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所謂「氣息」是一種很籠統的說法。
只能說和靈界打交道慣了的人，難免能從另一個世界得到一些──恰巧也被稱為「靈感」的東西。
人魚向北的消息在祭巫間擴散，有些人是基於情報傳遞，有些便是在鮮血的祭祀中「感覺」到。
「北城？人魚怎麼會去那麼冷的地方？」
「信不信隨意。」血巫甩了甩手，將多餘的血液撇下，不甚在意地回覆。
祭巫既成了祭巫，大多便捨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們追求永生，所以在自己成為永恆之前，凡俗的姓名不具意義。於是，雖然外界統稱為祭巫，他們內部倒是另有一套稱呼彼此的方式：擅長用火的就叫火巫，地巫則是常和土地精靈為伍的。若有複數同類別的祭巫相聚，則以最強的那人擁有稱呼，其餘人抹去名諱。
他們是獨立的個體，但卻也是相融的渾沌。
如化整為一的飢餓鬣狗，遍地尋找可吞吃的靈魂。
「北城倒有點麻煩……」一旁的祭巫抱怨道：「上次祭巫們去北城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裡太冷，而且有其他隱藏起來的高手。火巫燒了老半天，卻還是給異種精靈跑了。」
「異種？」作為近年擁有稱呼的人，血巫並不熟悉過去發生的事。
「不清楚，我們沒來得及研究，應該是北城的人研究出來的東西。」那人頓了下，仔細思索後，才說出結論：「類似於半子的精靈。」
「那好啊。」聞言，血巫高興得很，笑了出來。但滿身的血襯得這個笑容有幾分詭譎：「全都祭了吧。」
※
黑色的影子悄然靠近北城。
而長年停留在銀枝期的城市，白雪皚皚，稍微遮住了人魚的氣息。
※
在攤販前，泰亨「啊」了一聲，然後蹲下直視著那隻大型犬。想伸手碰觸。但即時止了手，不好意思地抬頭詢問狗主人：「我可以摸摸牠嗎？」
「當然可以。」對方也忍不住回給他一個溫和的微笑，點點頭同意了。
在北城生活的肯定是長毛犬。金泰亨咧著嘴撫摸狗狗蓬鬆的毛髮，感受表面稍稍沾著風雪，但內裡溫暖又柔軟的觸感。
──泰亨看起來很開心。
金泰亨很有動物緣，跟有靈的東西都親，狗狗特地昂首，把脖子湊給他摸，讓這人笑得更歡快了。泰亨還發出咕啾咕啾的聲音，逗弄著眼前的大型犬。
照理來說，身旁的人欣喜，朴智旻會跟著高興，而且他也喜歡動物。但這會兒他沒有靠近，而是站在一旁，看泰亨跟狗狗遊戲。他不是突然不喜歡狗了，也不是不想接近泰亨，只是……沒心情。
朴智旻也不曉得自己在煩什麼，只是靜不下心。
畢竟是人家的寵物，不好意思霸佔太久。泰亨依依不捨地最後磨蹭兩下，便站起身來。在離開前，向旁邊的同伴發出邀請：「智旻、要不要摸摸看？牠好乖喔。」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或同意，眼角餘光閃過一道黑影，讓朴智旻渾身一僵，警戒地回頭──但那裡甚麼也沒有。
「智旻？」
上了岸的人魚不放心，他對水以外的世界缺乏安全感。
於是他抓住金泰亨的手腕，「想要立刻離開」的眼神直直射進對方眼中。
雖然沒有道理，但泰亨和攤販主人點頭致意後，便當真帶著朴智旻離開現場。
「來。」金泰亨的手指，一點一點撬開人魚抵死緊握的手──等完全舒張開來的時候，疊上自己的手，讓朴智旻握住他，十指交纏。
「……幹嘛啊？」
正是應該說點浪漫話的時候，但金泰亨點點頭，理直氣壯地回覆、接近命令句地說道：「你，握著。」
市集的人沒有特別多，但左右邊道的攤商、來往的行人，到處都是人類的氣息。
人魚低下頭，雖然不安感從四面壟罩著他，但此時此刻好像能稍微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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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玧其其實早就找到鄭號錫了。
但是他不能冒失地去見對方。
先不說他身邊還有其他祭巫，此舉無疑引狼入室。還有就是……這些年過去，木靈哪能記得他呢？
元靈轉換相當於另類的「死而復生」，把靈魂視為靈界的產物，強硬「轉」到元界來。但質量守恆，過來的只是空有肉體的死物。所以還得用上祭巫手段，將屍體獻祭成靈能，再塞進肉體裡。
靈魂變為肉體，肉體成了靈魂。
瘋子一般的設計，機關算盡的咒語。
柾國是較為成功的案例，都記憶紊亂得很，更枉論當年施法後不知所蹤的木靈？鄭號錫如今的外貌、髮色、氣息，都與當年有些許差異，若不是肉體瀕臨死亡，觸發轉換機制，回歸先天木靈、回到北城，閔玧其甚至無法認出他來。
如果可以用人魚的聲音補齊法陣就好。
