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二年五月十八日,在普瓦捷大教堂(Poitiers Cathedral),諾曼地公爵亨利與阿基坦(Aquitaine)女公爵埃莉諾(Eleanor)喜結良緣。婚禮是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匆忙準備的,而且流程盡可能地匆匆進行。和父親一樣,亨利娶的是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埃莉諾時年二十八歲,而他卻是個剛剛過了十九歲生日的焦躁年輕軍人。這位新娘的無窮魅力幾乎到了無法想像的程度,她憑藉非傳統意義上的美麗、直言不諱和頑固的政治觀點而聞名整個基督教世界。就在兩個月前,她還是法蘭西王后、路易七世的妻子。埃莉諾為路易七世生了兩個女兒,但沒有兒子。路易七世以雙方有血親關係為藉口,和她離了婚。
亨利與阿基坦的埃莉諾結婚,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之一。對歐洲政治中這位雄心勃勃的年輕玩家來說,不可能有更好的新娘了。埃莉諾帶來了財富、權力和廣袤的疆土。她的阿基坦公國是法蘭西王室勢力範圍的一個關鍵部分,從安茹邊境一直延伸到庇里牛斯山脈。她是個經驗豐富的統治者和精明的政治家。對決心要在法蘭西貴族中確立顯赫地位的諾曼地公爵來說,她前不久被法蘭西國王拋棄的事實更是增添了她的價值。
埃莉諾的故事超乎尋常。她生於一一二四年,是阿基坦女公爵和普瓦圖(Poitou)伯爵威廉十世(Count William)的長女。威廉十世贊助藝術,熱衷於征戰,有時與教廷爭吵,有時向教會權威虔誠地屈服。她的祖父「行吟詩人公爵」威廉九世(William IX),是他那個時代最了不起的才子、詩人和歌謠作者。他用法蘭西南部的奧克語(langue d’oc)創作詩歌,講述誘惑、英雄主義和宮廷愛情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法蘭西南部生活的組成部分。阿基坦家族就是以他的形象塑造的。威廉九世於一一二六年去世,也就是他的孫女埃莉諾出生後不久。十一年後,埃莉諾的父親在前往孔波斯特拉朝聖的途中突然死去。於是十三歲的埃莉諾成了歐洲最豐厚遺產的唯一繼承人。
阿基坦是一片幅員廣袤、無序蔓延而組織鬆散的領地,包括了中世紀法蘭西的四分之一以上。它包括加斯科涅領地(Gascony)、波爾多城(Bordeaux)、巴約訥城(Bayonne),以及聖通日(Saintonge)、昂古萊姆(Angouleme)、佩里哥(Perigord)、利穆贊(Limousin)、奧弗涅(Auvergne)和拉馬什(La Marche)等伯爵領地。阿基坦歷代公爵領地的北面是普瓦圖伯爵領地,南面是西班牙半島,他們和西班牙的那瓦勒(Navarre)和巴塞隆納(Barcelona)有著聯繫。這是一個溫暖、肥沃的地區,透過大西洋海岸上加斯科涅的各個港口經營著葡萄酒和食鹽貿易,還擁有重要的旅遊業,因為它控制著通往孔波斯特拉的朝聖道路,這些道路在庇里牛斯山脈的少數幾個山口匯集。不管誰控制這個公國,都可能會得到巨大的財富、權力資源和文化影響。但這種控制權可不是輕易就能到手的。政府在阿基坦影響甚微。掌握權力的是一大群難以駕馭、桀驁不馴的領主,他們對公爵的效忠往往只是名義上的。世人皆知,這可不是一個十三歲小女孩能夠統治的地方。法蘭西的路易六世國王迅速採取行動。一一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她父親去世三個月後,在波爾多大教堂,埃莉諾被嫁給了路易六世的長子,十七歲的路易王子。這段與法蘭西王室繼承人的婚姻使得阿基坦得到了巴黎的保護。埃莉諾結婚僅七天之後,她的公公就去世了。埃莉諾成了法蘭西王后。
這位來自南方,精力充沛而高度活躍的年輕王后,在冷若冰霜的巴黎王宮很快顯得格格不入。法蘭西島和阿基坦的文化差別極大,甚至語言也不同:北方的奧依語(langue d’oïl)與埃莉諾及其大群侍從說的奧克語迥然不同。埃莉諾是個非常世故圓滑的南方人,既讓丈夫如癡似狂,也讓他心驚膽戰。路易七世舉止嚴峻而虔敬,埃莉諾卻非常張揚奔放地展現王后的輝煌燦爛。她和侍從們穿著華貴奢侈,縱情享受窮奢極欲的宮廷生活,這讓她丈夫的親信們驚愕不已。路易七世身著僧衣,飲食簡樸。據紐堡的威廉說,埃莉諾後來曾抱怨稱,自己嫁給了「一個僧侶,而不是國王」。
