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翦水秋瞳(四)

托藍衣少年的福，李秋華和一眾同樣被擄的孩子終於自人口販子的地下基地獲得解放，在那之後，她發現自己到了一座陌生城鎮，距離自己家鄉所在的農村似乎甚為遙遠。她不知該如何回家，既不認得路，又身無分文，在街上晃晃蕩蕩了好幾天，街道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就是沒有人注意到骯髒凌亂的自己。群眾間只有各自忙碌過生活的人生百態，沒有人有閒心關注一個在街上流浪的孩童，人人臉上的表情是冷漠的。

這和李秋華從前在農村生活的經驗大不相同，她一時感到不能適應。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人與人之間不是應該互相幫助、彼此熱情以對嗎？

沒有人關心自己，願意搭理自己的開口求助、幫助自己回家，或施捨自己一口冷飯，或一處舊屋庇護，在脫離人口販子的魔掌後，李秋華感到自己又陷入下一個令人恐慌茫然的境地，小男孩不知怎麼樣了？直到小男孩出去求援，李秋華發現自己竟然都沒有問他的名字；挾持著小男孩的藍衣少年出現得甚是古怪，他似乎不是來救人的，只是一味享受殺戮的快感，李秋華對當時的血腥場景感到心有餘悸，他就這麼帶著小男孩走了，小男孩當時呼喚了自己一聲「小姊姊」，無助地對自己伸出一隻小手，然而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帶走……

藍衣少年一身暴戾之氣，殺人手段殘忍，李秋華擔憂小男孩的性命安危，但眼下，自己不得不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求得一線生存，並尋求回家的路，否則遑論去找小男孩，甚至去救他出來了。

在街上流浪了幾日，李秋華最終領悟了人們的冷漠與不友善，小小年紀，她已不再對人心的善良抱持希望，她只知接下來要靠自己活下去，她害怕繼續於大街光明正大地亂走會再次引起歹人注意，於是她開始變得偷偷摸摸，白天，她躲在無人注意的暗巷之中休息，夜晚才出來覓食，她無法忍受垃圾廚餘的味道，因此總在一些鋪子裡摸進去，偷拿食物。

之後，她發現了一間大型店鋪，裡面生活用品一應盡有，讓她心裡大大讚嘆，接著，她便趁店家關門前、人流尚混亂之際，偷溜進去，結果這次她來不及跑出去，便被不知情的店員鎖在店內了。剛開始她吃驚了一下，後來便發現這樣也不錯，她可以偷用店內的沐浴間洗漱一番，將多日以來的汙濁洗去，並偷了店內在賣的服飾換上，如此便像一個乾乾淨淨的普通人，而不是髒兮兮的流浪兒了。

但一個小女孩子家在外走動總是容易成為歹人的目標，在經過這次被人口販子綁架的事件後，李秋華便對此有所體悟，因此她換上了男裝，並將一頭長髮梳成像蘇山平、李忍那樣的男孩髮髻。爾後，她便開始在這間店舖內偷偷地住了下來；白日，她假裝是顧客上門來挑選商品，傍晚以後，便躲在店內的隱密隔間，使用店裡的食物、衣物等日用品，每天凌晨，她都會趕緊起來梳洗，然後偷溜出去，在外面待到人潮漸多時，才趁亂又假裝客人，在不同時段混進來；此外，為了避免被察覺，她每天都在服裝上、髮型上做不同的打扮，甚至偷用店內的化妝品將面容修整變化，以防被當成常客注意起來。

李秋華在外的時候，向四周探詢了官府的所在之處，她想自己或許可以藉著官差大人的協助被護送回家，然而平靜的日子過了將近一週左右，就在她以為再也不會被人發現而漸漸在店鋪放鬆下來時，不幸卻發生了。原來，這世上根本不會有永遠不被發現的祕密。

在那一週左右的時間裡，店夥計早就在疑惑，店裡的商品為何一直在減少？即便李秋華很謹慎，貨品被動過的痕跡仍然漸漸增多，終於店夥計感覺一定有竊賊，因而開始密切注意店內店外的線索。結果某天，當李秋華又重施故技，混入店裡，想在店門關閉前溜進她夜晚休息的小隔間時，她就被等在那裡的夥計們逮個正著。

