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與書| 菌絲與食物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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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與書| 菌絲與食物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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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腐朽沒落的角色


本來繁花似錦的五月卻在2020年裡夭折了,那應當是旗正飄飄,海報和邀請函在網路與展場出現,將被集合,被討論,會忙的腳不離地的兩個星期突然中斷消失,像枝頭扯著嗓子正叼啾歡唱的鳥兒霎時間斷了腦袋。

沒有人再奔跑,像遺忘了什麼,甚至無法確認,漫長的日程中一切彷彿理所當然,轉眼間赫然發覺像被愚弄後的荒謬。

『Sorry, We can’t make it』西岸教育局來了電郵通知,因為疫情緊迫,所有活動取消。


在covid-19的流沙中生活和工作的次序在成群結隊的陷落,美加邊界的封關正式開啟了居家隔離的先鋒,行事曆上冒出了許多用黑筆劃掉的空白,在廚房裡看著午後斜陽從天花板帶著暗影慢吞吞的爬出了落地窗,我發著呆,調理台上的書頁面壓著暗紅色的書籤,順著書裡的段落恍惚著,同時被手機Line 上的對話混淆著怎麼看也看不完,停在加繆《鼠疫》中的某個段落裡,

[……在記述一個旅館出納員由于發現一隻死老鼠而記錯了賬目後,塔魯比平時較為潦草的加上了這些話:"問題:要不浪費時間,怎麼辦?答案:到漫長的時間裡去體驗。方法:在牙醫的候診室裡,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過上幾天;在自己家的陽台上度過星期日的下午;去聽別人用聽不懂的語言做報告;在選定一條路程最遠又最不方便的鐵路線上去旅行,當然還得站著;去劇院售票處前排隊而没買到票等等。"]

書裡的"漫長的時間"體現在疾病即將在人類之間漫延開來的前刻,上頭的人用種莫名其妙與忽視的眼光去看待這些像謠言似的耳語,一切的醜惡彷彿在倒數計時。


朋友Amir繼續在Line上囉嗦著如何在疫情中安全的活著,他大老遠跑來,勤勤墾墾的四處搶購日用品和乾貨塞進我空曠焦躁的車庫裡,並告知說之前買的書已經幫我去老師家拿了,叫我別去人多群聚的地方,要去就跟著他到山裡。

[……正在談論時,天氣卻變壞了。在看門人死後的第二天,大霧漫天。驟急的傾盆大雨沖擊全市;驟雨後就是暴熱。海水失去了它的深藍色,在霧天之下,只見一片銀灰色的刺眼的反光。這又熱又潮濕的春天還不如夏天的盛暑舒服。在這座像蝸牛那樣隆起在高原上的幾乎全面背海的城市里,籠罩著一片憂鬱陰沉的氣氛。在這些粗塗灰泥的長墻之間,兩旁盡是積滿塵垢的玻璃櫥窗的街道中,以及骯髒發黃的電車裡,到處都覺得有點被天氣困住似的。

整個城市並沒有發燒,只是越來越冷,秋天的山區佈著霧氣,在植物式的潮溼中整個大地裡悄悄衍生著另一種生命分化的觸角。踏在軟厚的松針地上,每個腳步間會帶上來天然腐質土的味道,那是菌類濃郁的體香。

我們背離了繁華,在曠野和緲無人煙的森林裡漫步,四周不時有幾聲沙啞的鳥鳴,獸徑的深處立了小心熊的牌子,彷彿有什麼凝視著兩個逃亡的生靈,連手機都常收不到訊號,只剩下臂彎裡的書依舊沉澱澱的。

[……天災是由不得人的,所以有人認為它不是現實,而是一場即將消失的惡夢。然而惡夢並不一定消失,在惡夢接連的過程裡,倒是人自己消失了,而且最先消失的是那些人道主義者,因为他們未曾採取必要的措施。]

『你念的是什麼?』 Amir 問,他不懂中文。

『一個故事.......』忘記了沿途的背景收音除了踏在枯枝上的沙沙做響之外,其他就是我在低聲念著書裡的段落,正要解釋,又想起他不看小說,於是就算了,只朝他笑了笑。

『好不容易出來逛,你也把老師的書看看,如果今天可以找的到什麼,晚餐就靠它了。』Amir 小心的從背包裡抽出書本,然後遞過來。


書皮上印著老師的名字 Willoughby Arevalo,一位本地專業的菌菇達人,自己培養野菇外也開班教學,帶著學員在秋季的郊外辨認野菇。Amir 和我 去上了幾次課,算是很熱心的學生。

