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6.生命的黑洞

曾大川沒有跟別人說，那天晚上送巧庭姊回娘家後，根本還沒出巷口，女朋友就打電話來了！大川只好趕緊先靠邊停，這通電話不接很麻煩！

大川心裡清楚，現任馬子安全感超低，打來都只是查勤，根本沒有特別重要事情，果然！女朋友這會兒正在話筒另一端嬌滴滴直嚷嚷著不要吃消夜了，因為〝她最近好像變胖了〞！

曾大川出來跑的， 聽到〝好像變胖〞，腦子裡的警鐘就響起，話筒旁邊的嘴角漾起微笑，他當然知道怎麼應對！

大川閉著眼睛都可以回答的話，順口溜般的從嘴裡滑了出來：「寶貝！吃宵夜的確對身體不好，但你知道那天我們和友哥他們吃飯，你記不記得？在新東南阿！」大川嚥了一下口水，晚餐吃不飽足，想到了新東南的酥炸軟殼蟹，他突然好餓！

大川吞了吞口水繼續扯，「他們都說妳身材超好！臉蛋也美，說我哪來這麼好的福氣可以有這麼正的女朋友！妳現在這樣剛剛好，再瘦下去我會心疼！」

「明天我應該可以準時下班，早點回去煮晚餐給我的寶貝吃，健康又美味！」

大川邊念這段他自己幾乎都相信了的話，突然看到了一台保時捷凱燕S往自己這頭駛來，羨慕的眼睛都出現星星了！這無懈可擊的流線型車身，車子經過自己小國產車旁邊都感覺有一陣風，剽悍阿！曾大川心裡想。

曾大川看著那台凱燕停在巧庭姊大門樓下，心裡正讚嘆著這裡住的真的是非富即貴，

此時，曾大川看到吳巧庭面無表情的下樓坐上車揚長而去。

女朋友還在電話裡：「喂！喂！大川你在幹嘛啦！！」

怡君又做夢了！這回是在百老匯劇場，莊志強正在購買歌劇魅影的票，莊組長說，難得來，一定要朝聖一下這部經典音樂劇。一個陌生老美湊到怡君旁邊，講中文問怡君：請問看歌劇魅影有沒有年齡限制？再把牽著的小男孩推到前來說，5歲可以了嗎？

是啟任！夢中啟任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甚麼？突然一陣漩渦，把陌生人和啟任一起吸進黑洞，怡君尖叫！又醒了！

陡然起身的怡君一時之間還無法適應黑暗。想了想，昨晚餵完奶陪啟佳睡覺，自己也不小心睡著了吧！啟佳在自己旁邊唉了兩下後又睡著了！怡君看了看時鐘，4點半，9月了，天色還是很暗。

怡君悄聲的起身，踮著腳偷偷摸摸的開了門去隔壁房間；啟任在勤文旁邊睡得很熟！但是肚子露出來了！怡君邊幫啟任蓋好被子，邊看了看正呼呼大睡的勤文，心想：到底孩子是連著母親的臍帶9個月，孩子踢被了，快掉下床了，半夜發燒了！都是媽媽才有辦法心電感應到，馬上從睡夢中醒來！

4點半了，怡君思籌著，啟佳昨天晚上11點多喝完夜奶，按照她的生理時鐘，應該差不多也快餓醒了！雖然怡君已經長期睡眠不足，但真的也睡不著了！

怡君躡手躡腳的走到一塵不染的廚房，手指劃過當初被鑄鐵鍋燙了一個白圈的木製餐桌，勤文不以為然的聲音響起：妳很愛計較耶！事情都過這麼久了！不然你要阿姨來跟妳下跪道歉嗎？還是要我重新幫妳買一組新的？沒問題！我李勤文也不是窮酸到這種地步............

