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國故之厄爾尼諾現象

2020/04/22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復興古學,到了五四運動以後,有了一個口號叫「整理國故」。
胡適1919年在《新青年》七卷一號《新思潮的意義》中提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口號。說「我們對於舊有的學術思想有三種態度。第一,反對盲從;第二,反對調和;第三,主張整理國故。這三項中,積極的只有一個主張, — — 就是整理國故。」
國故這詞,應本於1910出版的章太炎《國故論衡》。此書是章氏在東京辦國學講習會的講義,故辭意應與「國粹」相似。國粹指一國之文化精華,國故指一國之固有文化,都是我人所當保存的。
整理國故則是對國學保存運動之深化,說保存之後還應有評判之態度。後來又加上了:應該用科學之方法。
這個提倡,後來體制化了。1921年成立了北大國學院。蔡元培親自兼任研究所所長,國學門主任是沈尹默的弟弟沈兼士,底下馬裕藻、朱希祖、錢玄同、周作人、魯迅、蔣夢麟、劉復、沈尹默等多屬章太炎弟子。可見這一運動與早期國學運動復興古學的源流關係。
接著是1924年清華大學籌建國學院。以「重建中國傳統學術之魂」為宗旨。校長曹雲祥請胡適主持,胡推薦梁啟超、王國維、章太炎等人。後因章不去,改聘了陳寅恪、趙元任、李濟。
北大國學門後來又分化或發展出兩個體系。一是顧頡剛的「古史辨派」,一是傅斯年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1923年顧頡剛發表《與錢玄同論古史書》,1926年《古史辨》問世,總共出版了七冊,有三百五十篇文章,三百二十五萬餘字(第八冊饒宗頤先生編好了,因抗戰,未出版),轟動一時,知名學者大多參與了討論。推翻了「盤古開天」「三皇五帝」等構成的中國古史系統。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引發巨大爭議。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1928年於廣州成立,次年遷北平。主張用自然科學提供的一切方法、手段來整理現存的所有史料,初期工作重點是安陽殷墟發掘和甲骨文的研究整理;西南少數民族語言、習俗調查;西北考古等。
北大、清華國學門和史語所、古史辨,是二三十年代無可置疑的學術中心,環繞古史研究展開了幾個不同的面相,是整理國故運動的不同程度之表現。
其中,古史辨激起的浪潮曾令愛護中華文化者痛心疾首,認為把五千年文明一刀切去一半,古書古史傳說都被說成是假的,聖王或則沒有,或如禹這樣只是一條蟲。清華國學院、史語所則受西方漢學影響,把史學搞成史料學。
這些批評當然都很有道理,但也不盡然。
北大國學門自是晚清國學運動之延續,該運動之核心價值在於「發揚民族精神」。清華國學院雖是洋學堂,同樣曾舉「重建中國傳統學術之魂」為宗旨。諸導師,王國維、梁啟超早年皆頗引進西學,此時卻早已舊調不彈,力攻古史了。
只陳寅恪「為不古不今之學」,另開中古史研究領域。其北朝史、隋唐史研究影響都很大,但他嚮往的卻是宋文化。李濟,學的是西方考古學,但主持安陽殷墟挖掘,作用卻極大,足以平抑古史辨一派疑古之病。把被下拉到周朝中期的信史,往上又拉到了殷商。
所以總體看,整理國故的這幾支勁旅其實合力推展了古史研究。直到現在,考古發掘、古民族史、古文明研究其實仍是社會熱點,民科古史「研究者」不計其數,各解古書、各說一套,簡直令人目不暇給。你繼續闡發中華人種及文明西來說,我就說古埃及即是黃帝、顓頊或夏朝,蘇美爾等古文明皆出自我大湘西,西藏、天珠、象雄文化皆出於我大崑崙等等。
所以,整理國故這幾波力量看起來很有傷民族自信心,實則史學大流,空前壯大。經學和諸子學亦皆已融匯於其中。
這是因我前面說的,整個國學運動其實有一個發揚民族精神的內核,大家是在這個核心精神下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去推展。
