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商隱常娥詩(EP . 5)】
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
我很喜歡Joseph Campbell《千面英雄》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的名句:「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
如詩之句,揭示了神話絕非毫不重要的天馬行空,而是反映、刻劃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存在狀態,掘得更深,甚至會發見普遍潛藏人類心底的慾望、本能。
在中國文學發展,神話向來是一個重要的泉源,如先秦散文之極致《莊子》即引用、轉化了許多原初的神話故事。近年《山海經》不再止於學術研究,打入了大眾市場,像《山海經圖鑑》、《山海經:《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東方版》等,圖文並茂,原來中國神話可以如此迷人。
神話,乃遠古先民對世界、自然規律的幻想、解釋;是口耳相傳的集體創作,代表了人類最原始、最具活力的野性思維。
或者該說,面對不可解釋、難以理解的神秘事物之前,我們往往會用Story telling,除了合理化當下發生的情況,更重要是讓我們擁有控制、把握一切的力量。
古有后羿射下九個太陽,人定勝天;今有林鄭月娥上帝急Call,登基特首,又如台灣郭台銘也因媽祖托夢,競選總統。神話看來不曾遠離我們,因為人性依然。
Image source:FB Kong Chi Lo
變形嫦娥,流浪月球
李商隱和道姑頗有交情,甚至有人說他戀上了修道之人。這也許要問米才能求得真相,但從李商隱的詩作可見,確實有許多神話、道教的典故,其中〈常娥〉大抵最為知名。
停一停,諗一諗!為什麼是「常娥」而非「嫦娥」,難道李商隱寫錯字?其實我們上追嫦娥流變史,會發現她一生整形無數,其形象在不同時代各有形塑、改動。
《淮南子.覽冥篇》:
「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
嫦娥本名叫「姮娥」,但因和漢文帝劉恆撞名,神仙都無情講,皇帝最大,只好改名「常娥」。後因漢字演化,可能是要區分字義,漸漸演變為似樣的「嫦娥」。
嫦娥,羿妻也,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占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且大昌」。嫦娥遂托身於月。是為蟾蜍。
張衡《靈憲》記載了嫦娥仙話,流傳極廣,和如今我們聽見的故事結構相當接近。
嫦娥是射日英雄后羿的老婆,后羿從西王母手中取得不死藥。嫦娥相當女性自主,既然可以長生不老,何必要人埋單? 她找了「有黃」陳振聰占卜未來運程,陳生說:「你骨格精奇,必定是人中之鳳,一生順風順水。」
嫦娥食了藥,才知道他是神棍,因為她竟如整形失敗,變成了面目可憎的蟾蜍,流浪月球。女子愛美,這實是極大的詛咒。
滄海桑田,憐香惜玉
雲母:嵌上雲母石的屏風
長河:天上星河。
直至到了唐代,嫦娥始變成我們今日熟知的美女形象,而且 — — 可能因為對象是美人,不是那隻醜陋的蟾蜍 ——文人如李商隱者對嫦娥多了三分憐惜之情。
明代小說甚至有言「必得嫦娥,天下女子不足道也」,月上仙女,可能是最美好的星球幻想。如今手機遊戲亦有再次嫦娥整形,不知未來又會化身什麼樣子呢?
回到詩歌,我們可以想像李商隱看完了前人的嫦娥仙話,他開始多愁善感地FF:
仙女一人居住月宮,無眠,孤獨、寂寞地看著屏風,看著燭光映射著那道搖曳不止的影子。
她轉頭望向銀河,望到銀河都漸漸消失,連星星也一粒又一粒沈沒、死亡。這比滄海桑田更加可怕,直到宇宙終結,還是不能擺脫。
「深」、「落」、「沈」,用一個「漸」字連繫,既是空間轉變,代表日月星移的時間流逝,又為嫦娥內心的寂寞,處境之悲涼。
心之孤寂,你我共有
有人說,這首詩是李商隱寄意某個他深愛的女道士;又有人認為,這首詩乃詩人自喻不遇;離譜一些,會欠缺實證地覺得此詩和政治時局有關。
讀詩若無客觀證據,強求實解,勉強套入某一件事只會令文學失去多向詮釋的空間。今人不妨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情解讀,往往更有啟發、感悟。
我們看見,李啇隱沒有責罵嫦娥太港女太無恥,衰偷嘢犯法。
詩人之價值判斷,在於「應悔」二字,彷彿老人家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應該後悔了吧?」李商隱對嫦娥的同情憐惜,在於他感知到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寂無奈。
這種心之孤寂,其實是人類存在深層的悲涼。前不見來者,後不見古人,那種與世界完全脫離,沒有人了解你、懂得你,我們偶而多多少少都感知過,想像過。嫦娥則把此一景況推至極端,分分秒秒如是,多麼值得同情!
試想像,即使當你走到世界最遙遠的荒蕪,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沒有分享的對象。時間不斷流逝,銀河隕歿,你曾經認識的人關心的事通通離你而去,而你長生不老。
活著,變成毛骨悚然;活著,不過行屍走肉。「嫦娥應悔偷靈藥」,又怎能不後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