怡君開了櫥櫃拿了咖啡粉，想替自己煮一杯咖啡醒醒神。

摩卡壺滾了，咖啡香氣慢慢散開，天也漸漸亮了！房間裡傳來啟佳伊伊唉唉的聲音！

小公主醒了！

怡君悄悄的倒了杯咖啡，再坐定在餐桌上，啟佳可以自己玩一會兒！但如果聽到外面有動靜，肯定大呼小叫起來叫人！

怡君還有5分鐘自己的時間！5分鐘後，她就是一個媽媽，一個妻子，一個員工，不是林怡君。

上午9點多，總機小姐打了通內線給林怡君，跟怡君說：「怡君姊，高雄鳳山醫院打給妳！我有問是甚麼事情，他說是私人的事情，很急，好奇怪怎麼打總機，我不確定是不是詐騙，你要我幫你轉嗎？」總機小姐很盡責。

怡君狐疑著，但因為她的名字太菜市場，已經接過很多莫名其妙的電話了！這通，她決定還是請總機轉了電話來，對方說：「林小姐，這裡高雄鳳山醫院，請問妳是林蔚洲的家屬嗎？」

怡君第一個感覺就是詐騙，但找總機又轉分機給她的詐騙，第一次碰到，多數是直接手機亂槍打鳥。怡君又再問一遍：「你說你是哪裡？怎麼知道我的公司電話？你到底找哪個林怡君？」

對方很急也很無奈的回答：「林小姐，我不是詐騙，林蔚洲先生今天清晨騎腳踏車被一台轎車撞到，對方肇逃，林先生現在在鳳山醫院急診室，因為他沒帶任何證件，我們請管區幫忙，依據地緣關係找，才從鄰居那裡問到林先生的身份，鄰居大概說了您的名字和工作地點，講得不太清楚，但還好我們透過系統調資料找到你。林先生因為內出血嚴重我們必須直還好你接緊急開們公司刀，你們高雄有沒有認識的人，我們需要有家人幫他簽手術同意書，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家屬處理.............」

怡君聽完一陣慌，留下了剛剛醫院社工的聯絡方式，先打給爸爸手機，是關機的。

爸爸不怎麼用手機，打家裡電話也是無人接聽；趕緊打給跟爸爸認識很久的附近鄰居，還是大姊怡婷有遠見，覺得爸爸年紀越來越大不放心，就跟爸爸熟識的鄰居說好，每幾天過去走動走動，兩姊妹定期會包紅包給這位鄰居，不然，爸爸這麼老了...............

怡君突然胸口一陣悶，但她哭不出來，只覺得自己不孝。

1小後，林怡君已經坐上最近的一班高鐵下高雄。她在高鐵上，李勤文才開完會回電話，他已經先看到怡君傳的訊息了！電話接通後勤文劈哩啪啦：「岳父怎麼樣！傷勢嚴不嚴重？你有先打電話回去問問嗎？會不會搞錯啊！全台灣叫林怡君的人這麼多！」

怡君揉揉眉間：「我也不知道情況，但對方有說林蔚洲，確實是爸爸！爸爸老鄰居正好昨天才去台南幫忙帶孫子，說前天晚上才去找爸爸泡茶，誰知道..........就這麼巧！他會請他朋友先過去醫院看看！現在就是甚麼情況都不知道！我先下去高雄看看情況，已經跟公司請假！小孩你處理一下，啟任6點10分前一定要接到，啟佳是8點。啟任的時間不能忘記！之前每次都讓王老師打給我，很不好意思！」

勤文：「那個老鄰居也太剛好了吧！你們姊妹不是都有定期給他送禮嗎？.....」

怡君開始胃痛：「現在這個不是重點吧！」

勤文畢竟也跟怡君相處了好多年，知道不該再多嘴下去：「好吧！好吧！先下去一趟也安心！老婆大人，沒問題的！放心！小孩交給我，你只要掛心岳父就好，有甚麼消息馬上跟我說。」

怡君掛上電話後，心情還是無法平復，腦子一片混亂。

窗外一片晴朗。為什麼天氣這麼好，陽光這麼刺眼？怡君想著，

怡君有兩個姐姐，她媽媽過世時她4年級，但大姐怡庭已經高二，二姐怡安國三，某種程度上大姊很照顧兩個妹妹。但多年前二姊離家，據說也是到大台北地區打拼，這麼多年一直沒跟家裡聯絡。

大姐林怡庭，嫁去美國好多年，也在美國落地生根，但長姐性格還在，常常像老媽子一樣叨唸著小妹和老爸爸。

林蔚洲還在開刀房。怡君在簽手術同意書，一名護士小姐跟她說明目前狀況：警方正在循線找肇事逃逸的駕駛，不排除是酒駕，因為撞擊力量很大，林先生內臟有大出血引發休克，所以必須先執行緊急開刀，等家屬來了才能簽手術同意書！林先生可能頸椎也受創，極可能會從頸部以下不遂...............。