若說這只是考古,不是復古,那又不然。史語所的宗旨,講起來冰冷嚴肅,要把史學建立成地質學一般,如自然科學那樣中立客觀。
其實傅斯年就不是中立客觀的人,火性特重。新文化運動出身,當台大校長後最主要的政績,被延續了幾十年的,卻只有學生必讀《孟子》《史記》這一條。
我所認識的屈萬里、陳槃、勞幹、黃彰健等幾位史語所師長,也都全身心在發掘民族精神。石璋如先生102歲還每天到研究室做研究,想勾勒他心中的上古桃花源。
我認為中研院史語所跟近史所、民族學研究所之分道揚鑣,原因也在此。大家的研究頗有重疊或交叉,但他們更接近西學脈絡。
近史所甚至以現代化研究起家,注意西潮東漸以後,中國如何改造自己,通過「現代化」以進入現代社會。
民族所則有「改造國民性」的想法。故與史語所的性格皆有根本之分歧。
另外,整理國故還有一個特點,頗與之前的國學運動不同,就是它的方法意識、運用與討論。
胡適特別強調方法,反覆示範並解說他的科學方法。說是師承杜威及自然科學,主要用在章回小說研究上。趙元任是自然科學出身,移植西方語言學方法。李濟是西方考古學。傅斯年是德國蘭克史學。顧頡剛則詳細說了他如何從「孟姜女傳說」中思考到研究方法。
這種景觀,是之前沒有的,故令人耳目一新。
從客觀形勢上看,這也為西洋方法成為時代新寵開了路。順此而流,用西方方法或新方法來研究中國文史哲竟成了風氣。直到我讀書時,中文研究所碩博士班那些年還都在啃洋方法中度過,可見風氣之烈。
但陳寅恪早就在審查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時明確反對套用西方理論。顧頡剛也不斷替他的方法找本土淵源,除了民間戲曲傳說之外,更重要的是跟清朝姚際恆、崔東璧的關係。為此,他還編了《辨偽叢刊》。
很少人讀過姚氏全集,故都信了顧頡剛的宣傳。其實姚只是清朝一陋儒,其學,被顧頡剛等人看重,只是他的辨偽。顧氏讀他書時,還是借來手抄的呢!其《古今偽書考》後來增補訂正者亦甚多。
但姚氏辨偽,好為臆說。
說《禮記.明堂位》為新莽時人作、〈喪服大傳〉為漢儒作、〈學記〉乃諸子書、〈樂記〉乃武帝時人湊集而成、〈祭法〉亦漢人作、〈祭義〉則秦人筆、〈哀公問〉為孔門弟子推演之詞、〈仲尼燕居〉〈孔子閒居〉〈禮運〉多老莊之徒偽託,又斥〈中庸〉為禪學。論《春秋》則棄傳以存經,不信「條例」,謂例之說起於杜預……。
這些說法,在打破聖經賢傳的權威方面,頗具意義。但若考其是非,則多是錯的。
凡例之說,孫子兵法就有,出土郭店楚簡中亦可見此體制,非盡杜撰。先秦古書,皆經漢人隸定,據其文句以說真偽,實在也是困難重重。
且以後代已定型的學派區分或觀念去看古人,古人古書不合我這個定型的看法,不思檢討自己的思想模套,反而說凡古人之不合於我這個套子的就全是偽作,不是個大顛倒、大笑話嗎?
舉個例子。
〈檀弓〉上篇:「公叔木有同母異父昆弟死,問於子遊」,子遊主張昭大功;「狄儀有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問於子夏」,子夏則說:「魯人則為之齊衰」,建議採齊衰服制。這是女人在死了丈夫後改嫁才有的情況,討論同母異父兄弟間如何穿喪服。
可是姚際恆認為女人改嫁,「今世委巷間有之,若士大夫家自無此」,故改嫁以後發生的禮儀問題,均是失禮之禮。「失禮之禮何足為問」。孔門弟子居然還去討論它,他覺得甚怪;據子夏的說法看,魯俗對此已有限制,則是改嫁者甚為普遍,他覺得更怪。 — — 這不是少見多怪嗎?女人以不改嫁為貴,乃明清風氣。執後世之俗,而詫古人之風,豈不謬哉?
《古今偽書考》,顧實說它曾「大為流行,各大學各高中學,咸油印發布,莘莘學子,幾於人手一編」。這乃是顧頡剛推廣它的效果,但其書實甚疏略。
姚氏之目錄學本來就大成問題,故其間多不可究詰之處。如以《麻衣正易心法》《孔子家語》入經部,《葬禮》《神異經》《十洲記》《杜律虞注》等入子部,都像顧頡剛說他把《忠經》列入經部、《天祿閣外史》列入史部一樣,是只憑書名去判斷,並沒仔細看過原書。如此辨偽,怎麼辨呢?