閔玧其不無可惜地嘖了一聲──只要補足需要的元素，他有自信能將木靈恢復如初。
黑影自木靈休憩的旅館，閃身到人魚經過的市集，僅稍微停頓下，又出現在巡察隊的基地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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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比賴床，金碩珍跟田柾國誰也不會輸給對方。只要沒工作、沒事做，他們都很有自信能躺到天荒地老。
睡了一晚，已經退燒的柾國，這回因喝太多湯藥，急需上廁所的緣故，恍悠悠地率先轉醒。
藥草、濕氣、淡淡的血味，因接受良好照護而一夜痊癒，這些味道全通暢無阻地被嗅覺接收。田柾國皺皺鼻子，不是很習慣這種感覺……好像感官被放大一樣。
然後，他轉頭看見睡在隔壁床的金碩珍。
日上三竿，雖然放下窗簾，室內也不是全然昏暗的。可是田柾國感覺哪裡不大一樣──他以前最多能靠視覺「認知」珍哥在那，現在卻能「觀察」他。陰影、暗角，在他眼中都再清楚不過。
他眨眨眼，昏暗與清晰的視野反覆交替，連色調也有些許改變。最後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才停留在最平凡的畫面。
不過、隔著一張床、一個過道，他仍覺得金碩珍那兒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雖然被藥草與傷口的味道遮掩，但還是有一淡淡清香，如曬好的被子般，溫暖、舒適、吸引人，好像瞇著眼，就能在他身邊再次入眠。
逼人起床的尿急，最後喚醒了盯著哥哥入神的田柾國。
他翻身下床，臨走前還在想：不曉得今晚能不能跟珍哥換張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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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晚起，隨意在房子裡煎個雞蛋、配上麵包，就算處理完一餐了。
「玧其哥？」在收拾餐具時，客人還沒進門，狗鼻子立刻察覺對方的到來。
「可疑的人來了？」金碩珍抬頭，看向大門──果然有一個披著黑袍的身影。
「早，巡察隊只有派你們來？」閔玧其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還有一批人。」金碩珍回覆，田柾國則補充說明：「很大批人。」
作為很可能被緝拿的對象，閔玧其倒是不以為意，逕自找個位子坐下，還很心安理得地問到：「有麵包嗎？」
狗狗「嗯」一聲，很乖巧地遞上剩餘的食物，金碩珍則一把扣住，交換起條件：「祭巫那邊有多少人？」
「帶我來的至少三個，解決兩個，跑了一個土系的。」閔玧其說完，便接過麵包開始吃。
自從金碩珍加入巡察隊，閔玧其便會時不時提供一些祭巫的情報。
他不曾參與官方的圍剿行動。但他頗具欺騙性的裝束和行為，特別是失去白子特徵的一頭黑髮，能輕易打入祭巫的圈子裡。於是、金碩珍和閔玧其沒有特別「合作」或「約定」，也不存在「交易」，不過偶爾遇見，很自然地「聊聊天」罷了。
這麼說來、金碩珍和田柾國先前才遇到一個土系的傢伙。
簡單跟玧其說了那個祭巫不正常攻擊範圍一事，白子點點頭，確認兩人遇到的正是那人，然後坦承說戰鬥時有被對方取了點血──僅是一點白子的血，就可以達到這種威力？
金碩珍瞥了一眼閔玧其，差點把他看成人肉補給站。
「還有其他人過來？」總覺得不只這點祭巫。
「……嘖。」
「一大早來我這嘖什麼嘖？」
閔玧其沒有解釋。吃完東西後，擦擦嘴巴，簡單提示：「他們知道人魚在這。」
金碩珍氣得連續揮拳打空氣。
冷靜下後，金碩珍提醒道：「你知道木靈跟那個人魚認識吧？」
黑袍沉默下來，遲遲沒有回應。
田柾國認真旁聽二人對話，但說句老實話，他不大喜歡哥哥一直討論自己不明白的事。從專心致志地盯著他們瞧，到後來左看看、右看看，眨了眨眼，找周圍有趣的東西。最後在靜默中忍不住開口：「所以我們要抓祭巫還是人魚？」
「祭巫啊！」
「你抓什麼人魚？」
兩人的回答不同，但指向同一個答案。
田柾國「喔」了一聲，表示自己清楚明白。然後請示自己能不能出門？去外頭晃晃，找點祭巫的線索，順便買點食材，因為據點這兒不大夠用。
「我跟你去吧。」結果閔玧其起身，要跟他同行，「北城我熟，帶你逛一下。」
田柾國投來無助的眼神，金碩珍拍了下黑袍，讓他先把看起來就像祭巫的黑袍脫了，然後一定要記得把小孩兒帶回來，才點頭示意柾國可以跟玧其一起走。
※
