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天,朴智旻在旅館迎來了不速之客──勉強算是有禮貌的那種。
「午安啊,人魚先生。」金碩珍笑咪咪地跟他打招呼,並且一腳卡進門縫,阻斷對方的超迅速關門反應。然而木門一夾,他立刻吃痛地叫了出來,然後抱怨道:「呀、好歹是我跟你們說可以來北城找人的,你們就這樣對我嗎?」
房內傳來金泰亨抱歉的聲音,但人魚的警覺性極高,依然沒有開門的意思,死死堵住門,將縫隙控制在人進不去的狹小範圍內,同時反問:「你找我們有什麼事?」
雖然最誠實的答案是「想看祭巫來了沒」,但作為看重臉面的成年人,金碩珍肯定不會這樣回答,他將原意拐了個彎,非常誠懇地回應:「關心你們是否安全啊。」
這個藉口爛到大概田柾國都不會被騙。
但金碩珍就是有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出──脖子發紅的。
兩人爭執著「為什麼知道我們在這裡」、「到底為什麼要過來」之類的問題,田柾國在後頭,腦袋放空地聆聽,然後伸手,壓在門板上──沒用上幾分力,他只是正常推門而已──禮貌地問道:「我們可以進去談嗎?」
然後碰地一聲,房門應聲大開,連帶著將門後的人魚往後推,幾乎要在牆壁和門板間被擠扁。
「啊呦喂呦!」
然而出生驚叫的不是人魚,是和田柾國站在同一邊的金碩珍。
他被嚇得「手舞足蹈」,然後才冷靜下來。
「都過來了,就先進來坐吧。」一道聲音拯救了這個混亂的場面。
紅色頭髮的青年從臥室出來,頭髮還有些亂,大概是剛起來的樣子。
※
巡察隊作為直屬國王的隊伍,自有一套追捕祭巫的手段──或者說,他們游離於傳統制度之外,自成規矩,被允許和其他人「不大一樣」。
隊伍其他人從東邊繞點路北上,大概再兩、三天也會到北城來。他們原先只是來找閔玧其,和與他同行的幾個祭巫,但既然那幾個目標都被閔玧其本人砍了,又早一步得知會有其他祭巫團夥來,金碩珍並不介意改變一下計畫。
「你們可以選擇留下來,當誘餌。」才剛開口,金泰亨便猛地抬起來,張嘴便要反駁,不過朴智旻將他壓住了。於是碩珍得以繼續說:「或者是今天立刻離開,走東線避開祭巫。」
「憑什麼要聽你的呢?」智旻一開口,便充滿不認同。
「我其實也只是問一下而已啦。」他的嘴角帶笑,臉上線條圓潤,不見一分鋒芒,「因為不管怎麼樣,現在有一整大坨的垃圾祭巫正在靠近北城,目標不可能是我,肯定是你──基於人道理由,巡察隊想要給你一些保護,並且收取合作的報酬──你們可以想一下。」
智旻有些情緒,但不好立刻發作,側過頭,見泰亨面無表情,有點嚴肅的樣子。
「如果我們待在北城,或走東邊離開。」號錫打破沉默,非常認真地看著金碩珍,問到:「巡察隊可以保證我們的安全嗎?」
「不能。」他答得輕快俐落,「但我們會盡力而為。」
「珍哥。」守在門邊的田柾國打岔道:「窗戶。」
只見原先望去一片雪白的窗戶邊,有一小團球狀的血汙──樣子非常不明顯,柾國也是嗅到腥味才發出警告。
只見小血團如有靈魂般,縮成更小一球,然後張牙舞爪姿態,啪地攤平,像潑在玻璃上的血漬,遮住外來的光線。它的外緣邊界顫抖,儼然是有生命,正在「活動」的模樣。
屋內的眾人被嚇得接連跳起。
驚魂未定之餘,二話不說,燒。
然而隔著一層空間,又北城的火精靈不好召喚。火苗才剛剛竄起,就被血汙吞噬。金碩珍吃痛得抿起唇,但沒有叫出聲來,並立刻喚起另一波火勢。
尚未知道那是什麼,但肯定非善類。
田柾國一個箭步向前,闖進旁邊的臥室,推開窗戶,逕自鑽出,一手抓著窗框,從外側展開攻勢。
因為更靠近血團,鐵鏽味撲鼻而來,連冷天都凍不住那股腐爛的腥臭。
田柾國皺起鼻子,感覺自己的嗅覺要壞掉了。
然而血液只是血液,並不是一個可以實質攻擊的生命體,田柾國空有一身力氣,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這個!」房內,金泰亨大喊。
田柾國接住他拋來的東西:一塊桌布,然後半信半疑,但卻沒有絲毫停頓地再次扔出──桌巾壓在血汙上,吸收液體。見似乎有效,柾國一個躍步,跳到客廳的窗架上,像抓抹布那樣,用力擦去血漬。
「噗滋──」燒灼的聲音響起。只見附上布面的血,竟然燒去了周邊的白布,連帶差點燙傷抓著布的田柾國。
「JK!」金碩珍趕忙向前,一個響指,搶走了這區的火焰。
蠟燭俱滅,布上的火也及時熄滅,火精靈全數歸位。但血團掙脫束縛,再次貼平在窗面上。
「你」
「好」
血漬舒展開來,拼湊成字。如同深海的無脊椎動物,黏膩、噁心、不容拒絕地,在試探、撫摸盯上的獵物。藉著血液──明明沒有聲音,但耳邊似乎響起一個如刮過玻璃般尖銳的嗓音──在窗戶和他們說到:
