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自己命運」的壞處？
更新於 2022/12/07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掌握自己命運」的觀念，常見於許多文學、影視或動漫作品。它強烈暗示，人只要盡最大努力、發揮最大能力，就能獲得成功，而我們應該追求成功。
乍看之下，這非常合情合理，至少我們會認為，不靠能力與努力就獲得名聲、權力或財富的人，並不值得稱許。至於有能力又肯努力的人，就應該獲得更多獎賞、實現更多夢想，這是人生於世的重要意義。
然而，著名的政治哲學家桑德爾，在《成功的反思》當中卻逆此思維而行：
人的努力加上天命應許，給了才德至上論一飛沖天的燃料。它揚棄機運道德觀，主張世俗成就和道德正當性互為表裡。
「一個文化愈不堅持人有責任掌握自己的命運，就愈可能更加寬容、仁厚和體恤」；愈清楚察覺命運與機遇的不可預測，就愈「可能鼓勵幸運之人想像自己身陷不幸，跳脫才德配位的迷思與傲慢，了解到人人得其所當得是多麼偶然，無法預測。」(頁96)
這段話的核心論點是，人的成功本來就有運氣成分，或者其能力剛好是當時社會環境所需(譬如打仗時更重視體魄、承平時更重視文筆)，或者某些機遇被他首先碰到，或者他有身旁許多人默默支持。
但所謂的「才德至上」、「才德配位」，則是要忽略掉命運或運氣成分，進而主張能力完全配得財富、財富完全反映能力。在桑德爾看來，這會導致成功者認定一切都是自己所應得，進而瞧不起輸家。這會大大助長「菁英的傲慢」，使得贏家更為缺乏寬容、仁厚和體恤。
我相信這一觀點違反很多人的直覺。因為它指出，若不堅持「人能掌握自己命運」，社會上的贏家，就更會意識到自己是靠運氣，更不會認為自己是靠能力碾壓他人，更會對輸家有基本尊重。
然而，這三點都不是理所當然。就算理性上我們知道贏家多少也靠運氣，但贏家不會單看隨機性或偶然性，而會用血統論(我們家族天生就...)或註定論(我天生就註定要...)來理解自己的成功。
血統論與註定論都承認運氣成分，承認血統或命運追捧的對象，不一定要是自己。但重點是，這種血統或註定一旦發生，一旦賦予某人超常的天賦，就不會再消失了。意思是說，它們都支持一個觀點：已經是贏家的人，往往會繼續贏下去。
從這一角度來看，我們應該區分兩種好運觀：一是針對好運者，指一直好運或好運一次就成功一輩子的人；二是針對好運事件，指人在某事件中因好運而獲得更多。
好運者就算明知自己是好運，也可以用血統論或註定論來理解這種好運，進而說自己本就應得。但如果人的一生會經歷許多次競爭事件，而這些事件的結果真有相當的隨機或偶然性，理論上不會有人一直贏，而且輸贏可能起落甚大。
更具體地說，血統論、註定論宣稱的，是少數人天生就具有更特別的使命與能力，值得擁有更特別的人生。至於大多數人，根本就沒有特殊人生的選擇權，因為他們沒有那個使命與能力。
而「掌握自己命運」之說，可視為這一觀點的現代版本：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特別使命與能力。它促使人們更去發現能力、積極努力，但由於競爭體制中必然是少數贏家、多數輸家，明顯贏在起跑點的人最終更容易出頭。
不僅如此，由於它宣稱的是人人都應掌握自身命運，那麼不想掌握或無力掌握者，就會被視為是自己選擇了失敗。這造成了很多後續問題，譬如贏家的蔑視、輸家的屈辱，以及雙方在政治上的極端對立。
桑德爾的解方，除了緩和蔑視與屈辱心理以外，還傾向打破「人人都應掌握自身命運」的思維，譬如他主張要抽籤決定誰能上大學、獲得更多教育資源。光看抽籤本身，會覺得有點荒謬，但這其實就是要把輸贏變得更隨機，從而阻止先天優勢者繼續贏下去。
從這個角度來看，桑德爾並不必然反對人應該掌握自身命運。他要強調的是，掌握命運不總是能得到理想結果，因為成敗必然包含了隨機與運氣成分，不可能完全訴諸於能力或努力。也就是說，如果命運本就不可測，自然也就沒有「應該掌握」，因為它本來就不是人力所能及。
說實在話，我不太肯定「人有責任掌握自身命運」與「才德配位的迷思與傲慢」，兩者之間的邏輯連結究竟多強。桑德爾的確舉出了當今美國社會當中的許多案例，但反例有多少，又是否適用於描述其他國家，看來不太明確。
但這已足以讓人徹底反思，我們的社會，到底想要什麼樣子的成功觀，而這樣的成功觀又會如何看待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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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係由國泰世華銀行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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