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文心雕龍》慶祝新生

2021/02/03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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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這本書不用介紹,抱著它亂誇「體大思精、空前絕後,是中國文學理論的巔峰」的人不可勝數,各種研究書刊論文也車載斗量,號稱「龍學」,許多人靠它吃飯。
但其實目前的水平還沒脫離識字階段。比如明朝大批評家鍾惺讀《銓賦篇》「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招字於楚辭」時,對「招字」這兩個字特別欣賞,打了好幾個圈,並加批語道:「招字句亦佳」。實則招字是拓宇之誤。
現代人談《文心》也沒什麼進步。熱愛楚辭的人,特喜歡引用〈辨騷〉「固知楚辭者,體憲於三代,而風雜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傑矣」。但博徒,是好博戲的浪蕩子,以此來形容楚辭乃雅頌之不肖子孫是無疑的。故「體憲於三代」的憲是錯字,宋朝洪興祖注《楚辭》時就已經改為「慢」了。今人不察,卻仍依誤字來大捧楚辭。
又如近來風格(Style)一詞甚為流行,有人就大讚《文心.誇飾篇》「雖詩書雅言,風格訓世」已有風格一詞,認為「用風格一詞來評文,當以劉勰為始。」其實那是「風俗」二字之誤。
這是文字版本之類問題。其次是想當然地把它當成文學理論、文學批評鉅作。不知《文心雕龍》流傳概況,也不曉得古人對此書有跟我們不同的看法,《文心雕龍》是一部頻臨失傳的書,齊梁以來皆不受重視,明朝中晚期才有人開始研讀。清朝人恢復古代絕學,此書亦因而獲益。
所以《隋書.經籍志》連它的性質都不清楚,放在「總集類」,以為是像《楚辭》《文選》那樣的書。宋朝《玉海》也一樣。
後來的《菉竹堂書目》《脈望館書目》等也只把它視為子部的雜著。到明朝,大家才漸把它看成是詩文評。
這是對這部書性質的認識。
評價呢?
史書說劉勰寫了書之後,時人不貴。後來也確實沒人道及。
初唐盧照鄰《南陽公集序》才開始對《文心雕龍》有點具體的評價,但評價極差。說它光會批評別人,卻沒批評好:「人慚西氏,空論拾翠之容;質謝南金,徒辯荊蓬之妙。拔十得五,雖曰肩隨;聞一知二,猶為臆說」。
對《文心雕龍》僅有的好評,是宋代黃山谷說的。他寫信給晚輩王立之,說《文心雕龍》這本書你讀過嗎?它「所論雖未極高」,但是「譏彈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認可它對魏晉宋齊文人的批評。但也僅此而已,其他議論,山谷覺得未極高明。
明朝人對《文心雕龍》的貢獻只是基礎文獻整理,如刊刻、音注、校對等,說起理解,那就還粗略得很。
例如最早提倡《文心雕龍》的楊慎,曾用五色筆評點過此書,但解釋「風骨」竟說:「左氏論女色曰:美而豔。美猶骨也;豔猶風也。文章風骨兼全,如女色之美豔兩致矣」。這豈不是胡說嗎?黃叔琳注本說:「升庵批點,但標詞藻,而略其論文大旨」,確實不錯。
清朝以後,重視《文心雕龍》的人當然愈來愈多,但多是駢文家或者從駢文的角度來重視它的。這是因為駢文的勢力愈來愈盛的風氣使然。
如孫梅的《四六叢話》、阮元《四六叢話序》《昭明文選序》、陳廣寧《四六叢話跋》、沈叔埏《文心雕龍賦》都是這一類。劉開《劉孟塗駢體文》尤其推崇:「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褒眾有,華耀九光,則劉彥和之《文心雕龍》殆觀止矣」。
換言之,《文心雕龍》早期默默無聞,甚至頗受輕藐;而老運轉俏,大部分欣賞者看重的卻是它的文章,非其理論。
五四運動以來,白話當道,古文都棄若敝屣了,何況駢儷?故今之「龍學」,都彷彿把龍的鱗甲皮角剝了,光禿禿地說其「理論」,毫無文采可言。
另一堪笑處,是對文體的漠視。
《梁書.劉勰傳》早已說過它的性質,是備論古今文體。所以《文心》的前五篇說文章總的原則,接下來二十篇就都是文體論。這是上編。下半部才談具體的寫作問題。作者劉勰自己說上編是綱領、下編是毛目。
可是,民國以後,大家可能是看不懂「綱領」跟「毛目」的意思,都只重毛目而忽綱領,能不談就不談。
像現在幾乎所有中文系都用郭紹虞先生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做教材。它選了《文心雕龍》幾十篇,分量是所有文學批評文獻中最多的。可是《文心》上編二十篇文體論,卻一篇都沒有選;各校學生大抵也理所當然地不會去讀。
這個態度,其實早自黃侃已然。
黃先生《文心雕龍劄記》北平刊本,就只有〈神思〉以下二十篇。黃氏歿後,武昌本才談到文體。但只談了六種文體,與他論下篇不成比例,心情與做法也不同,所以他自己說:「詮解上篇,唯在探明徵證、榷舉規繩而已。至於下篇以下,選辭簡練而含理閎深,若非反覆疏通,廣為引喻,誠恐精義等於常理、常義屈於短詞。故不避駢枝,為之銷解。」
黃先生之書,今人奉為「龍學」開山,可是其師劉師培在北大講《文心》時並不如此。羅常培先生曾傳其《誄碑篇口義》,就極好!因為古代非常重視碑。梁元帝曾作《內典碑銘集林》三十卷,還收錄碑刻文字成《碑英》一二〇卷。可見專門集編碑文,在劉勰那時已開始了。可惜黃先生未承師教,不重視這些文體問題,今人就更不懂文章體例了。
這樣,寫文章固然不能得體,就是談文學理論也是空講,落不到實處。以至於談其理論者多只是依傍西方文論去附會、擬似,或尋章摘句、餖丁訓解。
又或該選的不選,不該選的卻侈談不休。我就看過有選本選了《隱秀篇》,也看到許多名家談中國古典美學時,將「隱秀」當做《文心雕龍》最重要的篇章。但是《隱秀篇》早就失傳了,現在這一篇,是明朝人補了之後黃侃又再補的。劉勰自己重視的許多篇,我們都不在意,卻偏偏拿這一篇佚作來談劉勰美學,不是很有趣嗎?
