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江在樓外,月在空。半照相思半照落花紅。
當時雨,今吹去,淚雙重。淚眼看朱成碧碧成空。
康熙十二年臘八節,京師大雪紛飛。雖然天色陰霾,寒風刺骨,朝陽門外大街卻熱鬧非凡,滿街都是出來置辦物品預備過年的人群。因為天冷,幾家賣臘八粥的店舖生意極好,不僅店裡坐滿了人,還有許多人湊在店外喝粥,街頭飄散紅棗、蓮子、核桃、杏仁、桂圓、青絲等十幾味香氣,風雪中別有一種溫暖。
熙攘人群當中,一個書生模樣中年人來到一家大店前,見裡頭高朋滿座,都是喝粥吃早茶的客人,滿屋子霧氣蒸騰,煞是溫暖,抬頭見門口懸匾「四時茶畫」,門上大紅對聯甚是鮮亮,上書「小石冷泉留翠味,紫泥新品泛春華」,不覺有些詫異,便問一旁喝粥男子道:「借問這位兄台,我離京一段時日,這兒怎從酒樓變成茶坊了?」
喝粥男子見他手持「一語中的」旗子,顯然是個測字算命先生,便笑道:「這兒過山樓原本買賣做得大,秋天裡卻出了事。」又賊頭賊腦湊過來低聲道:「他們賣酒給兵部尚書張大人,張大人充當喜筵賀酒送給保和殿大學士索大人的公子,不想純親王爺飲了喜酒病倒了,皇上一動怒,查出過山樓竟在酒裡下了迷藥,不知是何居心,這麼著,就讓順天府給抄了。」
算命先生聽他講得夾七夾八鬼鬼祟祟,正自好笑,那人又笑道:「那位兵部尚書張大人,自那之後就奉旨出京去廣東宣諭撤藩了,至今沒回來呢。您是算命先生,您說說,撤藩旨意下了個把月了,藩王一個也沒入京,這位張大人可能活著回京不能?」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說道:「國運是天命,不好測算,況且⋯⋯」
他話沒說完,忽然遠處起了一陣騷動,眾人轉頭向東望去,只見風雪中有人飛馬而來,馬上人腰佩金鞘紅繐長刀,頭戴黑色暖帽,身穿雲緞朝服,外頭罩一短衣,赫然是御前隨駕黃馬褂。這人左手持韁,右手持鞭,臉頰凍得通紅,卻不管不顧催馬直奔朝陽門,街上行人紛紛閃避,那喝粥男子被人群一擠,失手將粥碗掉在雪地,還來不及可惜那臘八粥,便詫異道:「這⋯⋯這人不就是張英奇麼?他⋯⋯他倒回來了?」
張英奇在風雪中催馬上橋奔過朝陽門,逕奔皇城東安門,還在東安門大街上,隔著老遠便高聲喊道:「御前一等侍衛張英奇回朝繳旨,東安門八旗兵丁讓道!」
東安門門把總聽到高呼,定睛一看,張英奇身著黃馬褂飛馳而來,看那勢頭,顯然過東安門後還要直入紫禁城,連忙命守門兵卒向兩旁退讓。張英奇在眾目睽睽下入了東安門,奔上望恩橋入東華門,更大膽闖過協和門,那馬奔得過速,到金水河前突然拐了腳,高嘶一聲倒在橋下,險些將張英奇摔進河裡。他無暇顧馬,一躍起身,上橋逕奔昭德門,一路往太和殿奔去。
這日康熙皇帝按例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覲,分賜部院大臣奶油羊肉江米臘八粥,成德站在殿外,遠遠望見有個亮黃身影過昭德門奔來,竟是離京許久的張英奇,連忙入殿稟道:「主子,張靖少回來了。」
康熙一驚,幾乎要從御座起身,卻又立刻冷靜下來,說道:「讓他進來。」
張英奇奔到太和殿前,見曹寅向他點頭,便直奔進殿,穿過人群到了康熙面前,在御階之下雙膝跪倒,朗聲道:「御前一等侍衛張英奇返京見駕,恭請聖安。」
康熙見他滿頭滿臉的雪,還穿著黃馬褂,著急之情見於顏色,便問道:「什麼事情這樣忙亂倉促?」
張英奇拿前額在金磚上重重一叩,答道:「平西王吳三桂⋯⋯殺了雲南巡撫朱國治。」
康熙驚道:「平西王殺了朱國治?」
張英奇叩頭道:「回皇上,正是。」又拿出一份奏摺雙手捧著,低頭道:「雲貴總督甘文焜疏報,雲南巡撫朱國治日日至平西王府催促起行,平西王吳三桂遂於十一月廿一日殺朱國治⋯⋯稱兵起反。欽差大臣哲爾肯、傅達禮扣留五華山,生死不明。吳三桂信至廣州,兩廣總督盧興祖讓阿哈回京奏報,途遇甘文焜加緊奏章,於是星夜兼程返京。」
康熙鐵青著臉,讓梁九功拿了摺子到面前展開,看了兩眼便道:「摺子交給裕親王,由議政王大臣會同戶兵二部商議。」
