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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看似理所當然,但又不是全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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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元界跟靈界原本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百年前融合,精靈(以及亡靈)和人類、生物共用一塊土地生活,但平時看不到彼此──他們都如此說,但朴智旻不懂他們的意思。
作為人魚,他是俗稱的「半子」,一半元界一半靈界。對他來講,自出生以來,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我的手上現在有精靈嗎?」岸上的人類雙手作捧狀,這麼問到。
「有啊、一隻海水精靈。你沒有感覺嗎?」朴智旻半身露出水面,雙眼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心,笑嘻嘻地騙著對方──水精靈怎麼會無緣無故跑到人類手上?也就這種笨蛋才會相信了。
「喔……」那人瞪大眼睛,努力想要看見,但皺起眉頭來,還是什麼都看不見。「那我應該怎麼做?如果握住的話,他會受傷嗎?」
「你碰不到他,只會穿過去而已。」
「可是、可是……這樣不開心不會嗎他?」他小心翼翼地盯著、捧著、呵護著根本不存在的精靈,語法混亂地說著:「智旻你幫我把他放回水裡好不好?」
人魚懶得上岸,聽著其他同樣泡水中的精靈哈哈大笑,他乾脆揭開事實:「騙你的啦!你手上才沒有精靈。」
「別鬧了。」人類卻是非常認真,「你趕快來幫我啦。」
金泰亨就是這種奇怪的人類。
他們是金花期認識的,又在金葉期,因為氣候炎熱,人類常到岸邊戲水,而慢慢熟識起來。愛惡作劇的人魚,喜歡以水精靈製造水漩渦。笑看人類掙扎之餘,又在對方溺水的邊緣,放他一馬。
「哇、真的,你這樣真的是……」人類把弄濕的頭髮往後梳,露出英氣的眉眼,和真誠的目光:「再一次,我想試試看如果我順著轉的話,是不是就沒事了!」
如果人類都像金泰亨這樣,那可以同時和精靈與人類交流的人魚,或許會願意上岸──但金泰亨是金泰亨,禮貌一點來說:他「獨特」得不像人類──所以朴智旻頂多泡在水裡,與精靈們一起逗著他玩,仍是不願意上岸。
從湖泊到大海,人類都跟人魚玩在一塊兒。
一直到半年過去,接近銅果期時,人魚看著衣服日漸加增的人類──因為天氣轉冷,他也不再動不動跳下水陪他了,而是坐在岸邊聊天──朴智旻覺得:或許是時候了吧?
雖然跟這個人類在一起,半子的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和滿足。
但或許,是時候了。
「銅果期……你不用去忙農收嗎?」
「要啊。」泰亨很開心地跟人魚分享:「接下來會很累,但也很開心,我喜歡看水果成熟,很可愛。」
人魚早就習慣這人比自己還差勁的語言能力,甚至覺得有點可愛。
就連聽人類叨唸那些與他一丁點兒都不相干的事,也一樣可愛。
人魚在水裡轉了一圈,才又浮上水面。
「你比較喜歡銅果季,還是跟我一起玩?」
「都喜歡呀。」人類回答的聲音軟軟的,竟是完全不假思索。
人魚笑了出來,卻是不信的。他進一步要求:「那你留下來陪我,到水裡來。」
金泰亨不懂話題怎麼到這裡來的,他歪著腦袋,努力思考人魚的意思。
「後天就是銅果日了。銅果日之後,新的一季你們人類都要忙一大堆農事。我不想在岸邊等你一整天。」人魚說到:「如果你還想跟我玩,就到水裡吧,別忙那些事了。你如果去忙銅果季,我就不來了──隨便你。」
說完,也不給金泰亨反駁的時間,頭一潛,就躲進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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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並非理所當然,但又理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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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是不能等金泰亨。
人魚平常沒什麼大事,變成只有晚上能跟他聊聊天也行,他們都喜歡星空。平時人類忙自己的事,能見面時再見面就好……不、沒有辦法。
朴智旻光是想像,就覺得腦袋很疼。
為什麼辦不到?
