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大二上學時快結束的時候,那是我是一個社團的幹部,正負責籌劃一個大型活動。
那天,外頭淅瀝瀝地下著雨,更兼遇上寒流來襲,身上穿著厚重的冬衣得以禦寒,但裸露在外撐著傘的手卻凍得一片青白,一陣大風夾著雨點吹來,吹得我向後踉蹌了幾步,定定神,再從校門口向文學院趕去,短短的幾步路卻是頂著風雨前行,似乎漫漫長路怎麼也走不到。
收傘,傘上的水攤了一地,匯成了一個不斷擴大的小池塘,裙擺上的水則滴成了一圈護城河,隨手理了理頭髮又急急往社團辦公室走去,我的鞋子卻吱吱的響著。
推開紗門,見著兩雙陌生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一個胖些,穿著件深藍色的夾克,國字臉,細小眼配上一雙薄唇,令人覺得臉大了些,微捲的頭髮理得有點短,一手架在桌上正襟危坐著,看起來頗有軍人的氣質。另一個瘦些,穿著件橄欖綠的套頭毛衣,格子襯衫領翻在毛衣外套,手裡翻著社裡的留言簿,尖瘦臉,嘴角上揚,露出一排不整齊的牙齒,看起來比較親切。國字臉看看手錶抬起頭說:「同學,妳晚了十分鐘。」
「抱歉,抱歉,下雨,外頭塞車。」我不好意思的解釋著,覺得第一次和合辦單位的負責同學見面就遲到,實在不好意思,因此趕忙出去張羅了三杯熱飲進來驅驅寒才開始討論。
尖瘦臉姓王,叫王立文,國字臉姓周,叫周龍,都是土木系的。寒暄之後,王立文從鼓脹的背包裡拿出了一個夾子,裡面裝著活動計畫資料,他一面展示他的精心策劃,一面滔滔不絕地向我解說著。尖瘦臉上的眉毛舞動著,比手畫腳,那得意之情躍然臉上,而周龍卻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兩眼定定的瞅著我們,時而點點頭,時而皺皺眉、撇撇嘴、搖搖頭,但坐姿依然端正,讓我覺得我這樣托著腮和王立文討論,似乎很不禮貌,正當我收手坐正的當兒,國字臉說話話了:「六點了,我們該去吃飯了!」王立文抬起那尖瘦臉說道:「等討論完再去吃不是一樣,幹嘛要那麼準時呢?」周龍撇撇嘴,很不以為然的說:「你不餓,小姐會餓。」
把我扯進去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低下頭來翻看留言本。但周龍字正腔圓的國語配上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使我不禁豎耳聆聽,簡短精煉的話語勝過了王立文冗長而無邊際的訴說,我們便一起到活動中心吃飯去了。
隔了幾天,一大早帶著迷濛的睡眼,騎著單車趕早上八點的課,迎面而來的一輛單車卻突然緊急煞車,刺耳的剎車聲夾雜著低沉沉的「早啊!」,把我從朦朧中驚醒,定眼一看原來是國字臉周龍。然而不等我回應,他就騎上車走了,之後的一個星期,我為活動公文奔波在土木系、中文系、行政大樓之間時,都沒有看到周龍的人影,尖瘦臉王立文說,他每天一下課就不見了,晚上總趕在門禁之前才回到宿舍,問他忙什麼,他也不吭聲。
活動結束的那天下午,正想好好休息睡個午覺時,電話鈴響了,接起來,那頭傳來字正腔圓又富有磁性的嗓音:「請問,林倩萍小姐在嗎?」「我是,請問哪位?」「我是周龍。」「周龍?」我坐起身來,正色問道:「有事嗎?」「沒事,只是這次活動辛苦了,明天晚上的慶功宴來嗎?」「辛苦不敢當,你們也出了很多力。明天晚上我會去的。」「那麼,明天見!」被他這麼一擾也沒興致睡午覺了。平日不苟言笑的國字臉,從哪裡弄到我的電話?況且,早上活動時才見過的,說過會去的,怎麼下午竟又特地打了個電話?
