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3:07 倪光 23歲】
斑駁的磚牆上寫滿了幾十年的滄桑,我不禁思考「人生」是否是個充滿輪迴的圓還是連綿不絕的直線。我坐在貨車的副駕駛座,讓回憶從車窗流洩而過的紊流沖淡,我從小擁有的回憶很像是落入湖中的小石,看得見漣漪,但小石沈得太深,使人看不見真相。
接起電話後的十七小時後,我坐在搖晃的貨車上,看著窗外的鵝黃色燈光不停穿遂在腦門之後,我坐在車上一語不發,時間很快地搖曳到凌晨三點鐘,貨車已經駛入在鄉野之間,兩旁的路燈只剩零星點綴,彎過幾畝稻田小路之後,駛入了一片幽黑的小村子。路燈不停閃爍,像是寫著歡迎光臨一樣,最終我們停在兩戶民宅之間,貨車的車門不偏不倚地面向一條小巷弄,我瞭解這裡是我們的目的地。
我隨著老爸下車,冷冽的寒風灌進我的全身,使我感到寒冷的並非是這惡劣的天氣,比起這個之外,更多了一層異常的味道與淒涼。我們向著這昏暗巷弄裡前進,翻倒的垃圾被所經之人踏得如同淤泥,那些分子不斷地發酵,隨著環境中的催化劑不斷促使著它們成為空氣中的獨裁者,進而控制整個場域。踏進屬於這份惡臭執念的場域中,你永遠只是過客,並期待它不會接待你,你只願這一切隨流水而逝。
而我很確定的是這條巷子存在的並非只有如泥的穢物,
更存在著許多無法形容的特別臭味,濃郁、複雜又極具生命力。
它像是會啃食你的靈魂,你的腳步隨著呼吸著它越感疲乏,
沈重兩字降在雙膝之上,一步一步,越感舉步維艱。
「這種味道是正常的嗎?」
我睡意盡退,看見皎潔的月光撒落在眼前的腐堆中。
「這裡叫『泉水巷』,在很久以前連結著兩個氏族的仇恨,像是楚河漢界那樣。」老爸毫不遮掩,彷彿那些腐臭不存在一樣。
「哪兩家人?」
「戴家與倪家。」
老爸雙腳突然停駐,眼光瞥向左方的矮房。
「我完全沒聽你提過。」
「在今天以前,這些應該算是秘密。我們兩家原本就像是商業鬥爭那樣,但因為太多事情,最後我們不得不一同面對──」
老爸往矮房那跺去,他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什麼意思?喂!」這老頭根本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頭,我繼續問:「還有人住在這裡?」我感覺自己快窒息,因為濃烈的氣味不停鞭策我的雙手,過於用力的肌肉在遮掩口鼻,這使我有一種快缺氧的錯覺。
「這裡當然不適合居住,但很適合研究跟工作。」
老爸用著平淡的語氣說著令人恐懼的事實。
「研究?工作?這裡適合?」
「稍後你就知道了。」
老爸從口袋掏出「峰」,捲起袖子,
讓打火機點燃這地方的腐敗,讓白煙裊裊上升,
嘴中吻著像是回憶的吞吐。
由於我不想抽著「峰」的二手,
因此逕自隨處踏走。
看著這些陳年的腐堆中曾經累積的回憶,
正當我在這寧靜的夜空看得發神的時候,
遠端傳來鈴噹搖晃的聲響,漸行漸近,
從那無聲的大地竄起,像是鬼魅般地穿透整個空間。
『鈴鈴鈴──』我不禁遙望著遠方,一股寒意從後頸升起。
隨著介於不規則與規則之間搖擺詭譎的鈴噹聲越來越近,
我看見了一個「人」。
會這麼說是這樣的場域與氣氛之下,
你很難確定你眼前所見事物真為你所見,
但我只能確定那是真真切切完整保有形體的模樣。
印入眼簾的是一支繡著草字與雕花的油紙傘淡描浮現,
傘下站著的人穿著燈芯絨西裝外套,
裡頭穿搭花俏淺色襯衫,
酒紅色墨鏡讓人猜不透這個人的所有喜惡。
「倪叔,等等可以開始了。」
「是啊。」老爸眼神像是時間被無限地拉長那樣,他專注地看著這條巷子。
「怎麼啦?」那人投以納悶的眼神,我由不得自己往他那裡瞥去。我並不瞭解在這無雨的凌晨三點鐘,何需撐起這把傘,難道只是故弄玄虛。
「就像是重回起點一樣吧,很多記憶湧現──」老爸的緬懷寫滿蒼老的臉龐。
實際上我對這個眼前這已經腐朽的老人可能僅存怨恨而已。
他叫「倪中育」,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煙槍。他從不跟我說自己作什麼行業,每當家庭作業上寫著介紹自己的老爸時,他會回頭丟下一句:「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那我就是怎麼樣的人。」因此,我從國小、國中、高中、大學一共換了四次老爸的基本資料,端看我當時有什麼喜好。
靜止就像是他的興趣。
他總是抽著煙,坐在庭院前望著寧靜的夜空。
他不僅像是個浪子,甚至連自己的家人都無法顧全。我很確定在我十一歲的放學午後,所看到一切絕非想像。在「媽媽」房門未掩上的光景中,我看見她有別於一般在家中的那種神韻,一種彷彿在魚水中恣意悠揚的快活。她呻吟著對這一切事物的不滿與控訴,透過這外遇的滋味來反抗老爸對於家庭事物所有的不關心與冷淡。
