史,謂其由天竺全盛之勢反求中華故有文化。那麼,請教:隋唐經史,甚至整個魏晉南北朝之經史何曾有什麼「天竺全盛之勢」需要他們來反對?韓愈柳宗元之古文,主要不是反六朝嗎?文章又有什麼天竺全盛之勢?
說史學,則一,蒙先生沒說明為何「漢人經學、宋人史學皆不可及」,而且史學比理學更重要、更能代表宋朝;二沒說明「制度」怎麼就是是南宋史學之長項。 - - 北宋《資治通鑑》這種史籑編著,南宋仍在大規模進行;被蒙先生視為南宋史學對立面的朱子,也是南宋人;史學重視典章制度,更是從來如此,《通典》這類書和學問,皆不起於或獨盛於南宋;若說真有什麼是南宋獨有的特色,只能是通俗史學的發展,以講史、戲曲、蒙學來推廣史學、教化民眾、發揚民族精神、建立儒家型社會,而理學家頗多參與其間。這些,都不是套一個概念就可蒙混過去的,蒙先生還需啟蒙。

六、

所以,總體來看,當年無論是想復古、回到宋朝,或以宋朝為今日之新起點,其實都不成功。但他們炒熱了這個話題。話題成功,而內容不堪深究也不必深究,正是後現代社會的特點。因此,他們,包括現在這些獎和得獎的人與書也都是成功的。恭喜啦!​​​​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