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不愛你會有什麼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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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何倩茹打開了老公周蘇豫的手機,開始翻查他的短信。

蘇豫在浴室裏洗澡,一旁的沙發上,放着他脫下來的深灰的西裝,上面隱約還有酒氣。

蘇豫這一天的短信,大約有二十來條,其中大半是來自客戶的,翻到第十六條時,倩茹看到了一個最近老常出現的名字:張清露。

她問過蘇豫,這個張清露是他公司裏新來的一個大學生,女的,目前在辦公室裏學着做報關的工作。

前些天,這個張清露只是發一些小格言啊,古詩詞啊給蘇豫,內容說不上曖昧,但還是讓倩茹不舒服,惡狠狠地問過蘇豫兩次,蘇豫輕描淡寫地答:「小姑娘就愛玩兒這個調調,她羣發呢,給誰都發。」

當時倩茹冷笑兩聲,沒有再問。

而今天,今天這條短信,則開始露骨了。

看看時間,是蘇豫剛進家門不久後發的。

倩茹想:你不知道周蘇豫每天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吧?

倩茹死死地攥着手機,那硬的邊硌得倩茹手心生痛。

她聽見浴室裏的水聲停了,便把手機放回到蘇豫的西裝口袋。

她坐回到牀邊,拿出美容雜誌,做出看的樣子來。

不多一會兒,周蘇豫穿着雪白的浴袍走了出來。

溼碌碌的頭髮軟塌塌地覆在前額,很像他九年前的髮型,一下子讓他年青了許多許多,看上去,他就象個剛剛工作不久的大學生。

他這樣地年青,彷彿歲月在他身上停駐不前。

也難怪,倩茹想,他還不到三十三。

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紀。

他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像是累了,又像是一個懶洋洋發着賴的孩子。

倩茹不由自主地拿起大毛巾走過去,替他擦拭頭髮。

蘇豫一向不愛用吹風機,倩茹慢慢地替他擦着,湊近看,他耳後的肌膚異常細膩。

倩茹鬼使神差一般地吻了上去。

此時的蘇豫微微一讓。

倩茹馬上感覺到了,手下也是一滯。

蘇豫掩示地轉過頭來衝着倩茹說:「今天累得很,睡吧,啊?」

何倩茹睡在周蘇豫身邊,直到天快亮了也閉不上眼。

眼前一次又一次滾過張清露的短信,滾得她心頭油煎火燎一般。

早晨七點,蘇豫準時醒了。

倩茹剛剛迷糊了一小會兒,朦朧間見蘇豫起牀披衣,於是問:「今天也要去公司?」

今天是週末。

周蘇豫沒回頭看她,只是說:「嗯。西安那邊來了重要客戶,人家公司是總經理親自出面,我不去不合適。」

「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來?」

「說不準。說完了正事,喫喝玩樂是免不了的。」

倩茹冷笑道:「你一個老總成三陪了。」

蘇豫看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他對於倩茹明顯的挑釁不予任何反應。

不予反應,意味的並不是退讓,也許若干年前是,可是現在不是,一定不是。

只是一種不屑,一種蔑視,一種目中無人。

倩茹閉閉眼,忍過心頭的那一陣惡氣,起牀披衣給蘇豫做早飯。

蘇豫的聲音柔和下來:「你不要起來。冰箱裏有牛奶,熱一下就可以。」

倩茹說:「空腹不能喝牛奶,我從結婚前就一直跟你說。」

她是故意提結婚前,爲什麼不?應該時不時地提,讓他時不時地捫心想一想那個時候有好處,倩茹想。

倩茹走向廚房,不提妨在穿衣鏡裏瞥見一個女人。

身材略顯發福,面色青腫,眼泡微突,髮髻篷亂。

她忽然意識到,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

曾經珠圓玉潤,皮膚好到幾可掐出水來的何倩茹,幾時變成了這鏡中的老女人?

她也不過三十八,還未到三十九!

回頭看看周蘇豫,爲什麼他可以早起連臉都未洗,就這樣清新俊朗?

倩茹想起張愛玲的話:低到塵埃裏。

從外表上來說,何倩茹在如今的周蘇豫面前低到了塵埃裏,但是不能開出花來。

而精神上,何倩茹不會允許自己這樣低下去。

他把苦惱帶給了自己,磨老了她,於是他得到了可以不屑她的可以蔑視她的理由了。

這一念之間,何倩茹暴怒起來:「走吧走吧!馬上走,快點走,你離了這個家就舒坦了!還喫什麼早飯?外頭有的是人,熱好了牛奶撕碎了麪包等着餵你!」

突來的怒火並沒有讓周蘇豫有半分的慌張,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說了四個字:「不可理喻。」

周蘇豫走了之後,何倩茹補了個覺,睡到快十點,爬起來,收掇一下。

她決定出門去找人商量一下短信的事。

當然不是那些全職太太朋友,骨子裏,倩茹還是不能把自己與她們等同起來。

也能去找她他們,當初他們對她的婚姻就諸多不滿,倩茹從來就不是把話柄送到人嘴邊去的傻瓜。

她要去找從前在學校裏任職時的好友,方寧顏。然後,想約了方寧顏去另一個好友魏之芸家。

她們總會幫她拿一個主意。

關鍵時候,也只有女人能幫得了女人。

當然,得是沒有利害衝突的情況下。

她們就沒有利害衝突。

所以,倩茹急匆匆地出了門。

2

何倩茹的好友兼昔日的同事方寧顏,家在師大的教工宿舍樓裏。

很普通的公寓,跟倩茹家的近270平方的躍層住宅是沒法比的。

倩茹當年在小學教語文,寧顏教英語,她跟李立平結婚後開始是住在筒子樓裏,就是那種一層樓盡頭有公共衛生間,家家戶戶在走道里做飯的樓房。

倩茹去過兩次,她記得寧顏對那種房子的痛恨,她曾跟倩茹恨恨地說過:「板壁這樣薄,完全沒有個人空間,放個屁隔壁都知道。」

寧顏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虛榮女子,這點倩茹是瞭解的,她這樣說,也不過因爲心中藏着的那一口悶氣。

好在,李立平因爲在師大人事處工作,算是個小小的初級官僚,趕上了最後一次福利分房,分到一小套,買了產權。

倩茹知道,他們還在河西新買了房子,期房,真要住上,還是等些日子。

這當口,正是午飯時間,倩茹在一家象樣的飯店裏炒了些菜,打包給寧顏帶去。有寧顏愛喫的糖醋魚,新鮮的空心菜,還有孩子愛喫的軟炸對蝦。

提着幾個油漬滴零滴落的塑料盒,爬上寧顏家所在的五樓,寧顏正在給孩子餵飯呢。

說是午飯,不過是稀飯與花捲,孩子面前,多了一小碗蛋羹。

倩茹說:「別喫那個了,你不是最討厭喝稀飯的嗎?」

寧顏比倩茹小兩歲,眉目間依稀還有少女時代的清麗。

不過,寧顏所有的神韻全淹沒在一件舊的男士大T恤裏了,神情裏只留下萎頓與焦躁。

寧顏沒結婚時曾說過,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不外乎兩種原因:

一,她愛他到骨子裏,只恨不得分分秒秒呼吸着存有他氣息的空氣,是以穿着他的舊衣;

二,不過是出於節儉,省了居家服的錢,與愛全無關係。

顯然,倩茹知道,寧顏屬於後者。

而自己,倒是屬於前者,只不過,周蘇豫身材清瘦,他的襯衣,倩茹穿來竟有兩分緊繃,所以,她沒穿過。

倩茹問:「李立平呢?」

寧顏冷笑了一聲:「回老家了。跟他家裏那幾個狗頭軍師商議着如何盤剝掉我及我家的最後一塊皮。」

倩茹赫然:「你們……?」

「我們?對!就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真可笑,我們纔買了新房子,倒好象還有一輩子的煎熬似的。」

「世界上的夫妻其實都是一樣的。」倩茹說,正好將話頭引向自己的心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世上還有無快樂美滿的夫妻,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難題。」

「你還不足?倩茹,知足吧。」寧顏的聲音裏有着無限的疲憊:「至少,周蘇豫一表人才,至少,他還沒有弄幾房外室。」

「怕是……也差不多了。」

寧顏問:「你跟蘇豫怎麼啦?」

何倩茹等到了她想要的說話的由頭,於是,她開始一五一十地把短信的事兒講了一遍。

寧顏沉默了很久。

「對不住倩茹,你剛纔說的那事兒……」

「嗯?」

「我想,多半,還是你多慮了。現在的女孩子,與我們那時候不大同了。只要有蘇豫自己能把持得住……」

「你想,你覺得他能把持得住嗎?」何倩茹嘆道:「寧顏,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深切地體會到,年青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寧顏道:「的確,周蘇豫還年青,六歲,現在看來,是差得大了些。」

倩茹忽然說:「寧顏,我想去整容。」

「什麼?你發什麼瘋?」

「也不算是瘋,現在這種事太普通了。也不光是明星做,普通人整容的多得是。」

寧顏看着倩茹,半晌才說:「這種事,再想想吧。切膚割肉之痛,不是不能忍,要看值不值。」

話是沒有錯,只是,何倩茹想,人生最爲難的,不過是拿捏值與不值的分寸。

3

喫完飯,寧顏和倩茹坐在一起,兩人離得近,倩茹發現寧顏的眼角有細密的魚尾紋了。

以前的寧顏,可是年復一年地保持着二十歲的面容。

倩茹微微地嘆氣,伸手替她把垂落下來的一縷頭髮掖到耳後,說:「我一個人行了,你去洗把臉,舒服一點兒。」

寧顏黯然一笑:「倩茹,洗臉並不能使我的心理狀態有一點兒變化。沒用的,我也知道,這兩年,我老得有多快。快得讓我絕望。」

倩茹勸道:「不是我說你寧顏,你的性子,多少有些偏激,李立平,也不象你認爲的那樣不堪。」

寧顏低下頭:「我知道呀,也許外人看來,我們,並不算差。李立平在大學,我在小學,有房產,有孩子,各自的家庭也無拖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可是,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去。我的心,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舒展過。」

她不等倩茹出聲安慰,揮揮手在跟前趕一趕,彷彿要趕走一隻蒼蠅。

倩茹說:「咱們歇一會兒,下午去找之芸吧。」

寧顏搖搖頭:「我不去了,累得很,不想動。想趁李立平不在家好好休息。他一回來,我的神經馬上繃起來,說每一句話都要斟酌半天,聽他說話更累,每一句都有幾層隱含的意思。」

「去吧。我們打車去。好咱們好久沒聚了。」

寧顏微笑:「只怕去了,之芸連坐的地方都要現騰給我們呢。」

「怎麼?」

「你不知道?她正大張旗鼓地搞裝修呢。」

「哦?」倩茹也笑起來:「她終於找到合適的人啦?這麼快就決定結婚,買了房子麼?都裝修了?也不告訴我,你們倆個就瞞着我一個。」

「不是。」寧顏道:「是裝她自己的那套小房子,說是好好弄一下,打算住一輩子呢,連傢俱電器都準備買全新的,還說以後我們再聚會就更舒服了,她留了一個房間打算做成日式踏踏米呢。」

倩茹驚訝道:「怎麼?她打算要單身一輩子?」

寧顏點點頭:「她是那麼說的。」

倩茹說:「這丫頭!真是,老天怎麼不讓她遇到個合適的人呢?再來一個袁勝寒不行嗎?」

「再來一個,也不是袁勝寒了。」

倩茹說:「那我去看看她吧,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你真的不一起去?」

「不去了。」

倩茹臨走前期期地問:「寧顏,你說我該不該正面會會周蘇豫的那個新歡?」

寧顏正色道:「千萬不要。你並沒有確切的證據,冒然行動只會壞事,更傷感情。我總是覺得,蘇豫,不象是那種人。」

倩茹的聲音裏有無限的傷感與無奈:「人是會變的寧顏,而且,」她偷眼打量了一下是映在窗玻璃上的那個模糊的中年女人的身影:「我老了寧顏,你說得對,六歲是一個可怕的差距。」