之後,我再也沒看見她在我面前認真的笑過,除了在跟每個不同的偷歡者在床上揮灑汗水之時。我還記得她離開家裡的最後一晚認真地對著我說:「等你瞭解你老爸的時候,你最好離他遠一點。」她臉上寫滿恐懼,而當時的我卻無法瞭解這句話背後的意義。
直到最後一刻我從未跟她坦承我所看過她默默沈浸於偷歡的一切,或許是一份同仇敵愾的默契,深怕自己多說了什麼就會失去母子之間唯一最渺小的關係。雖然我跟老姊知道她已經做足了功夫想當我們的媽媽,但我們真正的媽媽早已遠去。逼走的她或許就是那個不問世事的老煙槍。
我看著她遠去,哭紅了雙眼,但內心卻感到萬份高興。
離開有時並不只有悲傷,有時更多的反而是快樂。
讓我下定決心離家的一刻,
就是十年前的一場大雨,
老姊的消失也使我理智線燒斷了最後一根稻草。
這過分冷淡的男人對老姊的消失極盡無所謂與冷感,
引發我內心蟄伏已久的反抗感,
我無法理解這名所謂一家之主的男子,
竟默默目睹這一切發生,而我無從反抗跟選擇。
我有義務把她救回來,
無論天涯海角。
與她之間兒時到至今所珍惜的情感,
與無法取代的默契,
一旦黑夜緩緩從窗邊灑過,
我的眼眶就會不自覺濕潤。
因此我包起行囊,
開始尋找老姊的下落。
其實心底某一個片刻,
還是在期待這男人會挽留我,
或者把我追回。
但這並非是某個常聽見的馬路新聞,
我一個人,在微小的縫隙中存活。
他放任我自生自滅,
矛盾的情感在內心漸漸化開,
我無法理解這男人心底的思維,
我慶幸自己自由、也對這被放逐的自己感到哀傷。
由於未滿十五歲,
明的事情是沒法碰的。
於是,任何黑的事情,
從裡到外,能碰的我都碰過了。
現在能夠活著,算是上天給予我的恩賜。
我換了身份證,至少五次吧,
除了不得已以外,更多也是任務需求。
重新用另外一個身份活在這世界上的感覺很怪,
就像是線上遊戲登入那樣,
有時反而害怕是否有下線的一天。
最終,我在一個地區性的組織中承辦穩定的業務,
也因如此,我學會了很多事情。
加入組織之後,發現這世界比想像中的還要大,
聽說我們的組織只是更高階層的下線,
所有基層業務都會有部份抽成,
即使運毒這種分贓難以數量化的事情,
最後還是有效地被管理與配股化。
這是我最讚嘆的地方,難道真正會管理藝術的人,
是這生存於明暗之間的民間機構嗎?
我做了許多事情,偷竊、詐騙,各式各樣的苦力活,
以求溫飽與存錢。
唯一令人可以調劑身心的事情,大概就是我服務的社區內,有知名的大學圖書館。因此一有空,我總會溺在圖書館或者閱覽室。畢竟去網咖還是要花錢,這邊有冷氣吹,省錢得多。
書看多了,校園逛多了,有些工作也意外地指派下來。
我們總會幫一些教授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有時甚至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忙,更別說是手抄數據,
或者是作一些研究生搞砸的重複性實驗工作。
但是這比起運毒、或者扯上人命的事情相比,的確是個軟柿子。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大哥的女人在這所學校任職,
雖然這個女人很排斥老大的所做所為,
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拿取好處。
離家的時間越長,有時面對墨白的房間一隅總是充滿失落。
這巨大的失落感幾乎讓我失重。
人有時活得很莫名其妙,
微小的支力點可以支撐起整個宇宙,
也可以毀了一個人對於自己的想法。
對我來說,一種從裡到外,
讓我覺得一無是處的自己所散發出來的失敗氣息,
像是在啃食我的一切。
只要沒有她的消息,
我所有的一切也只是「存活」在世而已。
直到我接到他的電話。
「阿光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我已再熟悉不過。
「你哪位?」我故意的。
「明晚回家一趟吧,有很重要的事。」
「我幹嘛要回去?」
「如果你還想知道你姊的下落的話。」他的口氣不像是誇大。
「你倒現在想關心這件事啦!我有沒有聽錯?」我不悅地反應。
「你怎麼想無所謂。」他的口氣不像是在談論自己的女兒。
「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沒告訴我?」
「明晚十一點,千萬別遲到,除非你不想知道她去哪裡。」
他掛上電話,最後那句充滿著極具挑釁意味的語意迫使我的雙腳放棄了安逸的床鋪,選擇站在這股惡臭氣息的巷弄內,等待著前方這名陌生人所決定的未來。