李秋華剛開始被嚇愣了，但她很快反應了過來，立刻展現出無辜可憐的孩童模樣哭著求饒。好在店夥計們平日雖看起來冷漠異常，但也終究不忍心對她一個孩子過分為難，因此在惱怒之餘，竟皆不知該將她如何處置，於是便請東家來察看。東家是一個臉色淡漠的中年人，見一週內連續偷竊並偷住在店內的是一個弱小的流浪兒，面上便帶著不屑一顧的嫌惡神情，但讓人意外的是，他並沒有將李秋華抓去見官法辦，而是要李秋華在店中無償工作，直到補償完店內所有損失為止。在這段時間，她可以繼續住在當初她偷住進來時的那個小隔間，並且每天有簡易的三餐可用，以避免她餓死。

李秋華相當感激，雖然對方提供自己的不多，條件也並不好，但總算不會對她偷竊一事繼續計較下去，甚至還願意供她一個暫時安穩的棲身之所與三餐溫飽，李秋華在多日來的恐慌後乍然感到一絲安心，渾身宛如因為忽然卸下警戒而癱軟下來，她登時又愧疚，又心酸滿腹。

李秋華在大型生活百貨店無償工作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這段期間，她嘗試寫信寄回家鄉，信上告知家人自己平安，要他們無需擔憂，自己過段時間籌到路上盤纏即可回家；父母來信表示，得知她的下落相當驚喜，並要派弟弟前來接她家去，路費可以不必煩惱，小蘇哥哥家會暫代安排。

原本一切該是災難的結束，重回家鄉與親人團聚，李秋華是這麼想的，然而偏偏命運就是無法任她掌握，就在李秋華以為自己終於還清債務，而得以動身前往返家之路時，她卻突然遇到了一個名為「藍郁湘」的小女孩，並且從此之後，她的生命又產生軒然大波，終於讓她再難以往家鄉靠近。

那一天，東家帶著她和若干夥計前往朝中重臣「藍傲」家，制辦一筆生意，原來是藍傲的母親過八十大壽，藍家家宴，需要李秋華他們將宴會食材送上。

由於東家與藍家是相熟的生意夥伴，因此藍傲便邀東家及其夥計一同參與家宴，否則老太夫人一向喜好清靜，怕是不方便邀請外人參加此次宴會。是以這場家宴除了東家與李秋華等人外，在場均是藍家族人。

李秋華工作的時候，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好奇地盯著她瞧。小女孩長得粉妝玉琢，白皙柔軟的肌膚吹彈可破，雙頰帶著健康的紅潤之色，尤其她身上穿著質地精緻的亮紅色小棉襖，頭上梳著雙鬟，左右鬢邊各繫上一顆形狀精巧的金鈴，一看就知道是富貴官家養出的女兒，因此李秋華猜她多半就是藍傲今年四歲的獨生女兒「藍郁湘」了。

藍郁湘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李秋華忙碌的身影，兩節藕段似的肉手臂扒著身旁的雕花柱子，圓潤嬌小的身子微微隱在柱子後，只有上半身探出來，不吵也不鬧。

李秋華不由得看看四周，發現周邊無人，只有自己與這個小女孩，便開口問道：「小妹妹，妳在這裡做什麼呢？不去找其他小朋友玩嗎？」

藍郁湘見李秋華終於注意到自己，開心地咧嘴一笑，露出細小潔白的牙齒，她一開口就直接道：「我想，妳陪我玩！」李秋華頓時一愣，她手頭上還有事情要做，不便離開崗位，但這小女孩長得著實可愛，李秋華不禁有些心動，因此她臉現難色地道：「可是姊姊我正在忙啊！要不，妳等我忙完了再陪妳好不好？」

藍郁湘因為是獨生女，平日在家中自是沒有同齡的玩伴，難得看到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姊姊，便想她陪自己玩樂，因此聽李秋華拒絕，便當即不依地叫道：「可是爹爹和娘親都在忙，都沒人陪我玩~我好無聊~」

「這樣啊……這可傷腦筋了……我是很想陪妳玩，可是妳也看到了，我還在工作……不做完，東家會罵的呀！」李秋華一時放下手上的食材，看起來相當苦惱，藍郁湘聽她如此說，便看著她手上正在處理的食品，好奇地問道：「妳在做什麼？」

「我在……」李秋華與藍郁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一個夥計來了，只見李秋華坐在桌子一旁，懷裡抱著藍傲的獨生女，一大一小兩個女孩正鬧得歡，便咳了一聲，把兩個女孩驚得將目光投了過來，那個夥計道：「秋華，到大廳忙了。」

