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盈歲月,沈重揮別

2016/03/0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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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葛萊美頒獎典禮的表演節目一如預期,滿是追思感懷。過去一年,樂壇痛失好幾位宗師:藍調天王B.B. King(八十九歲)、搖滾巨星David Bowie(六十九歲)、重金屬先驅Lemmy(七十歲)、The Eagles主唱Glenn Frey(六十七歲)……。「戰後嬰兒潮世代」步入暮年,構成他們青春時期流行音樂黃金王朝的那些名字,終也漸漸凋零了。
我始終不算The Eagles的死忠歌迷。對我來說,他們有點兒太華美、太洗練了。我更不是Glenn Frey單飛時代的粉絲:The Eagles解散之後他開展演唱事業第二春,那首抒情金曲The One You Love傳遍全台灣大街小巷,橫貫整個八○年代,甜膩的薩克斯風前奏簡直「魔音穿腦」,一輩子甩不掉,害我對他從此壞了胃口。儘管多年後的現在,我必須承認那實在是一首功力深厚、堪稱完美的流行歌。
無論如何,葛萊美頒獎典禮向Glenn Frey致敬的這段節目,猝不急防讓我溼了眼眶:The Eagles在世的四位團員,和同輩創作歌手Jackson Browne一起演唱他們出道的第一首單曲Take It Easy──一九七二年,Jackson Browne和Glenn Frey一起寫下這首歌,當時他們都才二十四歲。那是一首率性而輕盈的歌,會讓你想起一輛二手敞篷車在看不見盡頭的北美州際公路晒著太陽狂奔。至少,在它問世至今的四十四年裡,我們都是這樣感受的──直到今年葛萊美致敬的現場。
素簡的舞台,Jackson Browne站在中央,The Eagles團員一字排開,後面打鼓的是Glenn Frey唱作老搭檔Don Henley。熟得不能再熟的前奏響起,全場歡呼鼓掌,他們卻一臉肅穆。六十八歲的Jackson Browne開口唱起二十四歲的歌,眼神迷濛:
Well I'm a runnin' down the road try'n to loosen my load
I've got seven women on my mind
Four that want to own me, two that want to stone me
One says she's a friend of mine
Take it easy, take it easy
Don't let the sound of your own wheels drive you crazy
我在路上奔馳,想要減輕重負
心上七個女人,四個要壟斷我,兩個想麻昏我
還有一個說是我朋友
放輕鬆啊,放輕鬆
別老是團團轉,把自己搞瘋
這首歌可以納入美國庶民歌謠源遠流長的「公路歌」傳統:「在路上」的主人公,總是為了某個原因(通常是女人、犯罪、或者女人引起的犯罪),必需離開老地方,上路尋找良心或慾望的解藥。在這首歌裡,解藥不在彼岸,旅行本身就是答案:Take it easy。這句話在七○年代初的美國青年耳裡,應該是很受用的吧──經歷了天下大亂、硝煙四起、不管搞革命還是搞藝術都要火力全開油門踩到底的六○年代,也該是稍稍放輕鬆的時候了。讓所有大我小我、身體心靈的糾結,都和汽車尾氣一起扔在路上吧。
當年Jackson Browne和Glenn Frey是鄰居,住在上下層,兩個混江湖還沒混出名堂的小夥子常常往來切磋。這首歌是Jackson Browne起的頭,寫了很久,卻總在寫到第二段主歌的地方卡住,那段場景的靈感來自Jackson Browne自己的公路浪遊經歷:
Well, I'm a standin' on a corner in Winslow, Arizona
Such a fine sight to see
我站在亞歷桑納州溫斯洛鎮的街角
真是一片好風景
什麼好風景呢?他想不出合適的意象。Glenn Frey聽他彈唱這首歌很多次,非常喜歡,乾脆提議讓他寫寫看。Jackson Browne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他便接著寫下去:
It's a girl my Lord in a flat-bed Ford
Slowin' down to take a look at me
Come on, baby, don't say maybe
I gotta know if your sweet love is gonna save me
We may lose and we may win, though we will never be here again
So open up I'm climbin' in, so take it easy
天哪,是一位姑娘,開著福特拖板車
放慢速度向我看
來吧,寶貝!別說也許
我想知道你甜蜜的愛,能否讓我得救?
我們也許會輸,也許會贏,但我們永遠不會回到這裡
所以打開門,讓我上車吧,放輕鬆......
Glenn Frey神來一筆,創造了這首歌最生動的場景:一位開著福特拖板大卡車的正妹!它賦予這首歌一股更草根的、帶著藍領況味的氣質,既性感,又扭轉了刻板的性別角色。Jackson Browne後來說:只有Glenn Frey能從原本的歌詞轉化出這樣的情節,讓它活了起來。就算他自己勉強寫完它,也絕對不會成就這麼精采的一首歌。
既然Glenn Frey完成有功,這首歌就讓他搶先拿給剛成團的The Eagles錄音,成為他們一炮而紅的出道單曲。Jackson Browne自己也在次年的個人專輯錄了這首歌,兩個版本各有勝場:The Eagles華美豐潤,Jackson Browne浪蕩瀟灑。四十多年來,千萬樂迷專程遠赴亞歷桑納州的溫斯洛這個人口不滿一萬的小鎮,都是因為這首歌。鎮上還真有一處街角,為它設置了紀念銅像:拿著吉他的青年站在燈柱下,身後的櫥窗畫著一輛紅色福特拖板車,駕駛座上是一位金髮美女。
(原圖出處在此
在葛萊美頒獎典禮的舞台,Jackson Browne唱到老友寫的這一段,眼眶漾著淚光,幾乎哽咽。The Eagles全體團員悠悠唱起那華美而洗練的和聲,這句歌詞倏然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We may lose and we may win
Though we will never be here again
是啊,人生有輸有贏,無論如何,我們都回不去了。
鏡頭特寫坐在後面打著鼓的Don Henley,他一臉凝重唱著和聲,那是一張無法掩飾的悲痛的臉。Jackson Browne的眼神愈來愈迷離,像是不斷望向更遠更遠的虛空......,這是這首歌問世以來最最悲傷、最最沈重的版本了。
我猜每一個看完這場實況的樂迷,從此再聽這首歌,也都很難再回到它初初那股落拓不羈、輕盈歡快而近乎透明的心情了。這哪裡能Take It Easy呢──他們不但是以這首歌送Glenn Frey一程,也是在目送自己的青春,還有千千萬萬人的青春哪。
(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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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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