怡君很努力地在聽護士小姐的話，但腦子真的不太聽使喚，她好需要有人可以在身邊陪著她，幫她翻譯護士小姐說的每個字，幫她出主意，或握著她的手給她力量就好！

可是，怡君驚訝地想著，為什麼我竟然不希望是李勤文，原來，想到勤文，她看到的是他背後充滿了跟公婆和李家的盤根錯節的關係。

護士小姐如釋重負般的收走了手術同意書！

怡庭已經接到怡君通知，準備打點好家裡，坐最快的航班回國。

三個月過去了！怡君不知道怎麼撐過！

爸爸出了開刀房算是保了命，但在加護病房住了一段時間，接下來換到普通病房才是考驗的開始。要有人照顧，要復健，要不斷的門診。怡君每週都台北高雄兩地跑。但前些日子還好有姐姐。怡庭早婚早生，一個兒子已經青少年，她美國籍老公幫忙找人接送照顧，日子還算方便，所以怡庭直接回台2個月，第3個月她得先回美國看看家裡狀況，就由怡君做主協助。

怡庭要回美國之前，確實有跟怡君商量，還是要想辦法找一下二妹怡安，爸爸狀況雖然暫時控制住，但因為現在頸椎以下癱瘓，年紀大了根本沒機會復原，復健都只是維持生命而已，爸爸隨時可能會離開，最少要把狀況讓怡安知道，不要留有遺憾！

但怡庭也說了，她也沒有把握就算透過關係找到怡安，她願不願意和我們聯絡？會不會經濟上也有困難，以為爸爸癱瘓了我們找她只是要她來照顧或只是要錢？

怡君也不是初出社會的小白兔，當然知道爸爸的事情牽一髮而動全身，爸爸還在住院的時候，兩姊妹就已經從醫護人員那兒聽到了爸爸的情況。權衡了兩姊妹的狀況，怡庭不可能待在台灣一輩子，也不可能把爸爸接去美國。

怡君孩子這麼小又住台北，兩姊妹邊顧老爸的時候，怡君本來有提到是不是她先請個長假，回高雄照顧爸爸，畢竟看護費用太貴，爸爸附近也需要有個人打理。

怡君心裡清楚，這樣一定會引起家庭風暴，而且她確實是有兩個幼子需要照顧，這也是讓她目前人生最重要的前進的動力！她沒辦法顧老也顧小，她真的沒辦法！

所以兩姊妹已經決定，這麼倒楣的事情既然碰到了，只能解決它，應該還是聽從專業人員建議，得把爸爸送護理之家。他們打算等到爸爸情況好一點再跟爸爸商量。

怡君怡庭的爸爸，在知道自己身體狀況後，根本不等兩姊妹開口，直接就說要把老家房子賣掉，加上自己本來退休金重新做規劃，林蔚洲心裡想的是馬上去死，好死不如歹活，但既然老天爺多留他幾年，最少也不要成為她們的負擔。

李家對於老丈人癱瘓這件事情一開始並沒有表示太多意見，也傳遞了溫暖；由李勤文率先代表送來了水果盒，公婆兩人也在爸爸轉到普通病房後有來探望過一次。

但隨著兩個月雞飛狗跳的日子過去，第三個月大姐回美後，甚至怡君直接下高雄先住老家，著手準備爸爸轉護理之家以及老家賣屋事宜。但婆婆卻等不及了首先發難，告訴勤文她身體不好，請他自己顧好小孩，她沒辦法在這樣每週末照顧了！勤文知道自己媽媽怎麼捨得自己這樣一個大男人照顧兩個小孩，左看右看都是為了逼怡君好好正視李家的需求，他們林家不可能再好了，不要連李家都賠進去。

不僅是李家給怡君施壓，光華公司也沒辦法讓怡君這樣行屍走肉的上班，後來甚至要年假請到滿；這不難理解，怡君心思不在工作上，業績大幅下滑，其他同事要幫她很多，薪水也沒多領，以李偉倫為首，早已怨聲載道！公司是營利單位，不是慈善機構，主管念在怡君年資久也有戰功過，第三個月怡君請長假時，沈純香組長有找她問過，看是不是重新調整職務，先調她去行政組，也比較可以兼顧家庭。