可是姚際恆自己並不知道他不懂目錄學,反而喜歡治目錄學,今存《好古堂書目》《好古堂藏書畫記》《續收書畫奇物記》均是。柳詒徵跋《好古堂書目》甚推崇其於四部之外別立叢書之濫觴,卻未指出其中的錯誤。
實則姚書之誤很不少。例如《墨池編》是談書法藝術的,不應列入小學類。《詩韻》數種,同樣也應列入文學而非小學。
正如《廿一史彈詞》只是文學,不能編入編年史類。《搜神記》《搜神後記》列入集古類,亦不妥。《山海經》入方物而非地理、又非小說;地理類收《新安文獻志》《炎檄記聞》;《水東日記》《日知錄》列雜家;《陽宅奧訣直指》《堪輿宗指》入天文家,亦皆可商。
雖然如此,姚氏的目錄也並非毫無足取。柳先生說他:「書之分類雖亦襲四部通例,而子目多特創,如史部有器用、出魚、方物、川瀆,皆別為品題,異於他目」,這其實就是一種專門書目。
姚氏對目錄學並不在行,所以反而能亂搞出這些不傳統的目錄來。現在看,這種東西反而有價值,怎麼說呢?
一、我國的書目,多半只是工具性的,歷來甚少書目作者,不比歐洲,像迪柏丁(Thomas Frognall Dibdin, 1776–1847)寫了《史賓塞藏書目錄》《十日談書目解題》《法德訪古覓奇之旅》那樣的書目作家,少之又少。
二、書目太過定型化,基本上就是四分法與七分法,外加佛道二種,很少時代性或專題性書目。所謂時代性,例如波拉德(Graham Pollard, 1903–1976)《十九世紀小冊子類型調查》,另一位波拉德(Alfred William Pollard,1859–1944)的《早期繪本書》《一四七五年到一六四○年於英格蘭蘇格蘭與愛爾蘭印行的書籍簡目》均屬此。
我國祇有依附於諸史藝文志底下的時代性書目,非常單調。專題性書目則如後一位波拉德編的《莎士比亞四開本普查》。
外國許多藏書家都會以專題方式蒐集資料,如一九二二年美國藝術家協會進行拍賣的蘇珊.閔(Susan Minns)就專收跟死亡有關的書籍、畫作、藏書票、錢幣等;創立「紐約圖像同好會」的安德魯斯(Andrew),亦以抄繪本古籍、地圖、畫片、裝幀本、插圖本為收集對象,我們大概頂多只有專收宋版元版的。專題目乃是晚近的事,故姚際恆倒成了個先驅。
由書目看,中國人每自詡印刷術發明最早,典籍之豐亦舉世無匹,可是對書之搜藏與編目,似仍有比不上西洋的地方。
西方有些東西也是我們沒有的,如前文提到的拍賣會,即為一例。沒有拍賣會,自然也就沒有「拍賣目錄」和「交易帳」。由於沒有此類公開拍售轉讓之網絡,同時也就沒有交換圖書、討論閱讀的「讀書俱樂部」。
又由於特重文字,書之插畫配圖極不經意。除小說戲曲等通俗書刊外,正經典冊基本上也都不配圖,因此裝幀型式亦較呆板,材質及版型上缺乏變化。這些,都是今日治中國書目之學者所該知道的。
整體說來,姚際恆最好的作品,恐怕還是《好古堂家藏書畫記》。這實在與他在經學辨偽方面的聲名不符。
首先,好古之堂號,便與他考古不佞的態度頗有差距。賞鑑書畫,附及繡像、刻絲、鐫印、硯石、研山、石屏、古琴、香盒、古墨、舊紙,亦顯一文士氣,並非經生之態度。
在賞鑑這些藝術品時,他的趣味和文藝知識,也比談經學時可愛得多。在那麼嚴格分判老莊佛禪與儒家界限的經生姚際恆那兒,你絕對不能發現他竟這麼喜歡佛道教的寫經,先後收藏了元僧血書法華經、吳鎮草書心經、文徵明楷書金剛經、董其昌寫盂蘭盆經等。
據他說,在杭州得到血書法華經,曾為作贊語六萬多字,後來又作一贊說:「偉哉大雄尊,發此真空理」。則不惟賞其藝妙,亦贊其理高。
足見一個人往往是複雜的,只從勇於辨偽的經學家一個角度去看,殊未能真正了解他。而顧頡剛偏偏要抬舉這樣一位先生來做他自己的祖師,其緣故,也就足以深長思了!