「我」
「的」
「祭」
「品」
房內的眾人一時失聲,屏氣凝神在那令人不安的文字上。
不僅人魚和精靈緊張害怕,就連金碩珍也因為這前所未見的異相,被震懾在原地。
只有掛在外牆上的田柾國,因為是看著反字的關係,還沒來得及解讀,便先展開下一輪攻勢:他掄起中間被燒破了洞的桌巾,掃向頑固的血漬,大力將其揮向他處。
打是肯定打不掉,但乓乓乓撞擊窗戶的聲音,喚醒了金碩珍──作為巡察隊隊長,見多了血腥場合,也看過各式異術,方才卻彷彿被魘住般,大腦完全停止工作,被血色深深鎖定了恐懼感。
金碩珍深吸一口氣,抬眼,便看見田柾國雙腳踩在窗框上,一手勉強抓住,一手揮舞破布。不知其可或不可為,但專心致志地盡己所能。
──這一處的火焰精靈都正受控制在碩珍手中,但他可能放跑了一兩個,不然田柾國的眼睛怎能如此明亮奪目?
喃喃唸出咒語,金碩珍再次燃起火焰,加大力度。田柾國將剩下的一點破布壓在血團上,充作可燃物。即使火舌極度靠近他的手,也沒有絲毫畏懼,死死控制住那團詭異的液體。
最後,一叢火燒盡,來源不明的血汙終於消失在眾人面前。
田柾國開了窗爬回室內,拍拍手上的餘灰,幸而火焰控制得宜,沒有任何傷口。
金碩珍看向他的眼神,有點欣慰,也有點驕傲。
尚未等他們說上幾句話,田柾國抽抽鼻子,突然說道:「玧其哥來了。」
話音一落,還沒等金碩珍問人在哪兒,黑袍伴隨著火焰,現身在房裡。他身上有著淡淡的焦味,還有浸泡在墨水裡的氣味──至少田柾國是這麼覺得的。
看見閔玧其,朴智旻的危機意識升到最高,抬手便是一道水柱。泰亨也反應得很快,從椅子上跳起,抽出短劍戒備。黑袍則揚起外衣,以衣物和火焰擋住水花,然後站在一旁。揚起手,沒有主動攻擊,但也隨時可以反擊。
「祭巫呢?」他向金碩珍問到。
一旁的朴智旻簡直不能相信有人如此無恥,張大了嘴,遲了會兒才回嗆:「裝什麼裝呢?剛才不是你嗎?」
金碩珍梗著一口氣,想解釋閔玧其不是祭巫,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閔玧其本人則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又一揮手,化解人魚的另一道攻擊。
「好了好了,做什麼?」鄭號錫趕緊拉住船員,勸道:「先別打架、別打架!」
勸是勸住了,幾人也被壓到椅子上坐好。可是水蒸發的灼熱高溫似乎還滯留在其間。
閔玧其和朴智旻瞪著對方,氣氛尷尬得很。
金碩珍努努嘴,又眼神瘋狂示意,表情浮誇。玧其看到了,所以勉強開口道:「人魚。」
「幹嘛?」敵意滿滿。
「我暫時不會動你……」
還沒等閔玧其找好藉口,田柾國在一旁插話道:「我們是來抓祭巫的。」
「嗯對,我們是來抓祭巫的。然後剛才那個不是玧其,我保證。」金碩珍點點頭,「在此之前,大家能好好說話嗎?」
「
好。」號錫率先接過話語權,代為答應,並且主動釋出善意:「我是鄭號錫,這兩人的船長。被祭巫攻擊後失去了船,現在在北城靜養,請問你是?」
「閔玧其。」他報完名字後,就沒了下文。轉過頭去,問旁邊的金碩珍:「我感覺到異常才過來的。剛才的祭巫呢?」
碩珍下巴往鄭號錫的方向一點,眼中寫著困惑,像是在問閔玧其:「你不跟他敘敘舊?」
帽沿以及投下的陰影,大致蓋住閔玧其的臉,只露出過分發白的下巴。
他低下頭,越發沉默。
感受到氣氛沉重,鄭號錫再次跳出來,繼續說道:「所以你們都是巡察隊的人嗎?玧其哥……是祭巫嗎?但今天是來幫助我們的吧?」
「不是。」
「嗯?」
「我不是祭巫。」
其他的都無所謂,但只有在這人面前,他不想被誤會。
「哈哈是在開玩笑嗎?看起來真的很像耶!」號錫一笑置之,似乎沒有真的相信,但也沒有為此感到恐懼,「好吧、那總之不是來殺我們的吧?」
「嗯。」他點了點頭,不顧一旁人魚瞪大的眼睛。
「祭巫本人應該還有點距離。」話題扯回正事,巡察隊隊長提供自己的觀察:「剛才的血更像是他的偵查兵。」
「如果剛才只有血,他本人可能還沒進北城。」閔玧其也認同這個觀點,「不過這樣的話,他的法術操控範圍有點廣。」
他們快速交換情報,推論著對方的身分。鄭號錫聽著,不是很明白,但依然認真地點頭聆聽。人魚跟人類有點放空,大概還沒放下對閔玧其的戒備。
「不能讓他們離開。現在走太顯眼,會很快被追上。」閔玧其一口否決了金碩珍的提議,「進黑森林,號錫能庇佑他們。」
「欸?我?」
鄭號錫一直以為自己是人類,然而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就在他接受自己大概是「半子」後,卻又發現無前例可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什麼?