「走吧。我們去大廳找妳娘。」於是李秋華牽起藍郁湘的小手，帶著她去了大廳。到大廳之後，藍郁湘馬上一臉嬌憨地撲進她娘懷裡，而李秋華則繼續跟夥伴們一起布置會場。

李秋華經過藍郁湘時，總會不經意地對她微笑，而藍郁湘看起來也相當喜歡李秋華，一直要拿手上的果品給她吃，因此藍夫人便也對李秋華溫和地微笑回禮。

大廳布置得差不多了，藍家族人們也陸陸續續地就位，準備等候家主藍傲前來開場，然而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藍傲出場，桌上一道道菜早已逐步端了上來，家主不到，眾人是不會動用的，眼見時間一刻一刻地過，菜餚都漸漸涼了，眾人不禁覺得奇怪，連藍老夫人也開始臉現不悅之色，於是管事連忙派一家丁前去藍傲房外查看，結果家丁這一去，竟沒有再返回。

眾人正因眼前這詭異的情況而議論不已時，李秋華正跟藍郁湘小聲地玩耍，藍夫人已經因為丈夫遲遲不出現，而去查看的家丁未回，感到疑惑，便將小女兒託給李秋華照看，自己跑去房裡尋人了。兩個女孩玩鬧著，藍郁湘不知眼前的大人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李秋華則是專注地與這個可愛的小女孩玩樂，半點也沒感覺到有什麼危機即將到來。

忽然間，只聽得一聲驚叫，嚇得眾人俱是一愣。是藍夫人的叫聲，聲音不僅高亢尖銳，更含著劇烈的恐懼與悲傷，聽得眾人均感毛骨悚然。

「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藍夫人怎麼了？」

「娘親怎麼了？」藍郁湘從未聽過母親如此失控的尖叫聲，她簡直被這聲音嚇壞了，嚇得小身子不禁一抖，便連忙掙開李秋華的懷抱，一雙小短腿邁開不穩的步伐，就要往父母平日所在的房間跑去。李秋華聽到這聲驚叫，已感覺不對勁了，她怕藍郁湘貿然亂闖會發生什麼未知的可怕意外，便連忙伸臂抱住她，對她警告道：「等一下！不要亂跑！」

「我要去找娘親！妳放開我！我要去找娘親！」藍郁湘驟然被李秋華用力抱住，不依地掙扎起來，稚嫩的小臉上顯出驚慌與憤怒之色，於是李秋華急切之下，只好對她說道：「妳這樣亂跑很危險！我跟妳去啦！」

與藍郁湘正拉拉扯扯，李秋華只聽眾人在疑惑間說著：「管事的趕快去處理啊！」

「已經派人去了，可是人沒回來啊！」管事已不知所蹤，其餘家丁便說道。

「老爺！夫人！」是管事的尖叫聲，同剛剛藍夫人一樣，叫聲滿是驚恐。

「怎麼回事？」眾人這下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都紛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要一一往內室而去。

「有刺客！刺客啊！老爺、夫人被殺了！」

「護衛！護衛！都去哪了？」

「不好！人都死了！」

「什麼？」

現場越來越亂，情況越來越一發不可收拾，李秋華緊抱著藍郁湘，臉現茫然，不知該往哪裡去？身旁眾人慌亂地跑動，不時與她擦肩而過，撞得她身體不時搖晃，幾乎隨時會摔倒，藍郁湘已經哭鬧了起來，李秋華也不知道該怎樣哄這樣一個五歲都不到的小孩子，就這樣任她在自己懷裡扭動身體大哭著。

腳步雜沓間，周圍人群驚叫不止，非常刺耳，李秋華實在不知這場面究竟怎麼回事，為免自己和藍郁湘被撞倒、被人群的擁擠碰傷，她本能地一手捂住一邊耳朵，一手抱好藍郁湘，鑽入一張圓桌下方，躲在桌巾後面。

周圍燈光忽地熄滅，人群的驚喊更甚，李秋華只覺得更加恐懼不安，她猶豫著，這時候該出去找逃生路線嗎？可是一出去會不會馬上被刺客所殺？還有東家他們都在哪裡？為什麼沒有人來理會自己，告訴自己該怎樣出去？她一個人帶著藍家小小姐到底該怎麼辦？

沒看到眾人口中驚叫的刺客，桌巾外面只是一片黑暗，一團混亂，彷彿外面有無形的怪物，正在大力撕扯、扭絞眾人，李秋華又驚懼又疑惑，猶疑不定間，渾身動彈不得，只是下意識地抱緊藍郁湘。就著這樣蹲低的姿勢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已經僵硬麻木了，四周圍的人聲慢慢止息了，環境開始靜得怪異，藍郁湘已然沙啞的哭聲竟倏地顯得相當突兀，李秋華趕緊按住她的小嘴，小聲制止她發出聲音，因為她已感覺，布巾外面之旁，可能就要有什麼讓人措手不及的情況發生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都解決了嗎？」黑暗中突然「喀嚓」一聲，有火光亮了起來，一個低沉陰冷的男聲響起。

