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Airbnb遇見的老人 #政治

2020/08/0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李登輝過世了,某種台灣歷史落幕的象徵。其實我對李登輝的了解不多,小時候甚至還以為他是民進黨人士,比起史明歐巴桑離世時的感傷,心情倒是沒太多激動。
奇怪的是,腦袋不斷重播的畫面卻是先前上課時播放的台北高校(台師大前身)紀錄片—大概七十多歲的李登輝面帶眷戀的回憶求學時期。當時他們每人都看千百本書籍,下課暢談柏拉圖與康德,扛起了知識的重量,字面上的重量。
我遇到的老先生也讓我想起這段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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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爸爸出身自黃埔軍校,兩三歲時隨著國民黨遷移來台,住在高雄鼓山的眷村;後又搬遷至台北,前後考上成功高中、臺灣師範大學公教系。他有幾位兄弟姊妹,在他父母過世後協商將土地賣出,自己在台北買了間房子。(他在後來的談話中曾暗示自己賺了不少錢)
他大概比李登輝少了二十歲左右,相異的生長背景致使他們體現出全然不同的政治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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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討厭日本,以前我甚至連日本都不想去的,」我推測這源自於國民黨軍人的背景。「但我後來想想,唉這樣也不行,怎麼能因為討厭人家就完全不去瞭解人家呢?所以我後來就去學日語五十音了。」
「你以前連到日本旅遊都不想嗎?」
「唉怎麼會想,他們日本人對我們中國人所犯下的歷史過錯到現在都沒有道歉,很難原諒。」事後回想極為後悔沒有進一步詢問他看待日本的觀點,但我想他指的錯誤應該是指南京大屠殺、國民黨的「八年抗戰」,而非日本對臺灣的殖民壓迫。
「那你學日文有實際應用嗎?」
「有啊,我去學了點日文歌,會的不多但起碼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不多大概是幾首啊?」「大概兩三百首吧。」
「這樣很多了耶!」太棒了我真是一顆爛草莓,我心裡暗想。
「不多啦,只會一點皮毛。你知道台語歌很多都是從日本演歌學來的嗎?」緊接著很長一段時間他開始告訴我日文歌與台語歌的相似之處,但由於我對以前的台語歌或日文歌都不熟,無法於這個話題中產生共鳴,此段的記憶也糊的一榻塗地。
但其實他談最多的不是日本,而是中國與美國,或該用他的說法:「老美」。
「美國會這樣我一點都不意外,我早就知道了。十幾二十幾年我去中國工作就知道了,但那些老外笨、自以為是,根本沒把中國放在眼裡。結果全世界各國都來中國投資,現在要撤來不及了,他們的損失是以億來計算的,根本承受不起嘛。所以這就像我剛剛說的,中國哲學就是先默默地累積實力,先低調生存,腰能彎多低就多低。你看以前改朝換代的時候,那時的人也是先投降,就是政治上先臣服於你沒關係,之後再慢慢用文化反過來同化你,所以我說中國老祖先很聰明的」
「以前中國知道自己實力比不過美國,就先假裝讓他嘛,自己再慢慢累積實力。你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用短短的三十年趕上美國兩百多年的成就,這種經濟實力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做到,但中國人做到了。所以啊我以前就跟我中國那邊的朋友說,你們再等等,時機還沒到。」
「可是中國內部貧富差距很大耶?」
「哪個國家沒有貧富差距,只要有資本主義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貧富差距,只是看差多少而已。美國內部的貧富差距也很大啊,而且就中國的情況來說,這是領導人不得不採取的方式。你看中國人口那麼多,要全部人一起有錢太困難了,所以只好先讓一部分人好起來,再讓他們慢慢帶動其他地方。臺灣現在連中國的二線城市都打不過了,臺灣的經濟越來越糟,所以啊你要好好充實自己、培養實力,才能有好一點的出入。」
「中國最怕的是再來一次文革,只要沒有文革,一切都還好。因為文革是很可怕的一次大災難,摧毀了大量的文化根基,若再來一次,那可能就沒辦法挽回了。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透為甚麼文革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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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肺炎疫情不是中國傳出來的嗎?怎麼還會認為它在國際中佔有優勢?」
「這次中國疫情掌控得非常好,你看武漢幾天就封城,後來全國也都有嚴格的管制和大規模的檢測,這是臺灣或美國都做不到的,技術還不到那。中國人口那麼多但他們領導決策的快,所以疫情很快穩定,現在不都零確診嗎?北京這波也很快控制住了。」(談話時間為2020/7/10)
「但你看美國,每天都是千例萬例在計算,川普根本控制不住,沒有能力也不知道該怎麼控制,再加上人民自由慣了。你知道我們很常談論自由,但其實很少人仔細思考過自由這件事情。」他微笑著說。
「西方國家就是太自由了,他們一直很習慣強調個人權力,所以沒辦法受到限制,這這就是他們的文化。所以我說他們太自由了,自由是好事,但它要有個限制,像是法律會給予我們每個人一些條件和限制,讓整個社會不會失序。同樣道理,自由也要有個限度,不能過多。凡事都一樣,過了就不好了。」
「我支持台獨。」談話過程中我小心翼翼的聲明。
「為甚麼?台獨沒有出路啊。」已經忘記他向我說的理由了,總之大概跟地緣政治有關。
「坦白說,我也覺得臺灣真正獨立很難,但我還是要支持。大概像是我的政治理想吧,要努力去做,不然還有誰要幫我們呢?」我想起先前剛看了林樹枝的書,相比我之下,他對民進黨向現實妥協的路線不滿到極致。
「所以說台獨是個政治理想,但實務上不可能嘛。那些獨派已經走到沒有路了,你看現在香港也是,香港是屬於中國的,港獨也根本不可能。」
「臺灣一定會被中國統一,早晚的事。你看現在美國開始來巡邏就是代表中國的軍事勢力已經壓不過了嘛,所以趕快來威嚇一下。我看啊中國如果要武統臺灣,大概三天以內就拿下來了,美國來大概也擋不住。」他停頓了下。
「不對,臺灣可能一天就打下來了,臺灣人可能會投降呢。你看現在在最前面搖旗吶喊的,到最後飛出去的也都是他們。你懂嗎?他們有錢啊,那你說剩下來沒錢的怎麼辦?」大概感受到我不認同的眼神,他繼續笑著解釋。
「我以前在大陸工作的時候,那邊的中國朋友老愛早我談政治。他們都問得很直接啊:『欸你們臺灣甚麼時後回歸啊?』我都直接跟他們說唉呀不要急、遲早的事。等時機成熟了,中國發展穩定了,臺灣就在旁邊,要拿下就不難了。我十幾年前就知道了,但老外看不出來,臺灣人也看不出來,都只想去中國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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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個中國朋友很羨慕臺灣的政治環境跟言論自由,那時他會向我抱怨中國的環境。我問他會不會從政,他說不會;我問他如果可以投票會不會去投,他說不會;我問他會想參與政治嗎?他說不會;我又問他現在物質生活好不好?他說好。我就跟他說你既然不會參與政治、沒有要從政,經濟又好的話,幹嘛需要自由?他聽完就釋懷了。」我不確定內心的驚愕是否展露於臉上。
「那所以你支持統一嗎?」
「我是支持一國兩制的。」我原以為他支持一國一制的統一,預料之外的答案讓我頓感衝擊,香港反送中以後還有人相信一國兩制?
「你看香港的情形還相信一國兩制?」
「一國兩制的意思是維持現況,香港則是想要追求更自由,已經越線了你懂嗎?所以中國政府當然打壓。所以啊,一國兩制是可行的,只是要永遠維持現在的體制,不然臺灣人哪能習慣?像你就是覺得自由被剝奪嘛。」
「那你怎麼看國安法呢?」
「美國、英國插手國安法幹嘛呢?明明全世界各地都有啊。說中國過度鎮壓的話,那西班牙加泰隆尼亞要獨立的時候,怎麼沒有用同樣的標準對待?還有羅冠聰、黃之鋒那些逃到國外、退黨的人我最不屑了,現在就是怕了想切割關係嘛,沒有奮戰的精神,如果他們堅持到最後抓進去關,我還會敬佩他們。但他們這樣根本卑鄙小人。」
「他們是希望避免連累他人,讓運動繼續下去才這樣的。」
「唉呀,你不要被騙了。他們就是不斷占用聲量跟資源而已。」
原來我眼中敬佩的人在他心中是這種扭曲的模樣,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又再度扭轉我對支持統一的人「不理性」的印象。