『你知道,我們沒有採集證是不能採菇的 。』

『不,樣本,只是樣本,我想看到它們真實的樣子 。』


菌菇在黑暗潮濕的腐質層裡隱姓埋名的生存著,它們自有範圍,也有互食的秉性,在特別的樹根下或爛葉中它們的菌絲會綿長幾公尺,蓋過無名的細胞甚至改變地下的生長環境,假設說一組雞油菌的菌絲形成的仙女環直徑可以長達33英呎,那要是我腳下有超過十組相連結,同理可證這樣的面積內(足球場大小)還會有更多的雞油菌將争先恐後的出場。其速度如果錄下影像應該會讓人毛骨悚然吧。


『我只管地表上的,下面的我管不著。』聽了我的分析,Amir 並不在意,他只對能吃的部份有興趣。

『如果那天蘑菇異變了呢?它們一直長到城市裡,還寄生到動物身上.......... 』

『你再說,我們就回家去。 』 被疫情弄得有點神經兮兮的Amir 非常嚴肅的瞪著我。

『抱歉抱歉。』我縮縮脖子,陪著笑臉,開始很安靜的找尋"晚餐"。

雞油菇

也許是想和疫情較勁來證明人類不是食物鍊的最底層,Amir低著頭在柏樹下專心的找著應該會在此出現的雞油菇(Chanterelle)黃橘色的身影。


省內的疫情似乎沒有緩和下來的跡象,患病與接觸的擔憂,讓市民不知不覺中被迫習慣了隔離的生活,在家上班上課,出門帶起口罩。也許稍有些噴嚏、咳嗽、喉嚨痛的症狀,無論是他人或者是自己的杯弓蛇影都讓精神緊繃到坐如針氈,這樣子的掙扎與恐懼讓生命裡的不確定感達到痛苦的邊緣。

[暮色像一股灰沉沉的流水漫入室内,玫瑰色的夕陽餘暉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桌面在薄暮中映出微弱的反光。在這没有别的顧客的大廳中,朗貝爾宛若一個被遺棄的幽靈,獨坐一隅。里厄暗忖:這該是他體驗遺棄之感的時刻。不過,這也是本城所有的被禁閉的人們體驗流放之感的時刻……………..]


封城中的真實世界彷彿與奧蘭市裡的眾生疊加,里厄醫生、格朗老人和記者朗貝爾的影子排迴在我的四周,從來都沒發現有如此接近過小說的一天,如此的感同身受,如此的危險。

毒蠅鵝膏菌(毒)

樹林子盡頭有一圈毒蠅鵝膏菌(fly agaric的聚落,由橘黃至朱紅色漸層的菌傘上有小小圓白的凸點,從枯枝雜草間看去白色的菌柄上像是頂著蠻憨可愛的飛碟,它們周邊乾淨的連隻黏蟲都看不到。


『可惜,這些菇是有毒的。』

『老師曾說過用大量的水煮過以後、多洗它兩次,是可以吃的。如果我外婆在的話,說不定會有興趣……』我故意把書翻到那一頁幸災樂禍的指給Amir 看。

毒菇仙女環

他瞪著我,沒有否定句,甚至什麼也沒說,只是悄悄把書頁折了一小角做了記號,這樣的暗示代表他稍後可能會回頭要來應證一下那些"飛碟"能食用的程度。不知是因為閱讀開啟了知識的大門,而或是人在疫情的沉默裡變的麻木不仁,對危險的勇於嘗試已經到達瘋狂的程度。

外婆死在封城開始的一個月後,老人院的醫生遲遲不敢定論她到底是否因染病而死,兩個舅舅也沒有要追究的欲望,只給了他們母親一個迅速而簡單的喪禮,把灰敗的遺體投到火葬場的"胸口"燃燒之後,彷彿都精疲力竭連顏面也顧不得了,所有的疑惑雖深埋於地下,但實際上傷痛卻像眼前這片濕地般欣欣向榮,我想像那些腐葉枯木底的菌絲慢慢裹住了老朽的大體,它吸取了養份逐漸從皮膚的皺折處長出了奇形豔麗的菌菇來。

[……為了效率,一切都得犧牲,開始時,上述辦法使居民精神上受到一定打擊,因为希望葬礼舉行得隆重得體的願望是很普遍的,超過人們的想像。幸好不久食品供應問题變得棘手起來,於是居民的注意力就被轉移到更迫切的問题上來了。如要吃飯,就必須排隊,交涉,辦手續,忙於此事後,就無暇顧及周圍的人們是在什麼情况下死的,以及自己有朝一日又將怎麼樣離開世界。 ]


我們在小徑上繼續走著,Amir 壓下茂密漉濕的蕨類小心的踏進旁邊的苔地裡,專心研究在爛木樁上的一小叢白粉蝶似的菌菇(Angel wing mushroom),思考著究竟能不能吃,那情景很像是某種龐然怪獸在選擇下一個倒楣的獵物。風從樹幹的縫隙間吹來,我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後方,世界彷彿也在凝視著我們,並且觀察著巨大的疫病之下幽微的人類命運所受到的撻伐。

天使翅膀(在加拿大標示可食,可到日本就被歸成毒菇)

野生杏鮑菇是爬樹好手

森林間沉默了下來,甚至整個城市。


Amir 若有所思的捧著有關辨認菌菇的書本,像是在閱讀著什麼深奧的論述,他興致勃勃的說道: 『那些有毒的菇,如果多食用幾次說不定人的身體內自然而然有了抗體,於是就不會中毒了,這不就像是施打疫苗一樣嗎?』

樹下的........