寧顏伸手抱抱倩茹的肩。

從寧顏家出來,倩茹又打車到了魏之芸的家。

普通的小區,之芸家在三樓。走進之芸的家,倩茹嚇了一跳。

滿地堆着裝修的木材、瓷磚、石灰、工具,一片狼籍,簡直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魏之芸站在屋中間,穿着大大的男式棉布襯衫,頭髮高高紮起,正在與工人交涉,說着埋線的事兒。

回頭看見進來的倩茹,馬上招呼她,手忙腳亂地要倒水。倩茹止住她:「你幹什麼?突然想起來裝修房子?」

之芸是個挺拔的女子,也許個子並不十分高,可是因爲肩背筆挺,顯得很高挑,她一向是三個人中最爽朗的一個。

之芸笑着說:「其實說突然也不算突然,前兩年一直有這個念頭。可是你知道,到底是不死心,又是蹦達了這麼兩年,終於下決心了。」

「你真準備一個人過一輩子?」倩茹問。

「對啊!」之芸笑着答。

「不是說前些日子有人介紹了一個離婚沒孩子的?」

「吹了。」之芸淡淡地答。

之芸跟勝寒分開四年。

這四年裏,家裏前朋好友沒少給她介紹人,她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親中渡過了這四年的。

最近的就有兩個,一個是嬸嬸女婿的老同學。說起來那也是個可憐人,當年快結婚了,未婚妻突然得了癌症,拖了沒三個月,一個花似的女孩子就沒了。

第一次見面,那個叫齊敏之的男人提到自己的過往就哭得昏天黑地的,弄得之芸也陪着落了淚。雖然他身上沒有一絲一毫讓之芸認同的地方,但是爲着他的這一片深情,之芸微微動了心。畢竟,這年頭,這樣長情的人不多見了。

兩個人於是相處了起來,一開始也還好,無非是喫喫飯,看看電影。

齊敏之第三次約之芸時,提出了個奇怪的要求,他求之芸去美髮廳,熱情地向她推一款新的髮型。

之芸去了美髮店,讓美髮師一點一點修短自己的頭髮。齊敏之在一旁不斷地稱讚,弄了四五個小時,之芸一頭蓬鬆豐厚,打着細碎卷子的齊腰長髮,就打理成了直直的薄削的長短不齊的齊肩發。

之芸也挺喜歡,這髮型讓她看起來年青了好幾歲,而且,天漸漸熱起來,這髮型涼快也好打理些。

之芸一回頭,看見齊敏之的眼神,染着一種絕望的熱烈,彷彿眼中長出了手,一遍一遍地撫摸着她的臉,誠惶誠恐,無限依戀,之芸心裏咯噔一下。

往後,齊敏之常會送她衣物飾品,其實與之芸的愛好相去甚遠。

之芸喜歡粗獷一點,簡單的拙樸的東西,可是齊敏之送她的,多半是些細緻繁複的東西,之芸也穿戴起來。每當這時,就會看見齊敏之那種熱烈的彷彿要把她穿透的目光。

偶爾,之芸在約會時穿了自己原先的衣服,齊敏之就會一遍一遍地溫和而固執地問她,爲什麼不穿他送的衣服。

之芸不是笨人,越發地覺得其中必有緣故,而且事實證明,她猜得不錯。

可是,當她無意中看到齊敏之錢包裏藏着的那張照片時,依然渾身發抖,毛骨聳然。一時間,她幾乎分不清照片上的人與她自己,誰是活人誰已成灰。

她與那照片上的女孩子長得並不象,但是穿戴一個風格,髮型也是一樣的,剎那間,之芸覺得,那死去的,象是自己,而那照片中的人走了出來,褪色的脣邊一個淡笑。

之芸落荒而逃。

之芸後來又遇到一個人。

那人叫陳浩宇,醫院的醫生。這個男人,是這麼些年,在袁勝寒之後,唯一一個走進了之芸的心裏的人。

離異但是沒有孩子,介紹人是類思的一位老師,按她的說法,之芸的年紀也不小了,能給條件不錯的人填房也是上上之選了,象陳浩宇這樣條件的男人,便是想找一個二十來歲的,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話多少有點傷人,但之芸細一想,也不無道理。

陳浩宇家勢良好,醫學世家,本人高大沉穩,學識淵博,愛好歷史,說起來如數家珍。之芸自己是教數學的,一直就想找一個通文史的,可以互補。

那些日子,對之芸而言,宛若初戀。

她甚至在路過雪中彩影的時候進去打聽了一下價錢,那時正在推出一個新的套系,十分划算,並且美幻美倫。

之芸想拍結婚照想了二十年,從她還是個小小姑娘時就盼着那樣的一天,沒想到會等這麼久。

她想,這一次要是真的成了,她得去雞鳴寺燒香,給菩薩貢上一大瓶油,還要捐上一千塊的香油錢。

然而,就在半個月前,陳浩宇跟她做了一次深談。

倩茹問:「他說了什麼?之芸,這麼好的條件,不容易遇到,只要不是原則問題,得過且過罷。」

之芸又笑:「說得是,可是這問題還真的挺原則的。」

陳浩宇說,他當了太多年的婦科大夫,看見女體已無法有正常男人的衝動了,而他與前一位妻子的婚姻,也是因爲同樣的原因破裂的。

他說,「之芸,我們可不可以保持一種純潔的婚姻狀態?」

之芸不是慾望強烈的人,當然也不是禁慾主義者。

這對一個只有三十六歲的女人而言,也太殘酷了一點。

但是,沒過多久,之芸就聽說陳浩宇結婚了。

她才知道,他同時與幾個女人相處着。

之芸不知他是否找到了他理想中的聖潔的妻。

之芸並不恨陳浩宇,也不怪他。

她只是灰了心,所以她開始裝修房子。

倩茹聽完之芸淡淡的敘述,想要開口說出的話全部咽回了肚子裏。

她的朋友們,活得跟她一樣倉皇繚亂,她們幫不了她。

好只得自己想辦法。

告別之前,之芸說,再過兩個月,我這裏弄好了,咱們又可以在一起聚會了,可以談通宵。

倩茹走了出來,向家的方向步行。

朋友如同林鳥,大難來時只得各自紛飛,她想。

但是,朗朗乾坤,哪裏來的大難呢?

轉念又想,愛情,難道不是一場災難嗎?

4

一九九七年。

在十年前的類思,何倩茹、方寧顏與魏之芸還是挺有點兒名氣的。

這名氣指的倒不是教學方面。

而是因爲她們三個是類思公認的美女。

各有各的美。

同事們說,最耀眼的是何倩茹,最有青春活力的是魏之芸,最耐看的是方寧顏。

同時,她們的名氣還在於,她們老大卻未嫁做人婦。

魏之芸和方寧顏已經二十六了,而何倩茹已經二十八,對於女人來說,真是一個可怕的年齡。

並且,她們三個,都歷經無數次的相親,卻未見任何成果。

按說,這是非常隱私的事情,可是,小學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方,男性少,而且那個時候,女孩子都覺得找一個小學男老師做老公難有什麼出息?所以,小學裏的男孩與女孩子很難有合適的機會遇到合適的人,唯有靠相親。

因爲其中許多次是學校的同事當的介紹人,事後,難免會在茶餘飯後拿出來做做談資。特別是,有些同事覺得自己介紹的那個人物條件相當地不錯,卻意外地被拒,她們頗不以爲然。

其中以一位姓姚的老師爲最甚。

這位大姐年青的時候也相當地挑剔,直到三十歲才結婚,不過,據說婚姻十分幸福,所以造成她日後熱衷於做媒,給倩茹、寧顏與之芸都介紹過,卻都被婉拒了。這讓她感到十分挫敗,悻悻然的。

女人之間的友情,有時是非常奇怪的,當她們在同一狀態下時,是最能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一旦其中一方脫離了目前的狀態,往往會站至完全對立的立場上,並且,她們的尖酸與刻薄往往切中要害。

不過老實說,倩茹、寧顏與之芸也不是慣於作小伏低的人,三個人可稱得上才貌雙全的,兩分傲氣是有的。

寧顏比較內向,她的態度就是:不理,她不理人的時候,小臉會掛老長,眼光下垂,只從眼角露一點餘光,之芸常笑她七情上臉,所以人緣淡薄。

之芸自己比較爽氣,哈哈一樂,全不在意。倒顯得說閒話的人不地道愛八卦。

倩茹則口角比較凌厲,面念微笑時一句話便堵住了姚老師的嘴:「我正打算向您看齊呢,我也混到三十歲,三十歲是個好年紀,也許我跟您一樣,真命天子在三十歲時出現。」

暗地裏,三人同笑姚老師的眼光真是不怎麼樣,有一回給寧顏介紹的男孩子,居然是斜眼,寧顏第二天向她提出來,她說:「那也沒什麼關係,只要人脾氣好就行。」

很多人都說,愛情都起緣於一場誤會。不過,倩茹後來許多次都會想,就算再錯一次,還是希望遇上。

有個週末,何倩茹去了舅舅的公司。

雖然是週末休息日,舅舅還是在忙。

公司不大,生意卻不錯,做外貿的。原本倩茹的舅舅是外貿公司的業務經理,退下來以後,自己跟大兒子一塊兒弄了這個公司,靠着以前的客戶關係,有聲有色地做了起來,着實賺了不少的錢。

倩茹的母親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是跟着哥哥相依爲命長大的,兩人的感情厚密得很,舅舅自己有兩個兒子,把倩茹疼得象親生的,倩茹的表哥表弟也都寵着她。

倩茹在舅舅的辦公室裏呆了一會兒,嫌氣悶,跟舅舅打了招呼,到外頭去透氣。

舅舅的公司在十八層。走廊的挑高很低,也不見得透氣到哪裏,不過視野不錯。

走廊的盡頭忽然響起腳步聲,片刻衝過來一個人。

男人,其實不過是一個男孩,實在是年青,白着一張臉,個頭不頂高,瘦伶伶的。

男孩子開口問倩茹:「小姐,請問,裕華公司在招人嗎?在哪裏登記?」

這事兒倩茹是知道的,舅舅的公司的確在招人,不過不是這一週,是上週的事。

倩茹答:「對不住,我們已請到人了,招聘已經結束了。」

男孩兒眼巴巴地看着她,表情宛若受驚的小動物。

然後,他咚地一聲就倒下了,手裏的東西散了一地。

倩茹嚇了一大跳,扎着手站了半天才想起來去叫人。

那天,倩茹叫來了樓層的保安,把那男孩抬起來送進了舅舅公司的休息室。

因爲是週末,公司只有一兩個人在加班,休息室是空的,很靜。

倩茹叫保安替男孩子解開領口,又請他去藥店買來了葡萄糖。

那個男孩,就是周蘇豫。

周蘇豫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面前的那個女子。

他腦子還暈乎乎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女子遞了一杯水過來:「醒了麼?把這個喝了。」

周蘇豫茫然地接過水杯,喝一口,微甜,真是渴着了,咕咚咕咚一氣就喝乾了。

倩茹看着那男孩子,穿着白襯衫,打着的領帶已拿下來,普通的深色西褲,典型的求職時的打扮,非常年青,髮型讓倩茹想起上初中時同班的男生們。

那個時候,染髮的還不多,把頭髮弄得五彩繽紛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大家都熱衷於鋦得烏黑。這男孩子的頭髮卻有點黃,顯見的是營養不良形成的。

周蘇豫垂着頭,囁嚅着問:「請問……我好象聽您說,招聘結束了?」

倩茹說是。

周蘇豫越發地嗑吧起來:「我……我學經濟的,其實半年前就……就到處找……找工作了。我……我還是……還是有一定的能力的……也願意學習。」

「可是已經找到人了,真不好意思。」

男孩再抬起眼時,又把倩茹嚇了一跳。

他的眼眶裏全是眼淚,打着轉不肯落下來,顯得眼睛特別地黑。

「我母親,糖尿病,好多年了,這幾年發展得很嚴重,昨天又發病,我送她去醫院……就錯過了面試的時間……我找了好幾家公司……都不成……」

倩茹想一想,沒有作聲。

男孩把空杯子遞過來,小聲地道歉,站了起來。

他的眼睛裏的水光已然已經幹了,鼻頭有點兒紅,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倒是笑了一下,轉身往外走。