「既然如此,那就開始吧。」
墨鏡男經過一陣沈默後收起油紙傘,他的話劃破我回憶的螺旋。
接著他拿起一串鑰匙,準備轉開眼前剛剛跟停駐的矮房大門。
詭異的氣息突然陡升,使得我背脊發冷,這樣熟悉的感覺已經有些陌生,但非常從容地收起感到寒意的觸覺。現在的我只想知道老姊她究竟下落何方,而這樣的線索竟然從一位極盡冷漠的父親中說出。這一切臆測像吹漲的氣球,不停地擴大,也隨著男子的各種細微動作開始有了無限遐想。若是眼前這名男子膽敢動老姊一根汗毛,我可能不會保持理智,因為我已經感受到我背包所裝的蝴蝶刀可能不再是裝飾。
但印入眼前的光景使我不知所措,在我的想像中這裡應該是某座人間煉獄,他們可能合夥一同挾持18到25歲不等的少女準備轉賣到亞洲特定的賣淫市場。我是透過老媽那句具有恐懼寒意的猜測與老姊的消失所累積而來的臆測。
而眼前我只能用三個字形容可能最為貼切。
「實驗室」,或者是「工作室」。
從目測上來說一共有三台桌機,都配有雙螢幕、三螢幕或者四螢幕設備,可見得使用者平常大多需要處理「多工」工作。整個場域放置了三個高工作桌,上頭放著太平洋藍色的無線頭戴式耳機,標誌圖案是個我看不懂的字體。遠看過去就像是參加了一種設計展的詫異感受。
加上一台螢幕畫面常駐在一個我從未看過的OS環境軟體。
這種氣氛難以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看起來非常吃驚。」男子已經看見我臉上的表情。
「這是在做什麼實驗嗎?」我開始不由自主地研究整個工作室室內的擺設。
「倪叔,看來你兒子實際上應該不像看起來這麼呆。」
這男人吐出的話有些刺耳,我瞥了他一眼。
「哼,他實際只懂一些雕蟲小技。」
老爸的吐槽使我的額上的青筋有些暴露。那是這老頭一事無成的慣性。
「好吧,我們需要一點時間解釋這在幹嘛,有些事還是要有先後順序。」
「好吧。」老爸帶著尷尬又充滿複雜的表情瞧我瞥來,我不想猜測這份表情後面所蘊含的意思。畢竟長久以來埋藏在心上的疑問將會一次獲得宣洩,當那難以求得的渴求真誠地跌落在眼前時,竟意外產生膽怯的感覺,我忍住了這份喜悅,讓它延遲以伸展更大的快樂。
「說吧。」我語氣非常平淡,但內心滾燙地像熱湯。
「阿光,你知道這需要一點時間──」老爸看著我,而我只是用尖銳的眼神回應他不要廢話太多。
「他叫戴文傑。我跟他都是──」
老爸看著我遲疑了一下,喉頭後續的震動是令我無法想像的答案:
「意念工作者。」
「等等,你說什麼?」
他知道我在懷疑是否聽錯這個名詞。
我很想脫口而出一堆髒話,但腦海中的空白佔據了我的全部。
「我知道你暫時很難接受,也不期望你對這個職業有什麼想像,這對你的價值觀可能會有很大的衝擊。」
「不……我的意思是怎麼會?」
我有點語無倫次,這根本不是我所預料的結果,
任何一個隨便唬扯的解釋都會比眼前老爸說出的名詞更為有說服力。
站在理性天平上的我,
無法理解眼前的光景。
「這是我們的家族事業。」老爸誠懇地說。
【倪中育。2010年12月15日 14:30。】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道路,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測試,
有時我認為我自己瘋了,
但有時我認為我的敏銳精粹無比。
其實我不相信他,
那種轉變是超越自然的,
一種刻意的改變,刻意的進行,
然後接著你看到一切意外的成形。
好像我跟戴衍,還有以前的所有收驚師,
都像是可笑的歷史一樣。
好像我們都是廢物一樣,
錯誤跟誤解貼在我們的額頭。
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那股厭惡的味道。
最後,我放棄了這場觀察,
我把自己推進最危險的狀況之中。
當一切都處於最失敗的時刻,
或許才是轉圜的時候。
於是這把鐵鎚,
不是只是讓血液噴灑成一幅畫作;
不是只是讓瘀血成為一個山丘。
而是開啟了改變,
讓一切可以運轉下去。
我看著她的雙眼,
攫著我彷彿沒有明天一樣。
我對她沒有抱歉,
我知道我只是終止了我的研究、
我的調查、
我的理想。
我將這一切交給他,
理由只要附加上去就好,
反正我就只是一個失敗者。
直到放棄的這一刻,
我才瞭解放棄的勇氣永遠比堅持還困難。
接著我繼續揮著鐵鎚,
持續我得來不易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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