顧頡剛也沒錯,從清朝到整理國故,方法確實是一脈相承的。
別看又是杜威又是科學又是地質學又是蘭克又是什麼,皆是畫虎上旗,自壯聲勢,並眩人耳目。
從《國粹學報》到《古史辨》《史語所》集刊,考證來考證去,方法真有什麼不同?杜威方法,顧頡剛就沒學過;蘭克史學,也不是要把史學建設成地質學的。
至於「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又與科學方法有什麼相干?
把自然科學方法用到社會學科,發端於孔德(1798–1857)的實證主義,重點是觀察和合理的預測。所以不是大膽假設,更不是一般人想像的客觀中立。因為孔德把精神看作是社會進化的決定性因素,故有唯心論、形上學之氣質。時至今日,雖社會學科固態化更甚,所有大學之社會學科,都已自稱「社會科學」,但也不會再有人認為社會科學就等於或該等於自然科學。
人文學呢?自狄爾泰(1833–1910)「為人文科學奠定基礎的任務」、卡西爾(1874–1945)寫《神話思維的概念形式》《人文科學的邏輯》以來,以人文學獨立於自然科學之外,自有其「科學」,早已蔚為共識。誰會再講「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這種沒常識的話呢?
估計是胡適的科學主義態度害了他,或欲藉此口號以便宣傳,其實整理國故的具體方法,有什麼超出清朝之處?
不知什麼是方法的人可能不明白這個論斷,所以要解釋一下。
清朝樸學的方法,有幾個基本認定:
一是原意存在於文獻中,只要依正確方法,人人可得。這就可避免師心自用,用自己意思去亂解釋古人語意。
二,原意既存在於文獻中,文獻就必須保證是原作、當時、原本的模樣,不能是假的、殘缺的。
三、文獻由文字組成,故又必須明確每個字是什麼意思,然後才知道一句乃至一篇是什麼意思。
針對一,胡適認為這即是科學研究的態度。針對二,所以要考證「古書真偽及其年代」。針對三,所以須有文字聲韻訓詁及歷史考證工夫(後來王國維加上了考古,號稱二重證據法)。
這種乾嘉的基本認知及其相應之方法,請問到整理國故時諸君是不是仍然如此?不要說當年,就是現在文史哲科系、文獻學專業,又是不是仍如此?略有補苴,說還要調查啦、還可增加影像音聲資料啦等等,這個知識論底子和「訓詁明而後義理明」的程序沒打破,就絕對脫不出樸學的牢籠。 — — 此所以我們仍與乾嘉同屬一個文化世代。
可是,讀書不是本來就該是如此的嗎?找個可靠的本子,仔細考察原本原文原意,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但請問莊子會這樣讀嗎?惠能是這樣讀嗎?惠能根本不識字,對佛經的意思比你還掌握得好。莊子則說要目擊道存、淵默而雷聲,理解不由看書和言說中得來。請問,這,如何安放你的考證方法?
從現代格式塔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又叫完形心理學)的角度看,構造主義心理學的元素主義根本是錯的。因為真實的知覺經驗是整體,感覺元素的拼合則是人為的堆砌。整體不是部分的簡單總和或相加、整體不是由部分決定的。
相反,各個部分才由整體的內部結構和性質所決定。也就是說,不是認識一個字一個詞,再組合起來它的整體意思,訓詁明而後義理明;而是義理明訓詁才能明,整體性的把握先於部分。 — —乾嘉樸學的心理認知模式,乃是現代心理學所要揚棄的。
再說,原本原意真可知嗎?有知的必要嗎?新批評(New Criticism)稱此為「追求原意的謬誤」,可見一份文本其實可以有另外的讀法。
原本觀念,追求的是定本(當時寫定的、考證確定的)。可是原本和定本都是把思想固態化、物質化;忘了思想本來就是流動的,即使是同樣的本子,每個人也都一定會讀出不同的意思。
這就像顧頡剛的「古史層累堆積說」。把傳說想像成沙土,一層層堆上去。不知傳說非沙石,而是水。水會流散、會蒸髮變形乃至消失、會進入沙土草木中、會與其他的水匯流、會轉注假借,而這不才是傳說的真相嗎?