「等一下。你把你的簡歷文憑給我一下。」

男孩頗感意外,還是照做了。

倩茹叫他稍等,進了舅舅的辦公室。

過了一會兒,開了門招呼那男孩子進去。

倩茹自己則在門外等着,這種分寸她還是有的,所以舅舅纔會格外喜歡她。

過了挺大的功夫,男孩出來了。

倩茹迎上去。

男孩捏着包的一角,對着倩茹笑起來。

他的牙不太齊,有一顆斜側到一邊,讓他年直去異常地稚氣。

這就是何倩茹與周蘇豫的初遇。

有點戲劇性,也可以叫狗血。話說回來,古代話本里,可也不少富貴小姐球落難秀才的橋段。沒有什麼裝束,比長初與儒巾更能襯出一個男人的柔和與脆弱,而脆弱,有時候,也是一種武器。

在以後的日子裏,倩如常常這樣想。

5

倩茹遇到周蘇豫那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是女人最好的年紀,但是,倩茹長得美。

倩茹有濃密的黑髮,雪白的皮膚,明媚的眼睛和豐潤的嘴脣,她的身上混合着少女與成熟女人的氣息,是個吸引人的女子。

如果沒有後來再一次的偶遇,周蘇豫,這個清瘦蒼白的年青男孩子也只會如一部電影或是一本小說中讓人難忘、憐愛的角色一樣,在倩茹的心裏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日處不過隨着生活是諸多的小事淹沒在記憶裏。

可是,老天到底還是給了他們再一次相遇的機會。

倩茹他們教育系統,每年給老師們三百元錢的醫療週轉金,等這三百元用完了,再憑各人的工作年限按百分比報銷醫療費。

對於許多老師來講,三百元不夠看一次病的,但是,倩茹年輕,身體一向結實,一年也不進一次醫院,有點兒頭疼腦熱,感冒發燒的,喫點兒藥睡一覺就好,所以,她總是拿這三百元去醫完找當醫生的學生家長開一些常用的藥在家裏備着。

這一天,她正好又去醫院開藥。

忽然後面有人在叫:「小姐,小姐。」

倩茹回頭,看見了那個年青人。

他抱了一堆藥,神情有一點拘謹,微微笑着。

倩茹想起來了,說:「哦,你……你是……」

其實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周蘇豫。」他依然微笑着,倩茹發現自己很喜歡那種很稚氣單純的笑容,心情沒來由地好起來。

「你好!你也來看病?身體哪裏不舒服?」

周蘇豫心裏對這個美麗的女子的好感又增加一分,她可愛的臉龐非常有親和力,她那麼有涵養,幫了自己那麼大的一個忙,開口卻沒有問:「你怎麼樣?新工作還好吧?」她只是說:「身體哪裏不舒服。」沒有一點挾恩求報的意思。

「不,我沒有不舒服,我替我媽拿藥的。」

倩茹說:「哦,對了,你說過你媽媽身體不好的,記得你好象說是糖尿病的,對吧?」

蘇豫意外地點點頭,她居然記得他說過的話。

周蘇豫說:「你呢?你生病了嗎?」

「不是,只是來開點藥。我很少生病的。簡直象鐵人一樣呢。」倩茹晃晃手中裝着藥的塑料袋。

蘇豫聽倩茹用這樣輕鬆的語氣來說話,原先的那一點隔膜一下子消失了。

「可不可以,坐一會兒?」

倩茹含笑說:「我們坐到外頭花園裏去吧,這裏的氣味不大好。」

兩個人在醫院附設的小花園水泥長條凳上坐下來。

蘇豫說:「還沒有問小姐你貴姓呢。」

倩茹說:「我叫何倩茹。」

蘇豫又說一遍:「我叫周蘇豫。」

兩個人象小朋友那樣地自我介紹,倩茹覺得很有趣,笑起來:「蘇豫?江蘇的蘇,河南的簡稱那個豫?」

倩茹眨眨眼睛:「我估且猜一猜,你爸爸是江蘇人,媽媽是河南人?」

蘇豫說:「實際上,我爸媽都是江蘇人,但是爸爸在河南讀的書,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你父親身體還好吧?」倩茹問。

「他不在了。」

「啊,真對不起。」

蘇豫搖頭:「很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我十歲,日子久了,我都快記不得他的樣子了。對了,」他轉了話題:「你在公司的哪個部門,我一直……想找到你,對你說聲謝謝,可是,都沒有碰見你,又……不太好意思問人。」

倩茹又笑:「我不是裕華的人。實際上我是裕華總經理的外甥女。那天我是去找舅舅的。」

倩茹並不是傻瓜,一個小小公司總經理的外甥女,並不是龐大家族企業董事長的千金,沒有必要遮掩造作。

「其實我做教師的。」

蘇豫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做老師的?真的?」

倩茹可愛地轉轉眼睛:「怎麼你覺得教師是龐然怪物嗎?」

蘇豫紅了臉,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告訴你,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想,她真象一個老師。原來你真是老師。」

倩茹也訝道:「真的哦?」

兩個人都突然意識到這麼說話十分孩子氣,都笑起來。

「你教中學?高中?」

「不,小學。類思,聽過沒有?」

蘇豫說:「我的天!」

倩茹不解地看着他象個小男生似地搖頭晃腦。

「我就是那裏畢業的啊!」

「真是小世界啊。」倩茹嘆道。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的校長是個中年人,男的,早早地禿了頂,大家都偷偷叫他『地中海。』」

「他已經退休了,『地中海』早成『撒哈拉』了。」

蘇豫又露出他不太齊整地牙笑了。

「那個……何小姐,我想,改天,可不可以,請你喫飯?我想,好好地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不可能找到這份工作。」

倩茹笑而不答。

蘇豫有點兒害羞起來,天知道,他這是第一次主動請女孩子喫飯,以前,上學時,他只顧得打工,在學校與醫院之間來回地跑,不是沒有他喜歡的和喜歡他的女孩子,但是,他從來沒有足夠的時間,機會與心情。

蘇豫有點兒磕磕巴巴起來:「我……現在,我……得回去給我媽打針了。」

倩茹驚訝:「你會打針?」

蘇豫點頭:「十五歲我就學會了,給媽媽打了好幾年了。現在手法已經很好。」

倩茹的眼光柔軟下來:「那快回去吧。下次見。」

蘇豫直到上了車才後悔起來,忘記問那女孩子要電話了。

看樣子,她比自己要大一點,是溫和明理的好女子,並且,她有一種磊落與寬和的氣質。但是,不知道電話,難不成跑到人家單位去約人喫飯嗎?

蘇豫嘆氣再嘆氣,他是真的想謝謝她,也是真的想再見到她。

蘇豫也沒有想到,機會那麼快地就又光臨到他身上。

那天是端午,公司分了一人發了兩百元的蘇果購物票,蘇豫想着媽媽反正也不能喫糉子,決定買些米與油。付款的時候,他看見了倩茹。

他叫:「何小姐!是你!」

聲音裏的驚喜實在明顯。

倩茹也挺高興:「蘇豫。」喊完了才略覺不妥,平時跟寧顏之芸她們喊慣了,也不管合不合適就衝口而出了。

倩茹抿嘴笑而不言。

蘇豫手上拎了好多沉東西,整個左肩都被墜得微微傾斜。

可是蘇豫還是說:「那天,說了想請你喫飯謝你的。」

「現在嗎?」倩茹問。

蘇豫低頭看看手上的東西,又開始有點兒不好意思。倩茹說:「咦,我想起來一個辦法。」

他們走到儲物櫃前,足足佔了六個箱位,把兩個人買的東西全裝了進去。

倩茹理一理手中的存儲小票,仔細地收在皮夾裏:「看,一下子輕鬆了,只要在晚上十點半以前來取走就行。」

蘇豫皺皺鼻子:「真是聰明的法子,就是……我們一下子佔了六個位子,不要緊嗎?」

「那隻能說明我們買的多,對超市的繁榮做出了貢獻。哎呀,走啦走啦。」

真是有趣的女孩子,蘇豫想。

「你想喫什麼?」

倩茹說:「不知道你的口味是怎麼樣的,我很喜歡前面不遠那家的蘭州牛肉麪,很多小冷盤,我每次去都點好多種,翻着花樣喫。」倩茹笑嘻嘻地說。

也許,周蘇豫對徐倩茹的動心,就在那一瞬間,她是這樣體貼地維護着他的自尊,不動聲色,但是,有足夠的關懷。

蘇豫也不矯情了,點點頭說:「那麼請何小姐帶路。」

倩茹忽然笑了:「何小姐。」她重複,調皮起來:「你不如叫我何姐姐。」

這下子,連蘇豫也淘起來,一本正經地叫:「何姐姐。」

這一頓飯,喫得很愉快,蘇豫愛細銀絲面,倩茹卻偏愛韭葉寬的面,厚厚的澆頭,濃香的湯汁,小菜也很好,兩個人幾乎是搶着喫光了那冒尖的一盤涼拌山珍。

倩茹從不節食,她胃口健康,身材很勻稱,臉龐紅潤光潔。

去取東西時,不過八點,倩茹說:「這麼多的東西,我們不如合夥打車。」

是蘇豫先到的家,臨分手前,倩茹從車窗裏探出頭來,遞一包東西給蘇豫:「這個送你!」

是一包五芳齋的袖珍小糉,一個個只一口大小。

倩茹與蘇豫在回去的路上都在想一個問題: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

7

男女之間的狀態,不捅破那層窗戶紙時最美妙。

周蘇豫與何倩茹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很是明白這一番道理。

同時,他們也各自有各自的卑怯。

周蘇豫的卑怯來自於何倩茹的美與好,這樣一個漂亮的,家庭條件好,工作也不錯的女孩子,而他周蘇豫只是一個剛剛畢業,一名不文的窮小子,沒有存款與房子,只有一個重病的老媽。

而倩茹的卑怯,來自於周蘇豫的小。他那樣年青,文雅清秀,沒有什麼名牌服飾,就只普通的棉襯衫與仔褲已經夠青春夠吸引,而自己,整整比他大了六歲。

六歲是什麼概念?是一個齊腰高的小孩子!是一段幾可稱爲代溝的距離。

那是一九九八年,王菲約會謝霆峯,正被狗仔隊大肆炒作,他們的年齡差距是關注的焦點,議論的中心。普通人不太會去考慮姐弟戀。

那一年,在之芸家中,三個人一起看《泰塔尼克》號時,寧顏說:「男女主角真是美,好般配。」

之芸說:「美是肯定的,般配卻不見得。露絲看上去可比傑克大着好幾歲,如長姐弱弟。」

那時候的倩茹尚能自如地調笑說,這種搭配在十年之內會流行開來。

輪到自己頭上,卻不能不猶豫。

但是,這並不妨礙兩個人用一種和緩舒服的方式接觸着。

蘇豫偶爾會打電話過來,只說幾句話,比如,天熱,辦公室裏的空調響得象拖拉機。老闆人很好,說是馬上要換新機子。可是大家說,換掉以後會響念那種聲音的,就象小孩子想念去世老祖父的咳嗽聲。

比如:今天立夏,今年夏天說是會很熱。

有時候,他會跟她說一則聽來的笑話,甚至有的時候,就只說一說午飯的菜譜。他象個小孩子,跟喜歡的大人絮絮地說許多許多無關要緊的事情。

倩茹聽得多說得少,往往隔開好久也會打一個電話給蘇豫,但是每一回蘇豫的來電都會讓倩茹心情好上好幾天。蘇豫有時也有信來,也是這般的瑣事,倩茹一封一封收好,鎖起來,自覺少女般幼稚,卻甘之若貽。