應該說: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反正不要現在離開。」
閔玧其還是沒有解釋。他避開了號錫困惑的目光。
金碩珍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但反省下自己也什麼都沒跟田柾國說,就忍住了嗆閔玧其的衝動。
※
最後朴智旻一行人搬出了旅館。
倒不是直接入住黑森林──那裡曾慘遭祝融,又經開墾筏木,沒有適宜人居住的地方──而是搬進巡察隊的據點。
看珍哥忙進忙出,安排他們休息的地方,又派信鴿與巡察隊其他人聯繫,讓他們早點過來,柾國瞄了眼一旁幾乎要隱藏在背景裡的玧其哥,有些困惑,但沒有特別在意。
因為田柾國正看著自己的手發愣。
在正面迎敵的時候,他沒什麼感覺,但現在再看,卻深覺到自己有多衝動──以及有多喜歡這種感覺。對、很危險,當下也不知道這樣的攻擊有無效果?但他就是去做了。
彷彿沒有明天似的。
他想起玧其哥問自己喜不喜歡出來工作?
還有在與金碩珍一齊出行前,南俊哥問自己想不想來?
──「你先去,當作我派你去,這是一個任務,你的目標很簡單,就是『完成這個任務』。之後在旅途中,要仔細地感受,看你能不能找到一個新的目標,自己給自己任務。」
隔了好幾天,以為是過耳即忘的句子,卻意外鮮明地刻在他的腦海。
金碩珍可能是契機,但又並非全然與之相關。
田柾國握住手,再放開,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要不要加入巡察隊呢?
「玧其哥。」
「嗯?」
「……嗯。」先開口的是他,但不知如何繼續組織言語的也是他。
黑袍似乎看穿他的遲疑,建議道:「想做的話就去試試吧。」
※
大概是小孩兒的眼目太過閃亮,躍動著熱情與光輝。所以結束了一天的佈防,雖然非常疲憊,但金碩珍還是打起精神,主動打趣他:「怎麼?爬個窗這麼興奮?」
「才不是咧。」田柾國反駁他,但也不是太堅定的否決。
「哇、我們柾國今天真的超厲害!」這位哥哥似乎就是嚴肅不起來,總是用玩笑似的輕鬆語調和他說話:「啪啪啪!桌布打祭巫,天下第一人!」
「嗯!」他點點頭,臭屁地接下這個誇飾的讚美。
話鋒一轉,碩珍眨眨眼,突然說道:「所以你想問我什麼?我比你多活了幾年,還是可以給你一點建議的。」
不過田柾國不吃這套,他反問:「所以哥你大我幾歲?」
金碩珍不想談自己的年紀,更不想提田柾國難以計算的歲數,所以用更多的胡話跳過了這個話題。動口之餘,又開始動手動腳。
打鬧一番後,兩人都累了。兩人維持著坐在各自床沿,但腳翹在對方小腿上的姿勢,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
這時,田柾國才說出自己想加入巡察隊的事。
如果是南俊哥,大概會和他討論為什麼做這個決定?前後的考量是什麼?之後有什麼規劃嗎?有沒有需要幫助的?他會有自己的見解,但不會第一時間贊同或反對,而是用對話引導,並且以同行者的角度一起思考。
但金碩珍聽到,只是點點頭,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僅有玩笑似的一句提問:「你該不會是看我當巡察隊很帥,喜歡哥,所以才想要加入吧?」
「當然不是。」
「嗯嗯,那就好。」金碩珍舒心地笑了出來。
TBC.
想寫一個跟之前幾篇連載不一樣的果珍故事
簡單來說就是:這次不想要再用果珍告白當結尾了(
如果您有看我前面幾篇,應該還記得我幾乎都是用「終於確認關係的果珍」收尾
但還在摸索,希望可以順利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