人魚暢遊在海中,自然地在水裡呼吸,卻又覺得自己幾乎要在此窒息。
他想要……他想要什麼呢?
又在不知足什麼?
雖然放下任性至極的話,但朴智旻其實完全沒有想過金泰亨會過來的可能性。
半子生來能看見兩界,但人類也好、精靈也好,都把他當作「另一邊」的人,只能尷尬地活著──又有誰會為了另一個世界的人,而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呢?
故意說了那麼重的話,只是讓他知難而退而已。
──如果不能屬於他,乾脆不要算了。
「人魚、你不去找你的人類嗎?」
「閉嘴啦。」智旻躲在更深的水域,拒絕跟八卦的海精靈講話。
「也好。人類都喜歡騙人。」精靈說到:「他們一定會殺掉你的,我認識的人魚都死了。」
智旻一擺尾,鼓動的水流連靈界也受波及,讓精靈往後退了些。
「你喜歡人類?」
人魚又擺擺尾巴,幾乎是想搧死這個煩人的精靈。
「你真奇怪。」精靈完全不能認同半子的審美,又開口吐槽:「那個人類也很奇怪。」
「他才不奇怪。」人魚出聲維護。但話一出口,又自己反駁:「算了、他的確很怪。」
「奇怪的人類來找你囉。」精靈向躲在深水域的人魚通風報信:「家族都看到他了,那個怪人在岸邊,應該是在等你。」
「……不要叫他怪人。」
「但奇怪的人類就是怪人。」精靈的邏輯不容反駁。
「我就喜歡他奇怪的地方。」
「喔。」精靈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接話:「你也是怪魚。」
怪魚想要什麼呢?
他想要──或者說是「需要」──這個奇怪的人類,百分之百的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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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天生理所當然,但想尋找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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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旻──我來找你啦──」
人類趴在岸邊的石塊上,遠遠看見澄藍海水中的身影時,便興奮地揮著手,和他最好的朋友打招呼。
但人魚停在有些距離的地方。
他浮出水面,說到:「呀、金泰亨,你回去吧,別鬧了。」
「欸?」人類震驚得彷彿遭雷劈:「為什麼?」
「你要忙啊。」
「對啊。」他點點頭,仍是不解:「但是你不開心啊?」
「哪有什麼開不開心……」人魚頭痛得很,一點一點游近岸邊,想更清楚地和人類表明立場,也是哄他:「我之前開玩笑的,不會不理你啦,你回去吧。」
這下倒輪金泰亨不開心了。
他垂下眼,有些受傷的樣子,但還是很努力堅定自己的聲音,不讓委屈影響到音調:「可是、我相信,因為這樣,我……」
他什麼也沒說清楚,但奇異的是朴智旻聽懂他的意思。
或者說是、這個人的情緒。
面對一個如此膽小、害怕失去、又輕易交託信任的人──智旻不知道能說什麼,只想要抱抱他。
他這麼想,也這麼做了。
半子化成人型,光彩斑斕的鱗片一點一點消失,變成光潔的雙腿。他以腿在水裡擺動,像是魚尾一樣,但不能正常浮起,而是自然下沉。智旻有些不習慣,但還是用雙足更靠近泰亨,直到腳踏淺水處的地面,然後一點一點走上岸。
脫離水面時,人魚失去浮力的支撐,重心不平衡地往前撲倒。
泰亨來不及接住他。
他甚至在看到人魚摔倒時,不小心噗哧地笑了出來。
人魚瞬間燒紅了臉,惱羞成怒地吼到:「金泰亨──」
「在這裡呀。」人類湊近他,把他扶起,撒嬌似地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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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子中,人魚的處境最為危險。
因為相較於白子、盲人、聾啞者,人魚在外型上離人類理解的「人類」更遠一些,便遭一般人的排擠,又格外受祭巫等狂熱分子「歡迎」。
金泰亨和朴智旻雖然沒有親身經歷,但也明白,所以之後長年混跡船隻,盡可能躲避人群。