一日降了暴雨,室外三米之內已不辯景物,蘇豫打來電話:「倩茹,有沒有帶傘?」

倩茹道:「帶了,我媽媽每天早上會聽天氣預報。」

蘇豫在那一端笑:「那就好。」

倩茹問:「你呢?」

蘇豫道:「一樣,我媽不愛看電視,卻愛聽廣播,尤其喜歡聽天氣預報。」

兩下里無話,只餘窗外霹淋淋的雨聲。

倩茹忽然覺得心軟得很,說:「蘇豫,我最喜歡雨夜讀書到很晚,你呢?」

蘇豫嗯了一聲,答:「我不行,有時候……累得很。」聲音裏突然多了一點委屈,也只是片刻之間。

倩茹想,是啊,他不過二十出頭,許多同齡人衣食尚要父母安排操持,可是他卻從十來歲就負起照顧母親的重任。

倩茹說:「餓了就喫累了就睡,小小年紀不要搞壞了自己的身體,媽媽也會不安的。」

那邊蘇豫的聲音卻又活潑起來:「是啦,何姐姐。」

倩茹暗想:喲,這可壞了。

男女之間,若是調起情來,離情也不遠了。

什麼時候想起蘇豫的話什麼時候就笑起來。倩茹的弟弟說:「媽,我姐有點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何媽媽問自己兒子。

「紅鸞星動。」

「顧好你自己!腳踏幾隻船小心掉河裏。」倩茹笑罵弟弟。

何弟弟說:「掉進水裏我再爬上另一艘船,河裏船多的是。溼淋淋的一付倒黴相,也增兩分無助的魅力。」

倩茹邊呸他邊大笑。

何弟弟面容英俊陽光,十分得女人緣。

第一次倩茹與蘇豫約出去玩兒,是打着參觀新開的一家書吧的幌子。

蘇豫騎了輛舊舊的自行車來,一腳踩在地上對着倩茹笑。

他穿着簡單的T恤與布褲,休閒鞋,都甚爲陳舊,不過,跟他清風一般舒緩的氣息十分貼服,許多女孩子經過他身邊時都會回頭再看一眼。

蘇豫說:「徐姐姐徐姐姐,上來我帶你。」

倩茹說:「警察會抓的。」

「不會不會,我們從小街裏穿。」

倩茹說:「你帶不動我的,我是一個胖子。」

「徐姐姐,你非常勻稱。」說完了蘇豫臉倒紅起來:「我……我帶踩三輪車帶我媽去看病,我其實,很有勁的。」

倩茹笑着上了車,蘇豫說:「這個很環保。出發啦!」

倩茹簡直止不住自己的笑,她有多少年沒有這樣被人用自行車帶着出去了,父親一向身體不好,她十一二歲時,他就再也帶不動她了,弟弟是瘋頭瘋腦的,他的車,倩茹從不敢坐,舅舅在她小時候常帶她出去玩,自從開了公司後,他也再沒有時間了。而倩茹這個時候已經長成人了。

倩茹的心情很好,在後座上輕快地晃着腿,這個年青的男孩子,總讓她有重回少女時代的幻覺。

蘇豫騎得輕快穩當,果然只揀小巷走,拐彎的時候,他反手扶住倩茹的手臂,手熱純熟自然,看來是習慣了。

他的手隔了衣服滾燙地熨在倩茹的皮膚上。

那一天,他們過得很愉快,並沒有太多的交談,各自拿了喜歡的書讀,倩茹請蘇豫喝咖啡,蘇豫請倩茹喫簡餐,如果不是那一通突來的電話,這一天原本該很圓滿。

只看了手機上的號碼,倩茹就發現蘇豫的臉色變了,他急急地問:「什麼?什麼時候的事?好,我馬上就順來,多謝你!」

蘇豫告訴倩茹:「我媽在家摔了一跤,現在腿動不了了。鄰居在看着,對不起,我得回去。」

倩茹看他的手在發抖,果斷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別騎車子了,車子回頭再來拿,我們打車去,快,也安全些。」

兩個人打車到蘇豫家樓下時,倩茹略微猶豫了一下,她這麼上去,算什麼?

不過何倩茹向來也不是扭捏的人,略一想,也就跟了上去。

鄰居告訴周蘇豫,他母親是在衛生間裏滑了一下摔倒的,怕是傷了骨頭,倩茹幫着蘇豫把老太太背上背。

那是一位面白有些虛胖的老婦人,浮腫的面孔,依稀可見與蘇豫相似的眉眼輪廊。

在這種情形下,蘇豫也沒有忘了介紹:「媽,這是我的朋友何小姐。」

老太太沒有任何反應,倩茹想,她一定很痛。她不斷地在呻吟。

也許是錯覺,倩茹覺得,老太太看向她的那一瞬間,目光非常尖刺,也就是那麼一恍,那一線犀利就過去了,老太太別轉了臉,趴在兒子的肩頭繼續呻吟。

老太太的肩背尚比蘇豫的寬厚,因爲腳傷,她完全使不上勁,所有的重量完全落在蘇豫的背上,倩茹很怕蘇豫被壓得倒下去。

出乎意料地,蘇豫走得很穩,而且挺快。每走到樓梯拐角處,他總伸出手去在牆上扶一下。他們家住在五樓,等到下到平地,倩茹看到,蘇豫的額頭上全是汗。

院子裏,早就鄰居把小三輪推了出來。

到醫院一檢查,是骨裂,不過看老太太的光景,臉上全是痛苦之極的表情,似乎要比實際情況嚴重得多。

直到住蘇豫把媽媽在病房裏安頓好,倩茹才向蘇豫道別。

蘇豫直把她送到醫院門口。

過了兩天,倩茹不放心,打電話問蘇豫情況。蘇豫說沒什麼大事。

他的聲音裏全是疲憊,倩茹還是不能放心,去醫院裏找他。

她發現蘇豫的神色很萎頓。

老太太睡着了,倩茹把蘇豫拉到走廊上,坐着說話。

倩茹安慰道:「別擔心,醫生不是說了不要緊嗎,慢慢養着就好。」

蘇豫久久不語,倩茹看見他的手不停地在抖,忍不住拍一拍他的手背:「不怕的,蘇豫。」

蘇豫轉過臉來對她笑了一下,把額頭貼在交握起支在膝蓋的雙手上。

倩茹覺得不對勁,伸手一摸,才發現蘇豫的頭上一片火燙。

「你在發燒。」

蘇豫說:「一點點,前兩天陪牀着涼了。」

倩茹拉他起來:「趁着你媽媽在睡,你得去看醫生蘇豫。」

蘇豫的手心也燙得嚇人,順從地跟着倩茹走。

醫生說:「這樣的熱度,是一定要掛水的。」

倩茹租了一張躺椅,讓蘇豫躺得舒服些。

蘇豫說:「我媽覺淺,一會兒就要醒。」

倩茹說:「放心,我去守着她。」

蘇豫突然伸手拉住她:「別告訴她。」

「好。」倩茹答應了要走。

然而蘇豫並沒有放手,反而磨索着倩茹的手指,好一會兒手鬆開,說:「多謝。」

老太太醒來的時候發現病房裏的倩茹,非常地詫異,開口便問蘇豫呢。

倩茹告訴她蘇豫公司有點兒急事,老太太哦了一聲,又閉上眼,微微跳動的眼皮說明她並沒有再睡,但是這是一個太明顯的拒絕的姿態,倩茹只好坐在一旁不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又睜眼:「何小姐,麻煩你打電話,看蘇豫什麼時候能回來。」

倩茹只得掏出手機,正要打,蘇豫推門進來了。

老太太精神立刻好起來,要茶要水,面色活泛起來。

老太太對蘇豫說:「太麻煩人家何小姐了,蘇豫,送何小姐走,不能總辛苦人家。」

蘇豫與倩茹剛走出病房,未及說話,老太太又在房中叫他。

等到蘇豫再走出來時,天都黑了,醫院走廊裏的燈已亮起來。

他發現倩茹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沒有走。

蘇豫在她身邊坐下來,望了她好一會兒。

倩茹道:「我問了醫生,你的水還沒有吊完,等你媽媽睡了,去把吊針打完吧。發高燒不是鬧着玩兒的。」

蘇豫突然伸手圈住她的肩,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親熱的姿勢對她。

他的頭貼着他的,一連聲地低低地叫:「倩茹,倩茹。」

倩茹慢慢地回手抱住他的腰。

7

在何倩茹與周蘇豫感情尚未完全明朗化的時候,方寧顏也認識了後來成爲她丈夫的李立平。

這一年寧顏二十六了,李立平大她四歲,正好三十。

比起倩茹來,他們倆認識的過程全無浪漫,倒有點特異。

那個時候的寧顏,清秀細巧,看起來就象是少女,外校來訪的老師或是學生的家長初見她時,莫不奇怪,學校裏怎麼會收未成年人做教師。

寧顏是一個有點奇怪的女孩子,在二十歲以前,她沒有跟任何一個男孩子深交過,甚至連話都沒怎麼說過。

寧顏中學的時候,男女生是不講話的,心裏再蠢蠢欲動,表面上也跟仇人似的,開班幹部會議時,幾個班級精英商議起班級計劃時也是紙條來紙條去的。那個年代,男生與女生的交往還十分隱蔽,是一件有點羞恥的事情,只有那些完全不想學習的被老師認定註定很快要成爲社會人的女生纔會與男生搭腔,而且,成績好的男生也是不屑答理她們的。

寧顏是曉莊師範最後一界的中師生,此後曉師就升爲大專院校,後來又升格爲曉莊學院,培養師範類本科生。當年中考,是母親幫寧顏填的志願,因爲她雖文科十分出色,數學卻不太強,母親斷言她是不可能考到好的大學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願意寧顏離開家到外地去讀書,她並不希望女兒有太大的出息。

上了師範,一個班上,二十五名學生,二十四個是女生,唯一的那個男孩子寧顏在參加口試的時候還看過一眼,膚白微胖的普通模樣,可是報到的時候卻不見蹤影。原來,那孩子父親早逝,母親帶着他改嫁,繼父待他不是太好,在報到前夕,因爲與母親與繼父口角了兩句,一個想不開,跳樓死了。

於是,寧顏那個班成了女生班。

那個一面之緣的男生成了一個蒼白的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大家的記憶裏。

在方寧顏的少女時代裏沒有半個異性的影子,她簡直就如中世紀英國的修道院學校走出來的孩子。

寧顏的家教也極嚴,母親不許她跟任何異性做朋友,久而久之,寧顏有一點精神上的潔癖,上街閒逛時,有男子無意碰她一下也會覺得很不舒服,會下意識地不停地拍打被碰到的一處。這種奇怪的狀態在她身上延續了很久,她不自知,也沒有人提點她。

工作之初,她也封閉得很,不大與同事們打招呼,她來校不過一個月,就有人向校長反應,新來的這個小姑娘有一點清高啊,不大理人。

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其實微有些近視,又不願意戴眼鏡,看不清同事們的臉,一派單純全掩在那微仰起無甚表情的面孔下。

直到她配戴了隱形眼鏡,她才終於開始與同事們有了比較正常的交往。並且,慢慢地跟何倩茹與魏之芸越走越近了。

在大家的認識中,這個小姑娘有一點子古怪,但是人還不錯,工作也很努力。在工作的第二年,寧顏就開始一邊工作一邊攻讀她的專科與本科的文憑。

在這一點上,寧顏頗有一點先見之明,她聰明,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參加江蘇省自學考試,一年的功夫,拿下了專科文憑,這兩年,她又開始考本科文憑。而這個時候,小教界已開始大面積的學歷提升潮流,象類思這個級別的示範學校,開始要求普及大專。而寧顏因爲擁有大專文憑且本科在讀,教學上又頗有靈氣,開始在市小學外語界展露頭角。

在這一個過程中,寧顏慢慢地邁進了老姑娘的行列。

二十六歲,算不得太老,但是,按同事們閒聊時的話,到這個年紀還不急着找人,可就要來不及了。

一個比寧顏還小兩歲但是已經成了家的女同事有次無意跟寧顏說:你要抓緊啦!