怡君跟勤文說到這部份時，勤文反應很是大，因為調去行政組的薪資實在難看，只有每個月3萬多元的薪水，重點是未來根本沒有升遷的機會。

勤文找了怡君吵了很大一架，勤文認為：對！岳父車禍真的很倒楣，肇逃的酒駕抓到了也只是一個卡車司機，身邊根本沒有任何閒錢，就算民事訴訟拿到債權也只是壁紙一張，根本沒屁用。岳父70了！再活也沒幾年了！請妳林怡君自己想清楚，把所有精力和有形的無形的支出全部堵在岳父身上，讓他們家跟著陪葬，這樣對不對？！

勤文說了，很謝謝大姐兩個月這樣照顧岳父，但前兩個月每到周末，怡君就直接下高雄去，完全沒有心思餘力顧及他們自己的小家庭，啟任和啟佳都是最需要媽媽的時候，啟佳一直待在阿姨家都快認不得自己爸媽了！啟任學校老師也說了他在學校變得有點暴力傾向，這樣下去已經天怒人怨了，最好妳林怡君權衡輕重，去跟公司求情，等爸爸安頓好，立刻會認真替公司賣命！

這一切，怡君默默承受，她感謝阿姨把啟佳照顧得很好，像米其林寶寶一樣，她問了啟任學校老師，老師告訴她請她不用緊張，啟任想媽媽所以沮喪是一定有的，但那天只是搶玩具起了紛爭，不像爸爸說得那樣嚴重。

怡君知道勤文放大了自己不顧家的責任，但這幾個月渾渾噩噩她只覺得對不起自己爸爸、姐姐、還有兩個稚子，勤文還是活在自己爸媽的羽翼之下好好的呀！為什麼不肯分擔一點呢？！

怡君一個人默默的把父親安頓好，一個人默默的把房子賣到了不算太壞的價錢，也按照爸爸的希望(爸爸說他是先立遺囑)，把房子賣了先分成四份，爸爸名下留兩份，一份就是爸爸自己用來負擔護理之家費用的，另一份爸爸希望他永遠用不到，想留給怡安，另兩份都決定給大女兒怡庭和小女兒怡君。

怡君自己盤算著，爸爸的退休金和賣房子的錢，她和大姐都決定不會動用爸爸打算留給她們的部分，這樣算算還可以支撐爸爸幾年的費用，想到這裡，她竟然意外的鬆了好大一口氣，很感謝爸爸沒有增加她的重擔。

爸爸說了，70了！再撐下去花錢真的沒意思，如果台灣安樂死合法，他一定馬上去天上陪媽媽，幾十年了！媽媽一個人多寂寞！他多活了太多年！現在這身皮囊已經破爛成這樣，活著真的沒多大意思，爸爸跟怡君說，人生就是這樣！怎麼來！怎麼走！有能力，我們就多為別人想，沒有能力，不要拖累別人就好！

爸爸請怡君趕快回台北，孩子還小需要媽媽，他不希望他的孫子孫女也要承受自己女兒年紀這麼小就沒有媽媽照顧的痛苦，以後也不希望怡君把他們帶到護理之家來，偶爾，把小孩照片傳給他看就好，那裏，是個充滿死亡的氣息的所在！

怡君抱著爸爸哭了起來，爸爸不能動，只能吃力又沙啞的跟她說：「小妹！爸爸說過，有能力就多幫助別人，但自己得要先顧好啊！阿爸沒福報，也沒能給你們三姐妹甚麼；從小妳最死心眼，最讓我擔心！妳最近太累了！放一些給勤文，你才能輕鬆一點！不用掛心我，人生就是這樣，我們就來人世一遭，把自己的功課做完，就安心上路；不要對我負擔，啟任啟佳需要妳，快回家吧！」

怡君向照顧爸爸的護理人員深深鞠躬，也送了禮，到底這個社會還是吃這一套！允諾爸爸自己一有空一定會下來看望，大姐也和姊夫、小孩討論好每年會抓個時間回來住段時間陪陪爸爸。

就這樣，在怡君前面把她拖進去的，好大好大的，無限延伸的黑洞，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絲絲的曙光，是怡君獨自摸著黑前進了好久好久，才依稀看到的一點希望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