成德站在殿門口,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見曹寅在門外打了幾個手勢,遞來一份摺子,心頭一驚,連忙接了摺子到張英奇身邊單膝跪下,稟道:「皇上,湖廣總督蔡毓榮六百里加緊疏報到京。」
康熙臉色愈加難看,說道:「打開。寫什麼?」
成德展開摺子,一讀之下更是心驚,卻不能不明白回奏,便硬著頭皮唸道:「湖廣總督蔡毓榮拜發六百里加緊驛遞入京奏聞:平西王吳三桂起反,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以明年甲寅年為周王元年。雲貴總督甘文焜聞訊,倉促間率十餘騎出貴陽府,星夜趕往鎮遠府,鎮遠橋守將應賊,率兵圍攻,甘文焜自度不免,遂⋯⋯刎於橋前,手下俱從自刎。貴州巡撫曹申吉⋯⋯叛降吳三桂,賊兵攻佔鎮遠,直逼楚境。」
他說完摺子大要,已是全身冷汗,偷覷康熙臉色,更是難看至極,忽聽索額圖將馬蹄袖掃得風響,向階前一跪,說道:「皇上,撤藩不慎會引發激變,早先已有朝議,如今平西王果然稱兵造反,雲貴總督、雲南巡撫均因此而死,是朝廷重大損失,請旨下詔停撤三藩,並將主撤之人交部議罪,安撫平西王。」
索額圖議罪之說一出,裕親王、恭親王等主導撤藩議政王大臣連忙向前跪了,明珠和米思翰更是摘了頂戴,在御階之下伏身跪倒,康熙看滿殿文武大臣都在互遞眼色,便冷笑一聲,說道:「將主張撤藩之人交部議罪,這是要朕誅了裕親王恭親王以安平西王?你們可仔細,裕親王恭親王是朕的親兄弟,先帝爺的親阿哥,你們這是跟他們過不去,是跟朕過不去?」
皇帝此言一出,滿殿悚然,眾人俱跪倒在地不敢吱聲,索額圖忙叩頭道:「阿哈豈敢議兩位王爺的罪?撤藩之議本有來源,應當議罪的是明珠、米思翰。」
康熙面無表情,向階下瞟了一眼,說道:「這倒好,要議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的罪。既要議罪,那便認真議罪罷。」
索額圖不解其意,抬眼一望,康熙突然起身下階向殿外走去,口中道:「撤藩國策有誤,內閣難逃其咎,將殿閣大學士和六部滿漢尚書一體交由議政王大臣會議議罪。」
裕親王福全見成德追著康熙和總管太監梁九功出殿,知道康熙被索額圖招得動了大怒,為了不將局面搞到無可收拾,索性留下滿殿朝臣自回乾清宮去,現如今他是汗兄,他不說話,太和殿上恐怕無人敢於出聲,便拉著恭親王常寧一同起身,說道:「皇上既有旨意,殿閣大學士與六部滿漢尚書此刻不便議政,請先散朝各自回府,待議政王大臣會議後請旨確論。」
索額圖萬沒想到他把握機會要議明珠的罪,卻被皇帝攏回自己頭上,心中氣惱,聽命起身後,見殿內文武官員俱都竊竊私語,更覺面上難看,望了明珠一眼便拂袖出殿。明珠與米思翰一同起身,又拉起張英奇,面不改色到福全面前打千道:「謝裕親王迴護。」
福全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六部尚書委屈些,家去歇著,議政王大臣會議很快有所結論,待皇上消氣就去請旨。」
明珠道:「我們各自回家倒都清閒,反累得諸位王爺不得安生。偏勞眾位王爺了。」
福全打發六部尚書出了太和殿,回頭正色對殿內眾人道:「撤藩是皇上欽定國策,撤藩之前,皇上容得朝臣分抒不同意見,但既已明詔撤藩,皇上斷不能容人別有心思,指著他人給自己開脫。今日因為保和殿大學士一句話,皇上龍顏震怒,卻還想給同樣想頭的人留個退步,你們若真是忠心為國,就趕早為朝廷擘畫軍務,別逼著皇上不留情面。」
眾人聽福全將話挑明了說,紛紛掃下馬蹄袖打千答應,福全不再理會,將袖子一甩,與常寧一道出殿離去。
|| 未完待續 ||
故事進展至此,三藩之亂爆發,張英奇兼程返京報訊,揭開八年戰火序幕,只可惜了太和殿上一個賜粥的溫暖場景。康熙是在朝臣爭權的驚滔駭浪中成長起來的皇帝,應對太和殿上相互攻訐,自然不會拙於處理,此刻他要保護米思翰、明珠等力主撤藩的大臣,索性發脾氣走人,讓他的二哥裕親王福全去當白臉。下圖為清代畫家金農(揚州八怪之一)所繪梅花,是臘月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