內向而略有些小心眼的寧顏悶氣了好多天。

寧顏終於開始相親了。

其實在這之前,寧顏喜歡過一個人。

寧顏長到二十來歲,居然不會騎自行車。

她學過無數次,無不以失敗告終。

有一回,借了同事的車在操場上練習,已騎得相當不錯時,同事好心鼓勵說:「看,你不是騎的很好嗎?這輛車還是二六的呢。」

話音剛落,寧顏就跌下去。

那一跤摔得夠狠,寧顏從此絕了學自行車的念頭,一般出去玩兒,都是之芸用車帶着她。

她每天步行上下班,好在家離單位不遠,寧顏很享受這一段過程。

她每天都要經過同一個路口,那裏有一個交通崗亭,是這個城市裏僅剩的還未拆除的崗亭之一。

崗亭裏,有一個值班的小交警。

那個小交警每天看着她從街口路過。

有一天,學校組織青年老師與二大隊的交警們搞聯歡。

寧顏站在角落裏,忽然有一個瘦高個兒的小交警走過來,他好象是剛剛下班,來得晚些,制服都沒有來得及脫,他站到寧顏的面前說:「我見過你。天天都能看見。」他把眼睛調開去,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

那個人有着非常俊秀的五官,微黑的臉孔,高大而整潔,制服袖口露出的襯衫是雪白的。從此,寧顏每天下班都無端地快樂起來,步履輕鬆,心情有一種隱密的雀躍,整個小臉都被照亮了似的。

那個年青交警看到寧顏走過來,會伸出頭來向他揮揮手,寧顏發現,他的崗亭多了一盆花。

終於有一天他打電話約她出去。

寧顏總是還記得跟他出去的那一個晚上他的拘謹,還有臨分手前他說過的一句話。

那天,他把寧顏送回家,天已經很晚了,這一帶很難打到車,寧顏問他怎麼回去,他說,走唄。黑暗裏他的牙顯得特別的白。

寧顏說:那麼遠。

他說:「不怕的,農村的孩子,走點兒路怕什麼。」

他不怕走路,可是,他怕別的。

寧顏的媽媽知道她與這個小交警出去,斷然地說:「他不行的。我跟你說,你別犯糊塗。這個人不行。」

母親的一句話是一個方面,更叫寧顏斷了想頭的,是那人的態度。他在約她一次之後突然地再也不打來電話了。寧顏等了許久,她也沒有打過去,她知道他退縮了,他改了主意。

一段戀情,未及開始就戛然而止。

寧顏常想,如果當時他或者她足夠勇敢,也許事情會完全不一樣。

他很快就不再找她了,寧顏上下班也換走另一條路。

很快,那個交通崗亭也拆掉了。全市的交通系統改爲電子控制。

在以後的許多年裏,寧顏常常想起他的話:農村的孩子,走點兒路怕什麼。

那個人的名字裏頭有一個誠字,過了很多年,寧顏一直都記得他。

他的形式虛幻了,她用她的想象豐富了他,塑造了他,他原本不過是她的情感世界裏匆忙的過客,但是在歲月裏,在她的想象裏他成了佛前的一盞長明的燈,給了她晦暗的人生一方小小的永恆的亮。

然後,寧顏開始在母親的安排下與許多人相親。大多是她或是母親沒有看上人家,也有人沒有看上她。她記得有一個人,在相親過後託介紹人帶來話,這個女孩子不行,她的腿都沒有我的胳膊粗。太弱了,我不喜歡。

那些人在寧顏的生活裏,來了,又去了。

寧顏疲倦得很。

這一個疲憊冗長而無結果的過程唯一的好處就是,奇蹟般地治好了寧顏的精神潔癖。

寧顏覺得自己漸漸地變成了一根老油條。

有一天,母親與父親很神祕地跟寧顏說,這次再給她介紹一個男孩子。是個大學講師。

寧顏隨口問,是哪位阿姨介紹的。

父親含糊其辭,母親說:「就告訴她也不要緊,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說着,拿出一封信來。

寧顏看見那信封,覺得有點奇怪,上面的地址與收信人姓名是用毛筆寫的,真是很少見。字不見得多出色,但是細長端正。

寧顏心裏隱隱的有了一點意識。

母親說:「我跟你爸商量過了,這麼多日子,也沒見有人介紹過什麼合適的人,畢竟我們接觸的人也少,不如試試報紙上的徵婚廣告。」母親說着,面容生動起來:「你別說,還真有不少條件不錯的。我跟你爸,選了一個,給他去了信,沒想到回得這麼快,你看看。」

信是一個叫李立平的人寫來的,他介紹說,他是一個大學講師,學化學的,因爲當年做學生時表現比較出色所以留了校。希望能夠和來信提及的女孩子見一見面。

信的最後,加了一小段。

他寫道:我的家庭來自一個小鎮子,還比較落後,家境也比較一般,如果女孩子揪住我的出生不放,那麼也就沒有必要見面了。

母親又給寧顏看了登有李立平徵婚啓示的那張報紙,縮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徵婚啓示的一角,言簡意駭,男,三十歲,大學講師,貌俊,一米七五。誠徵文教系統未婚女,謝絕領證未婚。

約會是由母親一手安排的,在一家街心公園裏,因爲沒有介紹人,約定了各自手拿一份當天的揚子晚報。

那是一個溼暖的十月的夜晚。

母親幫寧顏選了件半新的長袖連衣裙,母親說,這樣端莊但又不顯得過於慎重其事。

寧顏準時到了小公園。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

中等個兒,比較瘦。雙手背在身後,握着一卷報紙。

寧顏忽然覺得有點荒唐,幾乎生了轉身逃走的心。

那人正好回過頭來。

寧顏把與李立平相識相處的經過全部寫進了她的日記裏,後來寧顏想,這是她千不該萬不該最最不該做的一蠢事。

8

兩個原本完全陌生的人,因爲一張小小的報紙相識,這種事對於方寧顏來說,有一點荒唐,有一點無聊,也有一點隱蔽的好奇。

公園裏的這一個角落挺黑,寧顏沒有看清那個男子的樣子,她猜他也沒有看清她的樣子。

那個人先開的口:「你好!你是方小姐吧?」

寧顏點點頭。

「我就是那個李立平。」他說。

他的語調柔和低沉,略有些外地口音。

兩個人就自然地順着公園裏的小路走出來,氣氛略有些尷尬。

李立平先開的口:「方小姐,我想先解釋一下,我之所以會選擇報紙徵婚這個形式來找對象,第一,不是因爲找不到對象,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想擴大一下選擇的範圍。第二,我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如果找到合適的,就絕對不會再與若干個女孩子同時保持聯繫,這一點請你相信。」

寧顏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回答,就含糊地應了一聲。

李立平並不健談,但也並不少語,保持着一種十分得體的語速與交流的頻率,給寧顏挺舒服的感覺。

公園雖然不大,到處是一對對的情侶,頭靠着頭切切私語着,黑暗處還有一些急促的喘息聲,李立平覺查出寧顏的不適,很快把她帶了出來。

那些年,南京的夜晚並不繁華,幾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六點鐘左右關門,而那些酒吧又隱藏在街巷裏,他們走的,是一條頗爲寬闊的林蔭道,兩個人突然爆露在一片明亮裏,都有些不自在,各自低頭慢慢地走路。

寧顏有一瞬很想說再見,還未出口時,兩個人來到了一家大型的商場門口。商場居然沒有關門,兩個人走進去,迎門是藝術品專櫃。李立平指着掛着的條幅開始評講。寧顏想起他信封上的毛筆字,問:「那麼你練的是什麼體?似乎有一點象瘦金。」

李立平笑了一聲說:「我練的是李體。」

這句話引得寧顏回頭好好看了看說話的人。

寧顏第一次把他看了個清楚,略瘦長的臉,窄窄的客頭,膚色很白,茶色的寬寬的近視眼鏡,穿着十分整潔。寧顏發現他也在觀察她,兩人的眼光一對上,就各自轉開了。實在是太尷尬了。寧顏想起學校裏一位男教師說過的話:你想相親嗎?那你得皮厚纔行。

顯見的這位李立平與寧顏一樣,不是皮厚的人。

一節櫃檯裏,放置着一溜微雕作品,這給了兩個人一個靠近的機會,他們一同湊上去細看那些美麗的小巧鼻菸壺裏雕刻的細緻得不可思議的圖案。

李立平的身上有很潔淨的氣息,這給了寧顏很好的印象。

這初次的見面結束時,兩個人都不知怎麼開口道別。

寧顏心裏有點矛盾,他不知他會不會再一次地約她,李立平心中與她一樣地沒底,這個女孩子,在李立平看來,秀美文靜,然而,有點捉摸不透。

這是李立平見的第五個女孩子,前面四個,他不是太滿意,他母親在知道他要報紙徵婚時曾對他說:兒子,你一回你就放開手眼好好地去挑一個。可是,李立平發現,事情並不象他想象的那樣,他會有很寬廣的選擇面,事實上,他收到了近五十封來信,光是工作條件就被他自己淘汰掉了一半,剩下的,有幾個女孩子附了照片,卻不料弄巧成拙,被李立平pass掉,他不喜歡女孩子的藝術照,他以爲那種照片水份實在太大,而另有一個眉目美麗的女孩子,他又覺得過於豐滿了一些,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寬上一輪,李立平心中好不遺憾。

李立平喜歡的是清秀嬌小的女孩子,有細目長髮,骨架小巧,不能過於張揚,寧顏符合他對妻子的全部想象,然而,李立平想,他依然還有選擇的餘地,一個男人如果已經三十歲了,不是很有錢,也不是非常地位,並且,身勢背影至爲平常,那麼他總該給自己多留條後路。

李立平問寧顏要聯繫的方式,寧顏想了想,也就給了他。

寧顏回到家裏的時候想:你看,這也不難嘛。徵婚與相親,實質上差不了多少,只是形式有一點點不同而已,人是一種多麼容易適應環境的動物啊。

往後的一個星期裏,寧顏幾乎忘記了這一場相親,她正好要參加自學考試,她正在爲她的本科文憑而做着最後的努力。

等她考完了,李立平的第二封信也來了。

他的信不是寄給她的,是寄給她的父親的。

當初的應徵信也是寧顏的父親寫的,他用了化名,請一個可靠的朋友轉的信。李立平並不知道這位充當了中間人的男士就是寧顏的父親。

李立平寫道,他很滿意方小姐,希望能夠和方小姐建立戀愛關係。如果方小姐也無意見,請接受他的約會,在某日某地。隨信附了兩張電影票。信的最後,李立平請中間人轉告方小姐,他已回絕掉其他的應徵者,請方小姐及家人放心。

寧顏奇怪這個李立平爲什麼不直接給自己打電話,而要拐上這麼一個彎子。到是寧顏的母親明白,她說:很簡單啊,他這麼做一是表明態度,二是留有餘地。

就這麼着,方寧顏與李立平開始了他們的戀愛進程。

其實也無非是看看電影逛逛公園。

有一回,在電影結束的時候,寧顏驚駭地發現,自己的父親正坐在他們的後面的座位上,此刻正起身隨着稀稀拉拉觀衆一起退場。

寧顏注意到父親刻意地看了李立平好幾眼。

回到家裏,寧顏問媽媽怎麼回事,母親笑笑說:「徵婚不同有人介紹的,連張照片也無,我們當然不放心,你爸的眼光還不錯,就讓他去看看。哎,說起來,你到底看得如何?」

這話是衝着寧顏的爸爸方靜言說的。

方爸爸略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那人長得似乎不怎麼好,倒不是說五官有多麼難看,只是額窄,面相很有點狹隘之相,我怕他有點兒小心眼。這種人,可能不怎麼好相處。個頭倒還般配。」

母親聽了方爸爸的話,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這樣啊。不過,他條件還可以,當然,我們的意見只供你參考,主要還是你自己的看法。」

寧顏忽然覺得無趣起來,說:「既然這樣,那我下次回掉他好了。」

母親擺擺手說:「再處一處再說吧。你爸也沒說他難看。」

寧顏很想跟母親說不是難不難看的問題,她只是覺得無趣,可是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於是,方寧顏繼續與李立平不溫不火地談着戀愛。