鄭號錫從床上坐起，有點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過往習慣了在船上忙碌而充實的生活，但自從莫名其妙來了北城後，他總是很想睡覺，每天活動量極低，動一下就感到很疲累。智旻跟他說，這應該是因為他恢復了木靈的習性，天氣冷就會休息；泰亨則說，生病的人都應該要好好休息──表達的方式不同，總之話裡都是要哥哥乖乖躺好的意思。
為了怕他們擔心，號錫確實乖乖休息了幾天。然後接著便開始閒不下來了：收拾房間，問旅館主人有無需要幫忙的？收集橡果替失去笛子的兩人，打造新的項鍊。還有借了幾本跟半子有關的書，但目前放著，還沒開始看。
即使人在陌生的環境，他仍努力替自己找事情做。
鄭號錫不記得自己是木靈，不記得為什麼會到海上。只知道有一天醒來，就在船上，整艘船空無一人。可是他不曾對自己起疑，反倒在海面上過得很開心。
現在想來，一切都是令人惶恐的未知。
但是他先盡心盡力做好目前能做的事。
也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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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來北城幾天了？」
「今天第二天。」
「珍哥有跟你說任務內容嗎？」
「抓祭巫。」
「其他的？」
田柾國搖了搖頭。
「還習慣嗎？這裡的環境。」
「還可以，有點冷。」
說不上是友好交流？還是單純尷尬？
他們一問、一答，沒用任何瞬移，漫步到市集一帶，途間就這麼聊著話。
不過巡察隊的房子是在北城最邊郊，這會兒要走到市集還真有點距離。為了避免中途徹底冷場，閔玧其開始介紹北城種種：歷史、人文、氣候特色，活像專業導覽。
田柾國也不知道他講得對不對？但總之點點頭接收著資訊轟炸。
在復活JK後，金碩珍和閔玧其基於「是否向JK坦白真相」一事，有過一次對話。
「不必告訴他，現在這樣活著，高高興興的，有什麼不好嗎？」碩珍是有些反彈的。
「嗯。」閔玧其整體算贊同他的立場，並且補充說明：「我們不用欺騙他，如果他問了，可以如實回答。」
「但如果沒問，也不用特地說。」
「對。」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不要騙他，也不刻意隱瞞，但不主動揭露。」
然而小JK的成長速度太快，每過一季就能看出身高在迅速拉拔。為了避免在人群中顯出異樣，金碩珍將他抱到書店去，交給金南俊掩護。
「比較喜歡在南俊那兒，還是到外頭來工作？」在結束採買時，閔玧其問到。
「嗯……」這個問題比較難，田柾國想了好一會兒，最後也只能得出「都還不錯」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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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據點前，閔玧其說自己還有事，戴上兜帽，直接閃身在一陣火焰中消失。
田柾國也只是愣了下，就抱著食材回去。
「回來了？」
進門時，金碩珍正在寫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內容，但八九不離十是公文或重要書信──巡察隊的文書作業也不輕。
珍哥立刻結束手邊工作，用沒受傷的手接過袋子，放置桌面，一邊把東西拿出，一邊講道：「其實時間已經有點耽誤了，不過等等再休整一下，晚上我們會正式開始偵查任務，你行嗎？」
「可以。」
「好。」珍哥點點頭，又問道：「剛剛出去都還順利嗎？」
「還行。」田柾國也在旁幫忙，然後補了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好好，你是大人了。」
金碩珍字面意義上的養大了田柾國，總有一種迷之長輩心態。
但知根知底，又懶得擺架子。
所以在晚上結束佈點歸來，柾國問說能不能睡同一張床時，金碩珍嘴上嫌棄，但還是讓這個人體暖爐睡在自己旁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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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黑夜壟罩。
人們都躲進房裡，將風雪隔絕在外。
沒有人的市集裡，在巷弄間的陰影處，一團液體在暗處蠕動著，然後化進雪地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