因此,整理國故之特點,以及其影響之所以那麼大那麼久,在於它有一套方法論,發展清人,而比清朝更精密。但根本不固,方法本身就頗堪質疑。
以大洋流來譬喻。
熱帶太平洋的季風洋流通常是從美洲流向亞洲,使太平洋保持溫暖,使印尼周邊熱帶降雨。但這種模式有時會改變,風向和洋流逆轉,太平洋熱流轉而向東,流向美洲,出現「厄爾尼諾現象」。於是,或水面溫度增高,或暴雨成災,或局部乾旱,或引發颶風,造成人員傷亡,經濟損失巨億。
整理國故運動後來發生厄爾尼諾現象,其內在原因之一,即是因為上述方法學上的問題。
(一)辨偽之法,固然可以淘洗出真金、考證出真古,但把原先大家所信之古都斥為偽,摧毀了「古」作為民族自信、信仰、價值來源的地位,結果疑古之情遠勝好古之心,再想復古,可就難了。
(二)辨偽之法,緣飾科學之名,疑義滋多。原想新瓶舊酒,可延續並發展考證之法;但結果是學界固化了這套方法,把魏源龔自珍時期就期待能予更新的狀態,又抱殘守缺,延續了一百年。另一部分人,聽說是科學、是洋方法,則徑自西天取經去了,何必還回頭學乾嘉、鑽文獻、磨蹭文字聲韻訓詁?
(三)通過辨偽考證,推倒既存之古,另建「真古」,功勞不容抹煞。但這種人人可以自己建構一套古史的辦法,後來大家都學會了,以致奴隸社會、大崑崙、大湘西、埃夏一體、楚文化巴比倫說、全球文化彞族說、山海經騰沖說等不計其數的古史猜謎,遍地開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而皆號稱真相破譯,實則群言淆亂,不可究詰。政治力量趁勢借用之,打扮小姑娘,製造大謎團,尤為可怖。
(四)國學運動打一開始,就採取腰斬法,把秦以下都斥為秦學秦政,獨重先秦古史。整理國故時期,古史辨再把先秦切一刀,東周以前幾乎都存疑,歸入傳說。安陽考古雖說往上拉抬,也只拉到殷商。於是,以前的事仍然待考,還不能信;秦以後的事,全無價值,可以勿論,論也要罵一通,「清算」之「打鬼」之。這樣,國史其實可棄矣。研究者殫精竭慮做研究,而造成的觀感和實際效果不正是如此嗎?輕藐、否定甚至憎恨之情緒,瀰漫於社會。
(五)整理國故運動的技術方法化、學術機構體制化,是它可以建立成庫恩(Thomas Kuhn) 所說的範式(Paradigm),並逐漸成就為一種常態科學的主要原因。但這就造成了異化,與原先「發揚民族精神」「重建中國傳統學術之魂」的宗旨愈來愈隔閡、偏離。技術化和體制化,正好是沒魂的。後來的古文化研究,遂愈來愈只是權力名位之間的學術論文操練,跟半裸女郎舉牌間隙的拳擊比賽一樣。
(六)這些厄爾尼諾現象,會激生若干反力。例如引發海水升高了,人就會築堤;出現颶風了,人就會植林。覺得漢學考證之法不可信據,自會別求於宋學;覺得古史研究已失魂魄,自會專門發揚民族精神;覺得體制化有問題,自會從「民間社會」找活路。在整理國故運動最熱烈之時,這些反力也最有生命力。朱子學、陽明學、船山學等宋明理學;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方東美等儒學佛學;柳詒徵《國史要義》、錢穆《國史大綱》之民族精神史學;張君勱、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之哲學;復性書院、勉仁書院等無數民間講學,也是波瀾壯闊的。他們與整理國故運動非敵非友、是敵是友,相扶而長,是厄爾尼諾現象的一部分。現在一些蛋頭學者,不知脈絡,套用西方左派右派、保守進步之標籤,把這些都歸到「文化保守主義」裡去,豈不謬哉?
是呀,人之智,尚不能周一時,而輒欲整理古今,不亦謬哉!
編按:4月23日為世界閱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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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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