逛公園,看電影,看電影,逛公園。

母親笑說:「你們別總是去看電影,悶着頭看電影兩個人還怎麼交流?」

於是約會的內容改做上茶館,時間也改做週日。

寧顏週六一般還有補習班要上,所以,週日一直是寧顏真正得以休息的日子,她通常會跑到魏之芸那裏,看書,喝茶,之芸負責做飯,或是乾脆一個人呆在家裏,看書寫日記,或是泡書店。

如今多了個李立平,倒象是多出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約會。寧顏漸漸地受得身心都有些疲累,越發地生了跟李立平分手的心。

她看着何倩茹眉宇間那一抹遮不住的快樂,看着她時常發愣微笑的神情,寧顏的心裏有細微的酸楚與妒意,倩茹那個,纔是戀愛吧。

關於周蘇豫,倩茹對兩個好友說得不多,但寧顏多少知道一點,可惜,寧顏想,自己從未有過這樣浪漫的邂逅,人跟人的差別,真是太大了。

寧顏羨慕倩茹的奇遇,也羨慕之芸的自在,下決心與李立平說,不想再處下去了。

寧顏想不到的是,李立平有足夠的聰明,已經查覺了她的動搖。李立平真的開始慌起來。

李立平其實並沒有說謊,他真的與其他的應徵者完全沒有了聯繫。

在寧顏之後,他又陸續幾了好幾個女孩子,都不似寧顏給他留下那樣良好的印象,有一個女孩,見面不到三分鐘就追問了若干次他的經濟狀況,也有問他什麼時候可以購房,有無出國機會的,把李立平嚇住了。

李立平決定把握住方寧顏。

但是他敏感地發覺,方寧顏這個女孩子,對他並不象他對她。

一個月相處下來,李立平基本上已摸準了方寧顏的性格,她並不象他最初想的那樣不可捉摸,她其實單純無害,有些古怪,但是性子溫順,耳朵跟棉軟,沉靜守舊,是好妻子的人選。但是,她的冷談是毋用置疑的。有一個晚上,李立平與方寧顏出去,經過一道階梯的時候,李立平假借挽扶的名義,握住了方寧顏的手,可是這女孩子居然掙開了他的手,寧可扶着道邊的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臺階下挪。

李立平覺得應該想想辦法。他不想再徵一次婚,這種事,一次就夠了。

寧顏這種女孩子,李立平想,對戀愛與婚姻都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骨子裏沉迷於風花雪月的東西,要應對起來,也不難。

有一晚,李立平又約方寧顏出去,那是一個仲秋的晚上,李立平比往常顯得沉默一點,神色間很有些憂鬱,寧顏想說的關於分手的話,完全出不了口。

臨分開時,寧顏衣襟彆着的一對白蘭花突然落下來一朵,被李立平接住了。他把那花托在手心,看了好一會兒。

當晚約會回去,寧顏剛上牀躺下,李立平的電話就到了。

「寧顏,」李立平說:「你衣襟上掉下來的花,我把他放在宿舍的桌上,香得不可思議。」

然後是一片沉默。

沉默裏,寧顏聽見自己的心別地跳了一下。

9

李立平刻意地開始了與方寧顏浪漫的戀愛。

他不再約她去看電影,或是坐茶館。

他帶她遠遠地跑去江邊,在寒風裏看那墨黑的一江流水,聽那嘩嘩的水聲;他和她一起去城裏很偏的角落,尋找老房子,李立平略微能畫上兩筆,總背一個畫夾去寫生,然後把畫訂成冊,送給寧顏;他帶她去自己的校園,師大號稱江南最美的大學,有曲徑通幽,圖書館有年頭了,但還未老到讓人生敬畏的心。木地板與花窗,老式的供暖,環境與人非常舒服的感覺,晚上人也不少,他們佔據一個角落,各自讀一本書。寧顏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上大學,斯情斯景給了她一種恍惚的幸福,她可以想象着,她與李立平是師兄妹,他們是一對校園中的戀人,這樣想着,寧顏就會微笑起來。

李立平對方寧顏體貼入微,雨天會悄悄地在寧顏的學校門房丟下一把傘,冷了會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言語間,時爾會稱呼她爲小孩子。

李立平在書上看到過,一個男人或是女人若是被異性稱爲孩子,莫不馴服。

果然如此,他想。

寧顏的經歷,使她固執地阻止自己心智的成長,彷彿這樣,她纔可以少一點遺憾。

她常常夢想這樣的情景:夜晚,有碎石打在她的窗玻璃上,她推開窗,皎皎的月光下,挺拔的少年仰起英俊的臉,黑眼睛殷殷切切地望着她,無聲地招呼她:下來,下來!

有一個晚上,李立平送寧顏回了家,寧顏洗漱了準備睡覺,習慣地開了小半扇窗。寧顏有胸悶氣短的毛病,只要不是大冬天,總會開一點窗。

那天正有很好的月光。月光地裏,立着一個人,中長的風衣,戴着圍巾,是李立平。他還沒有走,看見寧顏開窗,伸手對她招了招。

月光替他的面容鑲上一道極柔和的微光,他顯得異常年青英俊。

寧顏覺得心裏那一角的遺憾在慢慢地癒合。

李立平在這種緩慢的戀愛進程中,有時會有些不耐。他與她,這麼長時間,完全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他迎合寧顏的趣味與心境,不免有些焦燥起來。在她看不到的時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會微皺了眉頭,他做着那些浪漫的溫情的事情的時候,會想,什麼時候是個頭?

但是他還是願意忍耐的,他是真心想聚她爲妻。

李立平握住方寧顏的手,是在他們相識三個月以後。

李立平說:「這一次,我感覺,不一樣。當然,你可能無所謂。」

寧顏說:「你怎麼知道我無所謂?你有所謂嗎?」

李立平說:「……這種事情,不好說。」

「對,」寧顏說:「你這麼說我就理解了。」

「理解了就好,那我就不用說了。」

「你也不用說,我也不用說了。」

「好的。」李立平非常非常溫柔地說:「不說了。」

這以後,他們算是正式地明確了戀愛關係。

李立平問寧顏:「我什麼時候可以上你家去,拜訪一下伯父伯母?」

寧顏含混地應了一聲,趕緊轉了話題。

李立平提了兩三次以後,寧顏回去問了母親。

母親笑笑說:「是他提出來的?這可不行,才三個月就上門,不大好吧?當然,我隨你的意思。」

寧顏說:「那就再等等。」

寧顏家是很老派的人家,總認爲只有已經定下來的準女婿纔可以上門的。

母親又笑一下說:「我跟你說呀女兒,你可不要帶着他到處去,學校啦,朋友那裏啦,老同學聚會啦,要不,萬一這戀愛要談不成,你可是被動了。再說……」

寧顏心裏有點不舒服,說;「再說什麼呀?做什麼說一句留一句的?」

母親微微變了臉色,也有些不高興:「不要給你一點點建議就不樂意,給感情衝昏了頭,做媽的說什麼也都是爲了你好。再說什麼?再說你們倆站在一起,有點兒象叔叔跟侄女,人家背後會議論也說不定。當然啦,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你要是願意讓人家議論,讓人家說你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也隨你。」

寧顏鼻子都酸脹起來:「我哪裏一個一個的換男朋友啦?」

母親說:「你跟我對嘴是沒有意思的,你要讓他來家裏我也不反對,但是我是不會招待的。」

一場母女談話,有點不歡而散。

妥協的,到底還是方寧顏。她真的不讓李立平去她的學校,不帶他見朋友,連關係那樣好的那樣親近的倩茹與之芸問起她與李立平的事情來,她也是含糊期詞的。

李立平敏感地覺查了,他想他可不能再許她這麼耗下去。

李立平乾脆找了個藉口不請自來了。

那天,正好寧顏在學校裏出了點兒小事故,她抱着一疊本子上樓的時候被一個衝下樓樓的高年級男生撞得跌倒,幸好抓住了扶手沒有倒栽下去,可是扭傷了腳。

同事們送她去醫院治療後她就打車回家休息了。

寧顏躺在牀上,記起這一晚她和李立平還有約會,就打了通電話給他說去不了了。

寧顏色一家獨住在一個典型的南方小院落裏,有院子有堂屋,寧顏的臥室在最裏一進,外頭的動靜全然聽不到。

重躺回到牀上沒多一會兒,母親推門進來了,問她:「你叫李立平來看你的?」

寧顏一下子緊張起來:「沒有。我只跟他說今晚不能出去了。」

母親意味深長地看了寧顏一眼說:「他來了。你坐起來整整衣服弄弄頭髮吧,別太不象樣子。」

寧顏心裏咯登一下子,奇怪的是,她心裏並無快樂甜蜜,她首先想到的是,媽不會以爲是我暗示他過來的吧?

李立平拎了一袋子水果走了進來,母親很快也跟了過來。

李立平把水果交給母親,很有禮貌地叫了伯母。母親微笑着道謝,說:「寧顏傷也不重,叫你破費。」話裏有隱隱的生份。

母親倒來了茶,李立平站起來雙手捧過。

他穿了件休閒款的西裝,成色很新,寧顏都沒有看他穿過,裏面的毛衣卻是半舊的。

母親剛走出房門,他便伸手在寧顏額上試了一試。

寧顏說:「我不是生病。哎,你去把房門打開。」

李立平走過去將房門開了一溜小縫。

寧顏說:「你怎麼過來了?」

李立平說:「我聽說你受了傷,怎麼?我這麼過來是不是有點冒昧。」

寧顏笑笑:「不是。」

李立平接着說:「我以爲這樣比較好,不那麼正式。」他看着寧顏:「你說呢?」

寧顏說:「是。」

李立平又說:「你不高興嗎?」

寧顏說:「不是。」

李立平被她是與不是的句式弄得也微微有些不快。直到喫飯的時候,他才明白爲什麼寧顏會是這麼一個態度。

寧顏媽媽說:「時候也不早了,小李就留在這裏喫便飯吧,我隨便弄點兒,你別見怪。」

說是隨便,其實寧顏的母親是很能幹的,不過一個多小時,愣是弄了滿滿一桌子的菜,盤子與碗筷也極精緻,成套的,顯出一種顯而易見的重視,重視裏頭,也有着一點疏離。

李立平的表現還是很不錯的,他言語得體有致,逢到寧顏媽媽揀了菜過來必雙手捧碗迎上去。他其實已準備好了,如果他們要問起他的家庭或是工作前途來該如何做答,可是寧顏的父母半句話也沒有問,讓李立平有着在水裏踩不到實處的恐慌。

寧顏爸爸很沉默,她媽媽很客氣,面上始終有笑容,請字不離口,怎麼看怎麼象請一個朋友喫飯,或是請一個遠房的親戚喫飯,或是請一個同事,就只不象請女兒的男朋友。

這一頓飯,全堵在李立平的胃裏,石塊兒似的無法消化。

而寧顏這一頓飯也完全喫得不是滋味,她很緊張,拿碗筷的手都有些發抖。

飯後不久,李立平就告辭了。

寧顏等他一走,就央求似地對母親說:「媽,真的不是我暗示他來的。」

出乎寧顏的意料,母親倒放軟了聲氣說:「知道知道,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你受了傷,他過來看看也合情合理。這個人,還挺有禮的。」

寧顏鬆了一口氣,就聽得母親又笑着加了一句:「就是好象有點小氣。」她拎起李立平帶來的那一小袋子水果亮了亮。

寧顏尷尬地笑笑。

過了一天,寧顏媽媽對她說:「我跟你爸爸商量過了,李立平這個人不算十分理想的對象,但也有不少可取之處,你們就先處處看吧。他對你好吧?」

寧顏說:「他挺關心我的。」

母親說:「對你好就行。」

過了見父母這一關,寧顏的心境陡然地輕鬆起來,跟李立平相處起來,也活潑自在了許多。

李立平想,棋出險招,有時候也可出奇致勝的。

這過了沒多久,又有了一點變故。

跟方寧顏認識的時候,他是生物系的助教,正準備考講師的職稱。這個時候,學校突然來了調令,把他調入學校人事處任人事幹事。

這種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能算壞,可是,落到寧顏那裏,反倒成了不利於李立平的一個因素。