台北的冬天又濕又冷,稍不注意就是噴嚏、鼻水齊發,咳嗽咳得好像要把肺咳出來一樣。坐在教室裡,老師的話在耳邊嗡嗡作響,但內容卻完全打不進我那昏沉沉的腦子,課本上的字,在我眼前一圈圈的擴大,漸漸地字看不見了,腦袋也跟書本來了場親密接觸,神魂找周公求藥去了。但是,課得上、報告要交,考試也得考。那天下午,抬著千斤重擔頭,紅著鼻子、捂著口,蹣跚地到圖書館找資料,卻不曾想遇到了國字臉周龍。
第二天下午下課,收拾好書本筆記,昏沉沉的步出教室時,竟見周龍已在教室外等候多時。見我出來,他迎了上來,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個鼓鼓的信封,說:「給妳,這一家的川貝枇杷膏很有效。」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我愣在那兒,目光也停在那個信封袋上,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不接,覺得似乎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接下,又覺得交情太淺,無功不受祿。當我抬起眼睛與他對視的當下,手也不由自主的伸過去接下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
枇杷膏是甜的,甜在嘴裡,心中卻漾著千百種滋味。後來,在校園裡不期而遇的次數多了,和周龍也就漸漸熟捻了起來,偶爾也會一同去看場電影,或到圖書館比鄰讀書。
期末考結束前的一天,他又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當我交了卷走出教室時,他已等候良久。「林倩萍,明天考完,後天就放假了。我們後天去淡水走走,早上八點半我在校門口等妳。」說完轉身就走了,也不等我答應。等我反應過來,他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第一次覺得這個人有些怪,有些霸道,逕自作了安排也不先徵詢他人的意見。
第三天一早,我到學校門口時已八點四十了,老遠就見著周龍在那兒頻頻看錶,便加緊腳步趕去,他見了我一言不發便朝車站走去,我沒辦法,只得跟了上去。上了車,運氣不錯,有兩個座位,我們並排坐了,車子顛簸前行,我的心情也隨著車身一起忐忑著。
看著窗外,雨淅瀝瀝的下著,周龍穿著件橄欖綠內面襯毛裡的大夾克,眼睛直瞪著前面,緊抿著雙唇,一言不發,我猜想他是生氣了,他最恨不準時的人了。車走到中山北路,我終於耐不住地開口了:「周龍,很抱歉讓你這麼不愉快,那麼我下一站就下車回去,我就不跟你去淡水了。」「怎麼可以,預定好的事不可以隨便更改的!」
最後,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在淡水下了車,兩人撐著傘慢慢默默走著,他越走越近,把我的傘收了,用他那把大傘罩在我頭頂,右手伸過來攬住我的肩,就這樣他小心翼翼,我慌慌張張地一同去著名的「黑店」吃了排骨飯,去渡船頭吃阿給,然後搭渡船去對岸的八里。那天不是假日,渡船上稀稀落落的,除了我們,就只有兩、三個乘客。我們站在甲板上迎著細雨,轉頭看周龍時,發現他也正看著我,四目相交,他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一抹微笑。
漸漸地,我知道他從小在眷村長大,父親早已退役,嚴肅不苟言笑,待子女如帶兵一樣一板一眼,母親多病,和善而內斂,下面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和他差了十二歲。而他這個長兄,也應了中國人「長兄如父」但說法,是弟弟們敬畏的對象,因此在家裡從未能和弟弟們談談心裡話,頗是孤單。
有幾次他和我說起過往的悲慘情史,說到前幾個女友都在交往不久之後移情別戀,語氣頗為忿忿,大有天下女子皆如是的味道,話語一轉,竟指著我說,我大約也同他的幾個前女友一般喜新厭舊,我氣結掉頭就走,而他也不曾追來道歉。第二天見了我,就好像從來不曾發生任何事一樣,問他,他只說我聽錯了。
交往越久,越覺得離他越遠,某日在他「失蹤」許久之後,打了個電話到宿舍找他,他一聽是我,劈頭就說:「以後別打來了,我不喜歡被騷擾,也不希望別人知道我有女朋友。」說完不等我答話就把電話掛了。從此就只許他找我,不許我過問他任何事情,他說:「我把妳當自己人,我媽從不過問我爸任何事情,我希望你也一樣。」至此,我終於了解為什麼他的戀情都以夭折收場。不多久之後,我們也漸行漸遠,結束了一段短暫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