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一直對話下去,就算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有可能什麼都沒有改變嗎?)也足夠了。而我相信在對話的過程中,我原本存在著的那些擔心,也會因為對話而減少。這個對話不是單向為了滌,更是為了我自己。說到這裡,要說對話完全是沒有目的嗎?我覺得還是有的,是為了我自己。
書寫家人的關係,或許是世界上最難的文學。既無法透過「虛構」規避道德壓力,同時必須面對自己心靈最深處的脆弱,將最私密的一切攤在陌生人眼前,但或許也因為如此,這類文學更容易引發共鳴、觸動讀者。而《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正是最佳的範例。
作者廖瞇的弟弟「滌」,大學畢業後失業在家十多年成為「繭居族」,對於事物具有敏銳的執著,也就是他人口中的高敏感、控制狂、強迫症。不只是他人,甚至是父母也無法溝通,讓滌成為家中特別的存在,只有姊姊能夠突破她的心防。為了突破這個僵局,作者決定開始寫作,並獲得台北文學年金肯定。然而,在書寫的過程中,廖瞇卻必須不斷受到質疑,其中最大的質疑者,就是她自己。
她想寫,想將這個謎團寫下。在書寫的時候,滌變成一個謎,滌的爸媽變成一個謎,她自己變成一個謎。但不書寫的時候,他們變回一個一個的人。
她想著,把這一切都掀開有用嗎?就算她解謎了,這對被書寫的人來說,有用嗎?
不論是獲獎當下、溝通遇到瓶頸,或是家人得知後表示反對,透過書中類似日記式的寫法,可以看見作者一連串自我掙扎、辯證的過程。不過隨著書寫計畫進行,質疑轉變為更堅定的信念,讓她更加想要了解弟弟的想法。書中的內容,不只是作者與滌的對話,同時也記錄了她與父母之間溝通的過程。
雖然是家人,卻也長期在外工作,讓作者處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同時具備局內人與局外人的雙重性,必須理解並解決家人間的問題,但又不致於陷入情緒勒索的框架中。透過一場場的對話,家人間的關係由壓抑與容忍,轉向衝突與溝通,也因此找到或許能夠突破現況的契機。
因為決定溝通,作者開始接觸心理諮商領域,不只學會區分「將對方視為問題」及「理解對方」間的差異,同時也意識到「諮商並不是為了變好,而是為了瞭解」的真諦。過程中,作者不諱言希望滌能夠「正常」,但她也漸漸發現自己與弟弟其實並沒有那麼不同,甚至了解到人的性格與社會息息相關,而弟弟的「不正常」其實就是因為「想要正常」的心理壓力造成。
問題一直在某個地方,你不去敲它,不去掀它,它就一直是你不知道的樣子。
這是我第一部長篇散文。在掀開之後,在開始對話之後,在持續晨寫之後。
我很高興,我完成了。
從害怕、徬徨,到最後義無反顧向前,作者的勇敢不只在於直面家人的關係,更在於願意讓更多陌生人窺探這家人彼此傷害、溝通,最後開始理解的過程。如同作者在書中求助的心理學家所說,《滌這個不正常的人》確實是一本「療癒系的書寫」,不只療癒了作者自己與家人,也療癒了所有曾經(或正在)與家人衝突、碰撞,陷入掙扎的讀者。
在閱讀《滌這個不正常的人》的過程中,筆者想到黃惠偵導演在2017年的紀錄片作品《日常對話》,以及片中導演與自己的同志媽媽對話,面對過去傷痕並且和解的場景。當時在專訪中,黃惠偵認為這部電影的誕生,只是她用來處理母女關係、探索人生答案的過程,同樣道理,廖瞇的作品的初衷源自於理解自己的弟弟。比起坊間充斥關於溝通的書籍,或許就是這樣單純的動機與真實的樣態,才會讓這些作品給予觀眾與讀者更大的啟發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