再說劉勰。我見過一位先生寫了篇〈知音篇的文情難鑒與西方闡釋學異同比較〉,看題目,好嚇人,但他全篇就都把劉勰寫成了劉懿。這樣也能發表,可見刊物的編輯同樣不曉得劉勰是誰。
籍貫呢?史書說:劉勰是東莞莒人,世居京口。現在山東省莒縣浮萊山定林寺內卻建了一處「劉勰故居」,還有文心亭之類配置。乃山東省革命委員會於一九七七年立,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其實劉勰他們遷到南方好幾代了,莒只是祖籍,劉勰生於鎮江附近。定林寺則為金陵名刹,劉勰在裏面生長,後來又奉梁武帝之命,在寺中校閱佛經。梁武帝時,山東莒縣歸他管嗎?劉勰能在這裏寫《文心雕龍》嗎?
劉勰一生都跟定林寺有關。從少年到成人,做僧祐的助手,「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後來被推薦到梁武帝身邊,做梁武帝弟弟、兒子的秘書等等。最後梁武帝又派他回到寺裏,出家了。
這樣平淡無奇的經歷,卻被龍學家們讀出兩大意義。一是《文心雕龍》深受佛教影響。二是他做過東宮通事舍人,服伺過昭明太子蕭統。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地要去說他們關係如何如何密切,甚至劉勰參與了《文選》的編輯。
第一項就是個大烏龍。研究者不懂佛教,卻充滿了想像,老想把《文心》跟佛教扯上關係。
像范文瀾說《文心雕龍》之所以叫「文心」即與佛教有關,引慧遠法師的《阿毗曇心序》為證。又說《文心雕龍》書結構完密,上半模仿了佛教的「界品」,下半又模仿了「問論」。因此結論是:劉勰此書「蓋采取釋書法式而為之」。
其實界品是《具舍論》的九品之一,講諸法的體性。乃小乘說一切有部經典,陳天嘉四年(563)才譯出,劉勰怎麼去模仿它?而其中的界,指的是「諸法無自性」的性,跟文體的分類毫不相干。范先生看到「界」字,以為是指一個區域,所以覺得好像跟文體的區分有些類似,實則全是誤會。
後來周振甫、王元化等一大堆人說《文心》的結構和思維是受了佛教因明學之影響,也根本不曉得因明學在我國完全不重要,經論幾乎不譯,南北朝期間僅譯《方便心論》《回諍論》《如實論》三部而已,當時僧徒皆不習此業。且後兩種譯於劉勰寫書之後四五十年;第一種譯於平城,北魏文成帝或孝文帝時,僅一卷,也不可能影響到劉勰。
其他議論蠭出的先生很多,而每況愈下。近年還有人抓住劉勰「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這句話寫了一大本書,說劉勰歸心佛教,以般若學為最高境界。不曉得這只是專指僧肇《般若無知論》在那一堆談空說有的人裏面最為突出罷了。
這都是因為對《文心雕龍》的宗旨無所把握,故或說它屬於佛、或說它屬於道(這個道,倒不一定指道教,而是說他與老莊及玄學的關係)。攝相失焦,遂看出了無數幻影。
對《文心雕龍》與《文選》關係的認識,也與此有關。
從黃侃以來,大家都說兩書宗旨相同。實情恰好相反。《文選》雜出眾手,其中昭明太子最得力的助手,也姓劉,但不是劉勰,而是劉孝綽。劉勰則在當東宮舍人時已入暮年,太子才十六、七歲,兩人關係不可能太密切。而且兩人文學觀南轅北轍,昭明太子不論經史,獨重翰藻,劉勰卻是要宗經、徵聖的。
宗經徵聖就是《文心雕龍》的宗旨。劉勰夢想繼承孔子,但不能像經生那般也去注解經典,乃改而論文,想借此發揚聖人思想。故其文論是與經學緊密結合的,所有的文體都推源於五經,五經也是最高的典範。對各文體,他都依古文經學的講法去做闡釋。結構嚴密,則是說經之書的慣例,惹得不懂經學的現代學者大驚小怪。
今人又沒常識,一說六朝,就從魏晉玄學上去扯,說《文心雕龍.原道》即是道家之道。殊不知那時是世族社會,而世族均須以經學禮法傳家。故《隋書.經籍志》所錄,經部高達七二九〇卷。其中禮學最盛,春秋學次之。史部更從《春秋》獨立出來,有書一六五五八卷,均遠遠高於道家。劉勰本人更是反道教的,還專門寫過《滅惑論》。
凡讀書,最需掌握宗旨;把握不住,便成游談。龍學成為游談很久了,佛呀、道呀、文術呀、理論呀,雖也說得很熱鬧,但真正的研究恐怕才剛開始。我的《文心雕龍講記》,便是新生之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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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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