寧顏的父親自己是做學問的,總想讓女兒也找一個有專長的對象,他對李立平的專業還是挺滿意的,寧顏母親也是這個意思,她總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李立平調入人事處,也說意味着他必得放棄原先的專業。他們的態度又開始猶疑起來。

李立平非常地詫異,寧顏父母的態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進入了學校至關重要的階層,雖是個小小的幹事,可是誰都知道這個位置在學校裏還是很有前途,李立平有李立平的想法。

這個時候的大學,一個本科生想走上講臺已十分困難,實際上,這個學期,系裏頭已經沒有給他排課,只讓他擔任了輔導員的工作,這個,他並沒有告訴寧顏,只籠統地說他還在系裏任教。

李立平知道,這一回職稱想評上也是千難萬難的,想要要專業上有所作爲,只有一條路,就是考研。但是李立平也知道,這幾年,也沒正經好好地看過書,來來回回就只教那麼一門課,早已滾瓜爛熟,而且,自己的英語水平也很羞於見人,考研實在是有點喫力。走仕途倒是一條好路子,同系的師兄弟們沒有不羨慕的,話裏話裏一派醋意。

他只是沒有想到,寧顏的父母會因此而對他與寧顏的關係產生了動搖的情緒。

李立平於是主動出擊,在飯桌上當着寧顏父母的面說:「我現在真是很苦惱,我不想放棄專業,將來還是準備走專業這條路子的,我考研名都報好了,明年四月就要參考,現在出這麼一檔子事兒,我已跟學校鬧了,堅決不離開生物系。」

李立平嘟着嘴,臉上掛着年青人的倔強與任性。

方寧顏的父親有一點讀書人的呆氣,說:「小李啊,可不能跟學校翻臉,你以後還要在那裏工作很多年的。」

寧顏媽媽閒閒地說:「不要緊的,小李還是很有頭腦的。」

只有寧顏全然信了李立平的話,她也是希望他能夠在專業上有所成就,寧顏不太喜歡坐機關的人。

過了幾天,正式的調令來了,李立平進入學校人事處。

李立平對寧顏說:「不要緊的,明年我還會照樣去考研,考上了就還回生物系。只是,我的英語不太好,還要靠你幫我呢。」

寧顏也就信了。

他們就這樣繼續地相處了下去。

處得久了,日子長了,總有兩分真心生出來。

但是有一個人,開始不快起來。

10

何倩茹成了老姑娘是因爲曾經受過感情的創傷,那創傷很深重,讓倩茹怕了愛情。

方寧顏成了老姑娘,多半因爲她性格過於內向,心思太重。

而魏之芸之所以也成了老姑娘,則是因爲她太能幹了。

按類思男老師的話說:哪個男人能夠忍受一個女人萬事都做得比自個兒出色?

從魏之芸一進類思,從領導到普通老師很快就都發現了,這個女孩子實在是很能幹。

魏之芸寫一手漂亮的粉筆字,她教數學,畫圓從來不用圓規,隨手一繞,便是一個規規整整的滴滴溜溜的圓。一個區的數學老師基本功競賽,之芸永遠拿一等獎第一名。

她能唱會跳,健美操做得極棒,業餘時間在區文化館裏兼職。

她能寫會畫,攝影作品上了大衆報刊。

她會理髮,有小氣的男教師,捨不得進美髮廳,一年四季,頭髮都是拜託魏之芸給理的,漸漸的所有的男老師都會在中午午休的時候來找她理髮。後來之芸乾脆買了一套理髮工具放在辦公室。她還會用染髮劑爲年級大的女老師染頭髮。

她做一手好菜,還擅長醃製冬天的醃菜,她醃的菜,到了春分的時候從缸裏拿出來還雪白清香,都說她有一雙好手。

她會剪會裁,冬天的呢子大衣都自己做,有一年,她一氣做了同款不同顏色的三件漂亮大衣,送了何倩茹與方寧顏,三人穿上參加區裏的元旦慶祝會,吸引無限目光。

她毛活兒織得也好,每逢學校有老師生了孩子,之芸總會織了一整套小孩兒的衣服做賀禮。

更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會做電工,老師們都知道,學校哪個辦公室的電路出了問題,找魏之芸比找後勤電工管事兒,修得又快又好。

魏之芸是類思第一個拿到駕照的,那個年代,擁有私家車對大多數人而言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一次,學校組織老師外出做短途旅行,中途司機突然犯了腸胃炎,是之芸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的。

電腦開始進入學校以後,魏之芸又是第一個掌握了主機拆裝的人,學校的那幾臺機子一有毛病,老師們就要來叫魏之芸。學校終於有了網站的時候,魏之芸理所當然地成了管理員。

大家笑談的時候會說:你不要問魏之芸會做什麼,你應該問她還有什麼不會的。

卻不料,不知爲什麼,她的能幹成了她戀愛與婚姻的障礙。

學校裏曾有一個男老師,也教數學,喜歡過之芸,最後,到底還是找了退堂鼓,說是在之芸的面前,還未開口先自矮了半截。

兩三年前,有人給之芸介紹了一個在區政府工作的男孩子,那男孩身長玉立,氣宇不凡,談吐有致,與之芸相處十分合拍,兩個人站在一處也非常相配。兩個人相互也見了家長了,全校上下盡人皆知,誰知過了沒有半年,男孩子提出了分手。

原因說起來挺荒唐,之芸與男孩一塊兒參加老同學聚會,卡拉OK機壞了,男孩子鼓搗半天沒有休好,之芸上去略一檢查,沒一會兒就修好了。

男孩子在分手前說:「我覺得,在你面前,我的壓力實在是大,我覺得你好象完全不需要我。」

之芸表面很瀟灑,分了也就分了,暗地裏想起來,不是不委屈的。

倩茹氣得說:「這個男人是二百五,將來有得他悔斷了腸子的時候!」

之芸說:「現在悔斷了腸子的是我。」

之芸開始收斂她的能幹,但是,還是晚了。

三個姑娘說笑的時候,都說她們真是同命好姊妹,新近認識男人的時間都相差不到一個月。

在何倩茹與周蘇豫相識,寧顏與李立平開始相親的時候,學校裏的一位姓陳的老大姐級老師也給魏之芸介紹了一個對象。

對方是一個獸醫,在一個部隊研究所工作,也過了三十歲了,一心想找一個小學老師做妻子,據陳老師介紹,男方相當好,人大方又會做事,性格又開朗,算是她家先生的掛名弟子,關係不錯。

之芸去見了,約會了兩次以後,倩茹她們再問起來,之芸就說分手了。

還未等倩茹與寧顏問個爲什麼,陳老師氣來問了。

她面色不善,氣呼呼地直問到之芸臉上來:「小魏,你不同意跟人家處朋友可以好好說嘛,幹嘛要這樣。你叫我跟老賀(她的老公)面子怎麼下得來嘛。」

倩茹寧顏等她氣沖沖轉身走了之後問之芸怎麼得罪了人家,之芸挽挽袖子說:「那傢伙,剛約第二次,就跟我動手動腳的,在公園呀,就亂髮情。」

倩茹問:「你把那傢伙怎麼了?」

之芸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怎麼也沒怎麼,我就給了他一個過肩摔!靠!我就不信,還是纔剛過三十歲的男人呢,只一摔就散架子啦?」

正說着,又有老師來對着之芸說:「小魏,我們教室的電燈又出問題了,麻煩你去看一下。」

之芸說:「好,馬上就去。」

倩茹說:「你怎麼不長記性啊!男人們都喜歡女人這樣……」說着,她站起身來,斜斜懶懶地靠在門邊,說:「真討厭!電燈又壞了呀,怎麼辦呢?討厭死啦!」

之芸大笑起來。

倩茹說:「誰叫你捲起袖子爬高上梯地去修燈!」

這段短暫的戀愛的結果就是,陳老師從此與魏之芸交惡,言語之間總是怪腔怪調的。

這一學期,類思來了幾個區進修學校的年青人,來基層學校掛職鍛鍊的。

分到類思的是兩男一女,女的是語文專業的,兩個年青的男子是區裏信息中心的老師。

其中一個,就是袁勝寒。

這一年,袁勝寒二十八歲。

袁勝寒是一個大個子,站在那裏比教體育的蘇劍還高上一個頭尖兒,瘦長身材,他一來便給人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因爲他實在是有點邋遢。衣服都是不錯的料子與款式,可是無一不髒跡斑斑,頭髮永遠熱騰騰地冒着溼熱氣,褲子半點折縫也看不見,腳上踩了高統的靴子,靴統上濺了半截泥點子。

有老師開玩笑地說:「小袁啊,衣裳該換換啦!」

袁勝寒咧開大嘴笑,把衣袖抻了伸到那老師的眼前:「居老師啊,這衣服昨天新換的呀,我乾的是藍領的活兒,衣裳容易髒。」

說的也是,袁勝寒雖然只是來掛職,可是凡學校有搬桌子或是表演時抬鋼琴這類體力活兒,他從來都是第一個站出來做。

袁勝寒注意到魏之芸是因爲她的聰明。

來的第二個星期,袁勝寒開始給類思的老師做電腦培訓,教他們用Animator做動畫。

袁勝寒發現,這個姓魏的丫頭實在是聰明,每回他剛一講解完,她的效果動畫就已經做出來了,在屏幕上一邊一邊地播放着,她坐在那裏一邊搖着椅子一邊悠閒地嚼口香糖,還不時地歪過頭去幫其他的人。

袁勝寒走過去,看見她做的小動畫,不完全與他的一樣,她還自己摸索着加了一些特別的效果。

袁勝寒笑着說:「了不得,再過一週你就要趕上我了。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付。」

之芸大方地答:「餓不死你的師付,徒弟請你喫飯。」

果然培訓課下來,之芸就請了老師們加上袁勝寒一起去喫飯。

袁勝寒和魏之芸等幾個年青老師一起,學校做了許多電子課件,年青人相處也越來越愉快。

有一回,之芸開玩笑地說袁勝寒是麻桿身材,勝寒不服氣地說:「那個是表面現象。當年我可是學校裏的運動健將,國家二級運動員。」

「吹吧。」之芸說。

說着,袁勝寒把衣袖直捲到上去,露出胳膊,「來來來,」他說,「不介意地話來摸一下。」

幾個年青的女老師嘻嘻哈哈看着,不好意思伸手。

之芸拍拍掌說:「摸就摸一把,怕什麼?」說着真的摸上去。

勝寒的上臂肌肉結實如同玩石,之芸笑說:「好傢伙,還真有料!」

另幾個年青女老師也一個個上前,在勝寒的胳膊上摸來捏去。一旁的老教師們邊笑邊嘆:要死要死!