棕色精靈(可食)

我把懷疑的眼光收回來,埋著頭繼續讀我的小說,不管 Amir 是否真的會把自己放飛在"神農嚐百草"的危險裡,在被疫情弄得忐忑不安的日子驅使下,人常常會破天荒的想做些傻事。

[……對他們所有的人來說,真正的故鄉是在這座窒息的城市的牆外,在山崗上的這些散发發著濃郁的香氣的荊棘叢裡,在大海裡,在那些自由的地方,在愛情之中。他們想回到故鄉的懷抱,恢復幸福的生活;對其餘的一切,他們不屑一顧。 ]

書頁裡奧蘭市的鼠疫結束了,但真實的西岸城市中疫情依然焦灼,無法相聚也無法離開的隔離,想要衝出桎梏的心情便是危險的成因,我在樹林的盤根錯節之間顛簸著,對於未來的恐懼與盼望壓縮著自己,彷彿三魂七魄根本沒走出小說。

陰鬱的灌木叢像深淺相依的漩渦隨著小徑一路捲到盡頭,在向光處微微張開了圓形的縫隙,走過黑暗剪影,眼前豁然開朗,腥鹹的海風從蒸騰的水面上吹來,森林的邊緣親吻著出海口的浪花,遠處有私人海釣船搭搭的開過,陽光下留下一道閃閃的波紋。

隱隱約約間,我依然還是快樂的,自己同這個城市有不可分割的感受,有家也有朋友在此,我們經歷的不過是生活的一部份,在當下有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希望之情。


那天晚上,我們到離家最近的Safeway 超市去買了有機杏鮑菇(Oyster mushroom)回家做了白醬意大利麵當晚餐,在小鍋裡用黃油、麵粉和牛奶炒成白醬,回頭看了一眼專注在疫情新聞上的Amir後,暗暗的從冰箱裡拿出豬肉香腸切成小片放進炒鍋裡(家裡是信回教的Amir在外依然喜歡大肉),還丟了青蔥來爆香,最後再放入用手剝成條狀的杏鮑菇,等炒軟了再倒進白醬煮滾兩下就可以了,意大利麵要先煮軟,然後加進白醬料裡拌入味,裝盤的時後麵的表面上裹著香滑的白醬最是美味。

白醬杏鮑菇臘腸意大利麵

人與菇之間的食物鍊之爭,放下採集的冒險,照本宣科之餘,還是人工養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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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的第二天早上,陽光灑進室內一片窗明几淨,我望著什麼家具都沒有的空間裡,感覺既新鮮又無助,開始學習如何的「生活」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天花板上的風扇快速旋轉著,雖穿著輕薄的衣衫也照樣汗濕了背脊,我將多瓶礦泉水放進冰箱裡希望不久後可以藉著它們抵禦一下燜熱的暑氣,冰箱內有昨晚剩下的黃油麵和醬,只要再加入現成的綠豆芽就是簡單的涼麵,於是我決定先用拌麵攪拌的動作來安撫煩躁的胃和燥熱的腦神經。
每當我用心烹煮一餐,便彷彿在與食材進行一次超現實的對話。每一份食材都蘊藏著在市場收尋它們的靈光一現,彷彿多個元素的化學程式,而我只是那個將它們重新組合,賦予它們新生命的人。這種創作的過程讓我找到了一種自我實現的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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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我母親,我今天便不會站在這裡。 如果大家有在網路追蹤一些作家,都可以觀察到一個現象,那便是:創作者來來去去,隨時都有人放下筆,永遠離開文壇。 而真的有在創作的小說家,感受就更是深刻了。寫一年,會發現身邊少了一兩個身影;寫十年,會發現身邊大半的人都不在了,就連我自己都換了一個筆名重新開始。
身為一個經常在行天宮發呆兼寫作的人……欸對,我都會坐在廟前一排階梯打限動跟文章,待在行天宮很容易文思泉涌。也包含,我對行天宮的籤詩運作,不敢說真理,但和祂們相處久,抽的籤詩多,對照的現實也多,自然就發現了神明的弔詭之處。 會寫這篇,是來自昨天遇到一位女孩,我認為她的頻率反映了時下人,尤其想要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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