「但臺灣目前是在不正常的國家狀態,注意我的用詞,我說『不正常』的意思你懂嗎?」他親切的微笑。我點點頭。
「臺灣因為這種政治問題撕裂太久了,太多妻子丈夫、父母小孩因為立場的差異而離散疏遠,我們必須要盡早解決這個問題。社會的立場大過分歧,大家沒辦法理解彼此的身分認同,政府也沒辦法統合人民的價值觀,所以我們現在持續的拖延、維持現況不是一個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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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最忘不了的是下面的話。
「如果有天全台的人有共識決議臺灣要獨立,如果大家覺得即便獨立的代價是整個島一起沉淪也沒關係,那我也沒辦法,那好吧我也就跟著一起沉淪。」
我難以想像一個支持一國兩制的有錢人,在全台決議台獨的美好假想中,竟不是要串聯中國或是移居國外,而是選擇與臺灣共生死。

最後我聽懂了我跟他的差異。
即便他沒明說,但混雜著中國人和臺灣人認同的他,以他自有一套的哲學跟邏輯思維分析臺灣現實的處境;同時他將經濟視為國家的重要基礎,認同部分民主價值的同時,認為自由並非必然權利更需要受到限制。他以他的方式依存臺灣,對臺灣的想像並非建立於非理性的中國夢或祖國狂熱,而是以他認為的務實出路與標準為考量,看待臺灣與世界的互動,也因此他在建構想像的過程中出現他無法視得的偏誤。
將所有具有中國人認同的人打成紅統賣國賊很容易,但即便上述理性的對話並非隨處可見,理解不同立場與觀點的人、建立對話才更可能減少不同群體間的鴻溝。
我無意替散播惡意的統一人士辯護,只是從老先生身上看見一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一種開展討論的可能。

「我希望你不要被政治立場蒙蔽雙眼,要多抽離自己,從較大的眼光、客觀的立場看,才不會有失偏頗。」他後來這麼跟我說。
陳荒
陳荒
嗜睡完美主義者。 人生就是在不斷支離破碎中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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