爲了不耽誤工作,學校把青年教師的電腦培訓課安排在了週末,不許遲到缺席和早退,引起一片怨言。勝寒說,上完課請大家喫飯唱歌以做補償。

果然,上完課,一羣年青人在勝寒的帶領下去了一家很火的酸菜魚店。

那一年,南京正流行喫重慶酸菜魚,大街小巷都飄着那一股子酸辣交加,熱氣騰騰的味道。

一進包間,勝寒不等菜上齊,就捲起袖子,撇了山東腔說:「喝灑喝酒!」

啤酒一下子上了兩箱,一夥人,四男六女開始頭起酒來。

之芸一開始只埋頭苦喫,她早上沒來得及喫早飯,正餓得慌。

這當兒,勝寒已放倒了類思的那幾個男老師,正興頭頭地向女士們挑戰。

那幾個女孩子,象寧顏之類的,哪裏是他的對手,勝寒搖頭晃腦,好不高興。

之芸喫了個八成飽,一拍桌子站起來:「喝就喝,不喝的話,你當類思沒人了呢。」

說話的當兒就一杯下了肚。

勝寒想起一個說法,女的要麼不喝,能喝的就真是能喝的,男人不是對手。

勝寒嚷嚷起來:「這不公平吧,我剛喝了半天了,你纔開始。行,咱們男子漢讓讓女士也很應該,來來來!喝酒喝酒!」

之芸反倒喝下杯,笑說:「你也不讓我,我也別讓你,酒桌上無大小,也不分男女。這麼着吧,你一杯,我兩杯!」

衆人也不喝了也不喫了,圍過來看他們兩個斗酒。

兩箱啤酒很快喝完了,勝寒還要叫,之芸說:「這麼着吧,袁老師請我們喝啤酒,我回請你喝白的。」說着就叫了兩瓶洋河。

勝寒轉頭就走,大家起鬨:「逃了逃了!」

勝寒回頭揮揮手:「俺從來沒有做過逃兵,我去清空一下五臟廟,回頭我們再戰它兩個回合。」

最後醉掉的,是袁勝寒。

之芸根本沒事兒人似的。勝寒卻站都站不直了,趴在一個男老師的肩上嗚嗚裝哭:「敗給小女子了,丟死人,我不要活了。」

之芸以爲第二天這傢伙一走一付灰頭土臉的樣子,誰知他還是精精神神地來上班了。

那一天正下着雨,勝寒居然沒有打傘,之芸站在走廊上看他遠遠地走來,象披着一身的陽光,雨絲在他身邊紛飛而過,彷彿是他分開雨霧而來。

勝寒誇之芸:「見過女的能喝的,沒見過你這麼能喝的,佩服佩服。」

之芸問:「口服還是心服?」

勝寒說:「心服心服!下回咱們再喝。」

之芸說:「酒不是什麼好東西,喝過量了不好。再說,你不可能有勝算的。」

勝寒轉過來攔住要走的之芸:「我還就真不信邪了,一定要再比試一回。」

之芸說:「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對酒精不過敏。喝酒和喝水對我來講沒有分別。」

勝寒睜大了眼睛:「真的?」

之芸說:「不哄你,兩千個人裏有一個。」

「兩千分之一?」

「兩千分之一!」

勝寒咧了嘴,衝着走過去的之芸叫:「兩千分之一啊!怎麼就叫我給碰上啦!」

11

上班,並快樂着。

那是一種美妙的心靈狀態,如果一個人在這樣的一種狀態下,一定是出於對工作本身無比的熱愛。

或者,工作中,有什麼讓你快樂,讓你不自覺地要微笑出來。

比如,一個人。

袁勝寒和魏之芸都在這樣一種狀態中。

類思是最早建立學生電腦教室的學校之一,袁勝寒在這裏鍛鍊的這段時間,類思進了一大批學生用電腦,因爲人手緊張,電腦公司只派了一名工作人員,整個電腦教師的佈線,電腦的安裝調試……的安裝,全都是袁勝寒、許之遠(另一位掛職鍛鍊的老師)魏之芸他們用午休與下班的時間做的。

開始的時候,只有勝寒他們在做,魏之芸實在忍不住好奇幫了一回忙,就被勝寒拉着加入了,勝寒說:「擺着這麼個能幹人不用,是一種資源浪費。」

加班很辛苦,但也很有趣。

袁勝寒看上去似一介書生,實則非常跳脫,愛耍寶,甚至有點搞怪。一邊手片刻不閒地做活兒,一邊嘴裏滔滔不絕地說俏皮話,語速飛快,象水下冒出的一骨朵一骨朵小水泡,他一邊裝機一邊說:「人與人之間關係只有三種:一,他跟你罵我,二,你跟我罵他,三,我跟他罵你。」

一邊佈線一邊又說:「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強者,多不得好死。」

搬了沉得如同石頭一般的實木桌子一邊還說:「一個男人……嘿,若……嘿,愛一個女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不會開口找她……借錢的。靠!這桌子真沉!呼呼!」

他看見之芸穿着男式襯衫,袖子挽得高高的,一把長而蓬鬆的頭髮隨意地捲起,沒有髮釵,她居然從廚房拿了一根筷子別上,汗水把流海打溼了全貼在額上,不知怎麼的,心情格外地愉悅,瀰漫着幸福,彷彿這時光長得再也不會有盡頭。

他逗之芸:「小姐,說說話說說話,同志啊,要埋頭工作,也要抬頭說笑!做人不要像痰孟一樣保持沉默,要學會像偉大的馬桶能濺起自己的水波!」

之芸笑得蹲到地上,搖着手說:「快把這個人叉出去,成心不叫人幹活兒。」

勝寒大笑,許之遠也笑,眼光在之芸與勝寒之間飛過來,又飛過去。

空調還未裝上,電腦房裏十分悶熱,十月底的天氣,勝寒只穿一件短袖的T恤,汗沿着額角嘀噠往下淌,雖然同樣的加班,可是他從不讓之芸做一些粗重的活兒,看見她在搬主機便過去接過來。

他們同樣裸着的胳膊碰在一起,溼碌碌的。之芸不小心被電線絆了一下,勝寒扶住她。離得這樣近,之芸覺得袁勝寒好象一個火爐一般。他扶住她時握住了她的胳膊,那種觸感好象變得有實體似的,久久不去。

一直加了半個月的班,纔算徹底做完,之芸拿了掃帚拖把,想做一些最後的收尾工作。袁勝寒硬從她的手裏奪過了工具,一個人連掃帶拖,不一會兒就把諾大的一個教室整理乾淨了。

幾個人約好一塊兒去喫飯,勝寒請客。

這一回,勝寒果然不再跟之芸叫板,卻壞心眼地攛掇那電腦公司胖胖的小夥子與之芸拼酒。那小夥子大呼小叫,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胖胖的臉很快成了一塊大紅布,之芸不動聲色含笑地繼續喝,抬起眼時,看見勝寒隔了手上拿着的玻璃,看着她笑。

在勝寒蹲點類思的這段時間裏,他和許之遠、之芸一起,爲類思做了許多的電子課件。他們一夥年青人還隔三差五地一起出去喫飯娛樂。

之芸總是參加的,她發現,每一次她答應了要去,勝寒總是特別地高興。有一回,之芸故意猶豫着不肯馬上答應,偷眼看時,勝寒的眼睜得大大的,滿是孩子一般的渴切,之芸忽然就軟了心腸,無法把這小小的遊戲進行下去,「我肯定去。」她說。

然後她看見勝寒轉過臉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自己跟自己笑。

之芸也總喊着倩茹與寧顏一同去玩,倩茹似乎興致不高,往常最愛唱歌的她,變得沉默而恍惚。

寧顏從心底裏是想參加這些活動的,儘管在活動中她一貫地安靜,但是,那種溫洋洋熱鬧鬧的氛圍十分吸引她,那讓她覺得,自己與普通的年青人是一樣的,並不脫節或是疏離。可是去了兩次,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之芸私底下問過她,寧顏說:「我媽……不讓我晚上再出來了。她說,我年紀不小了,總跟一羣小孩子混在一處能混出什麼講究來?」

之芸說:「什麼話嘛,我不是跟你同歲,你還小着我兩個月。年紀不小怎麼了,連玩都沒有資格了嗎?」

寧顏抬頭看着之芸朝氣勃發的臉,這些天她的小臉越發地黃瘦乾澀,纔剛立了秋就穿上了厚厚的外套,在背陰地站一小會兒就冷得瑟瑟發抖。她說:「我現在覺得,自己好象做什麼事都沒有了資格,只剩下快快把自己嫁出去一件事好做。」

之芸問她:「你和李立平,怎麼樣了?」

寧顏忽象受了驚嚇似地,眉間輕跳一下,搖搖頭,再不說話。

之芸摟摟她少女一樣薄削的肩,她的快樂並不能傳達給她親近的朋友們。

之芸嘆息着說:「你們倆個怎麼啦?一個一個的,臉色灰敗,蔫蔫兒的,不是都在熱戀期嗎?這是怎麼啦?」

但是,之芸還是快樂的,那種快樂,象春光似的,藏不住,也擋不住。

他們一羣年青人去健身館玩兒,也不知誰先提起的,魏之芸會柔道,他們就去了柔道玩兒,人人換上白色的訓練服,看着之芸居然繫了一根黑帶,有那不服氣的男孩子便上來挑戰。

在男孩子們統統被之芸摔倒在地之後,勝寒坐不住了,用力紮緊了腰帶,站在了之芸的面前。

突然之間,之芸覺得,周圍的那些人,那些物,都不在了,只剩下眼前這個大個子,臉上帶着笑容的男子,在眼前,有一點傻乎乎的,但是,象一團光,或是一團火,或是一種不知明的熱源。這種感覺太奇妙了。他們糾纏在一處,勝寒的胳膊真的很結實很有力,他們呼出的熱氣噴在彼此的臉上與耳畔,赤着的腳在墊子上踏出啪啪的節拍。如同急促的心跳。

在最後一刻,之芸覺得,勝寒忽然卸了力,他被她摔得仰面躺在墊子上。在一片亂七八糟的歡呼與口哨聲中,勝寒大笑起來。他躺在那裏,仰視着那個滿臉是汗,精神灼灼的高挑的女孩子。

壞了,袁勝寒想,壞了!

那一次,年青人們玩得太瘋,回去的時候,末班公車已經沒有了,連出租出十分難打。

袁勝寒與男孩子們分頭送女孩子回家。

勝寒故意繞了點兒路,最後送的之芸。

他不知道的是,之芸帶他走了回家的最遠的一條路。

之芸家的樓道很窄,亂堆了一些紙箱還有冬天醃菜的大缸。

人高馬大的勝寒幾次被絆,走得跌跌撞撞,之芸低笑:「你怎麼了?被我摔殘了?」

勝寒咧開嘴笑,黑暗裏牙齒特別地白。

到了家門口,之芸掏出鑰匙,回頭對勝寒說byebye。

勝寒卻沒有動,忽然俯過身來,下巴磕在之芸的頭頂。

之芸聽見他低低地笑:「明天見。」他說:「明天見,兩千分之一!」

怪的是,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袁勝寒好象與魏之芸稍稍遠了一些。他也不再與老師們一起出去喫飯或是玩樂,一下班便匆匆地回家。之芸甚至有足夠的敏感覺出他在躲着她,他的目光不再追隨着她,他不再跟她說知逗樂。

袁勝寒突然地被包裹在一片冰冷的氣息中,對魏之芸而言,他就在她身邊,可是那樣遠。

之芸覺得怪,可是又問不出口。

她想起倩茹開玩笑時說的話:世界上最難的三件事,一是與虎謀皮,二是向小氣鬼借錢,三是向男人要承諾。

她與袁勝寒之間,莫說是承諾,連一個明確的意思也無,她再豁達也是女孩子,她用什麼立場去問袁勝寒?

一個星期之後,之芸下班走得晚,剛要出辦公室門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了。

是袁勝寒。

「什麼事?」之芸問。

勝寒的臉上是許久不見的燦爛笑容:「找你。我們約會好不好?」

「什麼?」之芸有點發檬。

勝寒上前一步:「我是說,我們約會去。我要追你呀傻姑娘,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戀愛。

按何倩茹的話來說,瞎子都能看得出,袁勝寒與魏之芸之間一定有什麼了。

學校裏已經有老師公開開着他們的玩笑。

之芸不是扭泥的女孩子,勝寒比她還大方,天天端了飯盒坐在之芸身邊喫飯,下了班在辦公室外面等着她。

學校裏的老師們都說,好事呀,我們類思,足足有十五年沒有成一對了。

又有人笑說:袁勝寒不算我們類思的人。

有人答:不是,也差不多了。都是一個區的,以後就是類思的女婿了。

只有許之遠,看兩個人的眼光有些怪怪的,神情間十分曖昧神祕。

有一日,正巧之芸單獨與他在一塊兒,許之遠突然問:「小魏,你,真的在跟袁勝寒談戀愛?」

之芸點點頭:「是啊。」

許之遠乾笑了一下:「勝寒人不錯。你更優秀,你們很般配。不過,當然,我也無權過問人傢俬事。哈哈。」

之芸被他兩聲笑笑得無比迷惑,待要細問,許之遠死活不肯再說什麼。

之芸的心裏掃過一點點陰影。

又過了半個月,袁勝寒他們掛職鍛鍊結束,回到了區進修學校。

這一天,有一位中年女士來找魏之芸。

這位女士衣着整齊,頗有些氣勢,她上上下下把之芸看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是魏之芸?」

(本文選自小說《糟糠之妻》,已完結。請點擊下方書籍卡片,從

12

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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