重新上了岸之後,那些危險潛伏在黑暗中,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後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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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察隊即刻開工。
乍回王城沒多久,上一份報告才剛交出去,連「閔玧其危險程度評估中等」都還沒來得及改,金碩珍被迫再次啟程,要負責把逃逸的祭巫一一抓回。
「工作啦、要工作啦……」
田柾國也收拾行李──大概就幾件衣服而已──看向一臉無奈卻又哼著工作歌的珍哥,頗有不解,但也不知從何問起,所以就是單純盯著他瞧。
他以為碩珍哥應該是喜歡巡察隊的,但怎麼老是忙得暈頭轉向、渾身疲憊?說是不喜歡吧?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下回卻繼續積極上工。
被長時間看著,金碩珍的耳朵都紅了。
「你幹嘛?」珍哥依然中氣十足,但忍不住用手遮住發紅的耳尖,理直氣壯地說:「一直看我,是覺得哥很帥嗎?」
「哥很帥啊。」關於這點,田柾國不否認。
面對直球,金碩珍反而沒輒。把手放下,繼續整理該帶的東西。
放任泛紅一路延伸至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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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等發生之後,才認識什麼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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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察隊的主力在東邊,打算追查到森林邊境後,再往北,銜接黑森林,最後順著北城和王城之間的道路回來,沿路搜索。另一方面:金碩珍則帶著田柾國,逆向而行,先到北城去,最後走東路回來。
「隊長,真的不用再派一個小隊跟你走嗎?」
「不用不用。」金碩珍連聲拒絕,翻身上馬,試圖簡單帶過這個話題:「你們那兒才是主戰場啦!我這邊是以防萬一用的,怕漏網之魚。」
「柾國呢?」隊員突然話鋒一轉,帶到另一人身上:「你應該是第一次跟隊長一起出任務吧?需不需要多一點隊員跟你們一起,路上不會無聊,也比較安全。」
碩珍著急地想要打岔,但田柾國反倒接近膝反射的速度回答:「不用啊。」
「可是……」隊員還想說些什麼。
碩珍偷偷瞥了一眼柾國,怕小孩兒多嘴。但他乖得很,說完之後便不發一語,全程跟在碩珍後面,安安靜靜地不再加入對話,倒省了金碩珍繼續圓謊的功夫。
「就這樣吧!」他快速截斷這場談話:「我先帶著JK出發了。」
一直到離開王城有段距離,看不見其他巡察隊的人了,金碩珍才跟柾國坦白:「閔玧其肯定在北城,我們趁其他人還沒到,先去抓他。」
「欸?是喔?」他一臉「蛤?真的嗎?」
「……你剛剛原來不是在配合我嗎?」
田柾國瞪大眼睛,猛然搖頭,寫滿了單純與被背叛的錯愕。
「不過沒差啦,都是去抓逃跑的人,不是嗎?」
小孩兒皺起眉頭,很認真地思考,然後被這通歪理說服。點點頭,又問到:「我們不能帶南俊哥一起去嗎?」
「金南俊?」碩珍一愣,盡力用最精湛的比喻回答他:「家裡的貓跳到屋頂上,抓不到的話,如果派了熊過來解決,不僅碰不到,還會直接把整棟房子弄垮喔。」
不曉得田柾國聽沒聽懂,反正他接受了金南俊不能一起來的事實。
往北的路途,迎面而來的清風微涼。
照理來說,田柾國該跟在隊長金碩珍身後。但不知為何,他駕著馬,不知不覺就會超過他──反而變成柾國領路的情況。
他們誰也沒有對此提出意見,好像本來就該這麼走似的。
「這什麼味道……」田柾國突然說到,皺起鼻子嗅了嗅,「珍哥有聞到嗎?前面這帶好臭。」
「嗯嗯有啊。」金碩珍敷衍地帶過這個提問,然後提醒他:「把劍準備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