從一開始,這段婚姻就在個人和政治兩個層面上遇到了嚴重阻礙。正如法蘭西著名的修道院長,克萊沃爾的伯納德(Bernard of Clairvaux)所說,埃莉諾有能力「採納堅定不移的政治立場」。她慫恿路易七世加入了好幾場欠考慮的冒險,其中包括與香檳(Champagne)伯爵的一場殘酷戰爭。這場戰爭的起因是,埃莉諾的妹妹彼得羅妮拉與韋爾芒杜瓦伯爵有了一場逢場作戲的私情。很快地,埃莉諾就有了熱衷於製造醜聞和混亂的惡名。一一四七年,她陪伴路易七世參加第二次十字軍東征,她參與此事的方方面面都引發了流言蜚語。人們(錯誤地)指責是她導致十字軍遭到埋伏、損失慘重,還誣告她與她的叔叔土魯斯(Toulouse)伯爵雷蒙(Raymond,安條克的統治者)共謀,甚至與他有私情。後來的編年史家甚至造謠說,她曾和薩拉丁(Saladin)有過露水情緣,還企圖與他一起乘船私奔,這個幻想故事有些奇怪,因為薩拉丁當時只有十歲。在從耶路撒冷回國的途中,路易七世和埃莉諾在圖斯庫盧姆(Tusculum)短暫停留,覲見教宗尤金三世(Eugene III)。教宗為這對夫妻做了婚姻輔導,還強迫他們睡在一張床上(配有教宗自己的貴重帷幕),以鼓勵他們和解。
但這都無濟於事。儘管埃莉諾給路易七世生了兩個孩子:香檳伯爵夫人瑪麗(Marie)生於一一四五年,布盧瓦伯爵夫人阿莉克斯(Alix)生於一一五○年,但到一一五○年代初,跡象很明顯,這段婚姻走到了盡頭。如果埃莉諾生了一個男性繼承人,或許婚姻還能維持,但事與願違。一一五一至一一五二年的耶誕節,宮廷節慶活動在埃莉諾領土腹地的利摩日(Limoges)舉行,一個公開的祕密已經人盡皆知:很快地,國王和王后就將像他們之前的許多人那樣,分道揚鑣。一一五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一群法蘭西主教宣布,路易七世和埃莉諾有較近的血緣關係,屬於被禁止的近親結婚,因此宣布他們的婚姻無效。阿基坦公國仍然屬於埃莉諾,而路易七世就像卡佩王朝(Capetian dynasty)自腓力一世(Philip I)以來的所有君主一樣,離了婚。離婚讓埃莉諾感到的只有如釋重負。
但她高興不起來,因為她雖然已經二十八歲,但地位就像父親去世那天一樣脆弱。單身的阿基坦女公爵重新開始尋找一位丈夫,向她求婚示好的人很多。一一五二年三月,她從博讓西(Beaugency)出發,穿過羅亞爾河谷,前往她的公國的中心城市普瓦捷。這是一段險象環生的旅程。她深知周邊的鄉村非常危險,於是盡可能輕裝急進。消息已經傳開:埃莉諾已經不再是法蘭西王后了。據說有綁架者從兩個方向追擊她。據都爾(Tours)的一位編年史家說,布盧瓦伯爵特奧巴爾德五世和小若弗魯瓦.金雀花(亨利的弟弟,時年十六歲)都打算埋伏埃莉諾,將她劫持,強迫她嫁給自己。
埃莉諾在巴黎宮廷待了十五年,學會了不少政治生存的技巧。她知道自己躲不過婚姻,而且婚姻也是必需的,但她決心,這次結婚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願。所以她在火速前往普瓦捷途中、甩掉企圖綁架她的人時,想到了最有能力保障她未來的那個男人。此時,身兼諾曼地公爵與安茹、曼恩(Maine)和都蘭(Touraine)伯爵的亨利.金雀花,正在諾曼地海岸附近的利雪(Lisieux),準備入侵英格蘭、打著自己母親的旗號奪得王位。埃莉諾在前一年見過亨利,當時亨利正和父親一起訪問巴黎,參加和談。或許在那時候,婚姻不幸的王后和懷揣帝王壯志的亨利就兩情相悅,將對方看作可能的未來伴侶。他們當時有沒有締結正式的約定,我們不得而知。
抵達普瓦圖之後,埃莉諾向亨利發出消息,請他火速趕來、娶她為妻。亨利沒有浪費一分一秒時間,取消了入侵史蒂芬國王的多災多難王國的所有計畫。「公爵被這位婦人的高貴所吸引,被她擁有的極大榮譽所誘惑,心急如焚地帶著少數隨從出發,快馬加鞭,走過漫長道路,很快就得償所願,與她結為百年好合。」紐堡的威廉如此寫道。於是,一一五二年五月十八日,在普瓦捷的聖母大教堂,亨利.金雀花低調迎娶了阿基坦女公爵埃莉諾。他們的婚禮時間很短,非常低調,但產生了極大的震動。
最大的輸家是路易七世。他知道埃莉諾一定會再婚,但他以為,她的未來夫婿是他的封臣,而埃莉諾做為他的前妻,應當事先徵求他許可才對。但他們沒有去徵詢他的意見,這讓路易七世對他們產生了永久的怨恨。亨廷頓的亨利寫道,亨利與埃莉諾的婚姻是「法蘭西國王與公爵之間深仇大恨的原因和源泉」。埃莉諾嫁給亨利,一下子改變了法蘭西的地圖。亨利在諾曼地、安茹、曼恩和都蘭的領地現在與龐大的阿基坦公國融為一體。理論上,亨利一個人就控制著法蘭西王國幾乎整個西海岸和近一半的陸地領土。為了法蘭西王室的未來,路易七世與埃莉諾離婚,這是個可以理解的決定。但讓她落入亨利.金雀花手中,卻是個不可原諒的大錯。
讓法蘭西國王更鬱悶的是,埃莉諾這次閃婚幾個月之後就懷孕了,而且是個兒子,亨利也重新啟動了征服英格蘭的計畫。這不僅讓路易七世生不出兒子來成為笑柄,還威脅要奪走他與埃莉諾的女兒們對阿基坦公國的繼承權。金雀花家族的一位繼承人即將出世,他或許會同時統治諾曼地、安茹和阿基坦。不到兩年之後,他還將擁有英格蘭王位的繼承權。
《金雀花王朝:開創英格蘭的武士國王與王后們》
英國新銳歷史學者 — — 丹.瓊斯史詩巨作
《紐約時報》暢榜圖書、《泰晤士報》《觀察家報》年度好書
2012年出版以來即長據英國歷史類書籍榜單,歷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