「就這些了，看來應該再無活口。這下，藍家再無人能與丞相抗衡了。」

「就你愛嚼舌根，主上要我們把這些人解決，我們只需把任務完成即可，沒必要評論主上與丞相的事。當心，知道太多的人是走不長的。」

兩個男人說話的聲音？他們在談論什麼？難道大家都死了？李秋華在桌下瞪大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藍郁湘在她懷裡抽抽噎噎的，雖然無法大聲哭叫，但顯然相當不配合，小身體一直扭動，小小鼻頭不時發出喘氣的呼吸聲，看來相當難受。

李秋華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不只藍郁湘被她這麼束縛可能會撐不住要窒息，甚至外面的人也不知何時會再返回來發現她們？但現在還不是行動的時候，得確認刺客都走了才行，可是他們究竟什麼時候要走？李秋華這樣長時間維持同樣的姿勢，不只渾身麻木，更是大汗淋漓，眼睛已經被汗水沾溼了，視線一陣陣地模糊。

忽然間，頭頂上的遮蔽沒了，視野一下開闊起來，李秋華驚得目瞪口呆，一抬頭，只見一張蒼白的臉孔出現在視線上方。

被發現了？李秋華內心先是「格登」一下，隨即一陣冰冷自頭到腳襲遍全身。

那是一個約莫與自己一樣大的少年，年紀雖小，身材卻甚是長挑，罩在一身墨色的斗篷中，身形顯得更為纖長。他的臉呈現一種灰白的蕭瑟感，頰邊濺上幾滴鮮血，手上握著一把極長的刀刃，也在滴滴答答地淌血，而他一雙深黑得如墨玉般的眼瞳，正直勾勾地盯著李秋華她們兩個女孩，讀不出一絲情感，彷彿不像是這世間的生靈，而是一個沉默的死魂。

李秋華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她顫抖著，微微張了張口，卻是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這裡還有兩隻活的……呵呵……宇文碩，你可真不錯……」先前說話的那兩個男人走了過來，陰惻惻地笑著，有如暗夜鴟鴞喉間發出的低嘯，兩人眼裡皆閃著銳利的興奮光芒，好似發現獵物的兩隻野獸。

被稱作「宇文碩」的少年仍是緊盯著兩個女孩，尚未有任何動作，藍郁湘卻突然從李秋華懷裡挣了開來，往少年撲去。「爹爹和娘親呢？你把爹爹和娘親藏到哪裡去了？我要爹爹、娘親！」像是剛剛被李秋華禁錮得狠了，此刻甫脫出束縛，她竟不知死活地揮著一雙粉嫩嫩的小拳頭，捶打著少年的一雙長腿，尖聲慘嚎著。

見小女孩竟然衝了出去，李秋華大吃一驚，腦中閃過無數個「完了完了」的念頭，然而就在她以為藍郁湘就要像其他人一樣，慘死在她面前時，少年卻忽然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如幼童般的可愛笑容，他的眼神也瞬間變得飄渺而溫柔。只聽得「嗤」的一響，他竟是收刀回鞘。

「宇文碩你幹什麼？主上要我們一個都不留，你想抗命嗎？」其中一個男人對少年的怪異行徑感到疑惑，口裡對少年發出威脅。

但少年只微微轉過臉，他的神情已再度恢復為肅然的樣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道：「這裡，放一把火燒掉，什麼也不會留下。」他的嗓音相當低沉，渾然不似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說話語調倒像是一個冷漠的成年男子。

「明白。就這麼辦吧。」少年這話雖然說得莫名其妙，但最初說話的那個男人已經聽懂了，他隨即便在大廳點起大火，而後少年便走在前頭，兩個男人尾隨其後，三人倏忽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先一片漆黑的大廳中被熊熊火光照得清清楚楚，觸目所及，全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支離破碎的斷首殘肢，這裡，已再無一個活人。

「東家……」李秋華難過地流下了眼淚，然而，這裡的血腥場面又讓她感到驚懼噁心，她再也顧不得繼續為東家和眾位店家夥伴傷心，便抱起被這悽慘景象嚇得再度哇哇大哭的藍郁湘，跌跌撞撞地在火中四處奔逃，試圖尋找其他可能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