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昇歌情事｜赤裸的慾望與孤獨：〈夜〉的進化
在超過30年的演唱與創作歷程中，有一項特質深深烙印在陳昇的歌曲之中。那是屬於深夜獨有的氣氛，彷彿一人獨自面對龐大黑夜的籠罩，那可能是孤獨，或是徬徨無助；但往往也是在夜的最深處，人才有機會看見全然的自我，才能靜下心和自己對話，也因此，在黑夜中的獨白身影，往往是最真實而動人的。
1990年代中，筆者偶然聽到李文媛的廣播節目「午夜情深」訪問陳昇，那是個深夜的訪談節目，手邊也沒有錄音設備，因此只在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陳昇說，像滾石那樣大的唱片公司，總要有人扮演白天與黑夜的不同角色，白天就像是周華健那種充滿陽光朝氣的歌手，帶給人們希望與歡笑；但也該有人為黑夜代言，那些夜深人靜時的孤獨，以及孤獨裡赤裸裸的慾望、悲傷與不安，或許也該有人將他們唱出來，而陳昇就自詡成為這樣的歌手，將人們心中的黑夜，通過他的歌曲加以宣洩。
的確，在陳昇不同階段的專輯中，都可以聽見這種屬於夜晚的曲調，有的是午夜夢迴中的胡思亂想，有的是酒過三巡後的天馬行空，也有的是仿若旁觀著那些深夜不安的靈魂與慾望。其中有一首歌，正好跨越了30年，以不同的形式反覆唱著屬於歌手內心深處的意念，或許也可探索陳昇30年來的創作變化。1988年的〈夜〉是這樣唱的：
走向漫漫的長夜裡 走向清醒的另一方
以為只有在夢境裡 能喚回自己
終於我要告訴自己 如今我已不再年少
渴望有笑有淚的夢 不再重現
早在那遙遠的過往 遺落了純真與歡笑
只有午夜能瞭解我 撫慰心口的傷痛
如果我還能夠恣意悲傷落淚 黑夜快將我吞沒
這首歌以MIDI跟吉他構成主旋律，緩慢而低盪的唱著，歌詞的畫面呈現深夜中的自言自語，我們可以感受到這個深夜自白的人，在日間努力扮演著另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姿態，戴上可能是虛情假意的面具，浮沈於俗世之間；然而只在黑夜裡，才能重新找回自己，「撫慰心口的傷痛」。這是真誠面對自我的哀嘆甚至自我警惕，並非來自於那些白天的虛假，而是深層的害怕，畏懼自己終將被那些不再回頭的成熟世故所淹沒，如此一來，那將是真正自我的喪失。
這首歌是陳昇第一張專輯《擁擠的樂園》的第二首歌，接在輕快旋律的標題曲之後，隨即帶聽眾墜入深夜的不安之中，叫人難以捉摸。然而這首〈夜〉正是初出道的陳昇之心境表白，通過這首歌，我們得以聆聽一位正從幕後走向幕前，從平凡人物轉變為歌手的不安與徬徨，他的心情掙扎，正如歌詞中所表達的那般赤裸。在歌裡，害怕著變成他所不認識的自己，只能藉由深夜與自己的對話，奮力抗拒那些五光十色的誘惑，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初衷。
到了1994年的第六張專輯《風箏》，收錄了一首〈夜Ⅱ〉，從歌名可以聯想到，是前一首〈夜〉的延續或改寫，但都一樣表現著夜裡獨白的哀傷情調：
那個我叫他大佑的朋友 在潮濕的夜裡
談到身處大時代的自卑感 幽幽晃晃 幽幽晃晃
談到做為一個想革命的男人的慌張的無力感
心情突然凝結冷卻 無法言語
唱盡了歌聲裡的愛慾悲歡
而卻唱不出自己偶而微弱的苦 微弱的苦
這首歌沒有明顯的主副歌分別，編曲節奏也比較輕快一些，中段有點進行曲的氣氛，再進到第二段的黯淡哀傷，是情緒起伏明顯的一首歌。第一段這位「我叫他大佑的朋友」，應該是同時代的歌手羅大佑，特別是「想革命的男人的慌張的無力感」，確實是他們這一輩歌手獨有的情緒，想要在演唱、創作的生涯中注入強烈使命感，卻又得在商業市場裡受限於某種妥協或屈就而為。
「唱盡了歌聲裡的愛慾悲歡 / 卻唱不出自己偶爾微弱的苦」，聽起來就像是對歌唱事業的些許無奈，唱著那些人們喜歡聽的悲歡離合，卻無法將內心真正的情感誠實唱出，或許是創作者心中最苦澀的狀態。這樣的狀態，是不是前一首〈夜〉裡想表達的那種不再屬於自己的恐慌呢？或許只有陳昇的心裡最清楚。然而這一首〈夜Ⅱ〉，既承襲了相同的歌名，我想聽者也可以將兩首歌作為一脈相承的情緒，幽微而細膩地推敲寫歌與唱歌的陳昇，內心最深層的吶喊。
到了2018年的專輯《無歌之歌》，裡頭收錄了一首看似不相干的歌曲，然而卻又叫資深昇迷相視而笑（或者，皺起眉頭？），彷彿是一個跨越時間的歌曲密碼：
你闖了誰設的陷阱 你嚐了初愛的甜美
就倔強以為不睡也無所謂 去了地獄一樣沒有回
你希望夜裡有人陪 彷彿害怕無眠的暗夜
可是苦是初愛才築起的 你就不願意諒解
你不睡是為了誰 情人都有守夜的原罪
你守到天光為了不做夢 怕夢醒了人事已非
原來愛過的甜 住在深深的夜 黑夜快將我吞沒
如果我還能夠 恣意悲傷落淚 黑夜快將我吞沒
最後的這兩句，不論是歌詞或是旋律，都明顯地改編自1988年版的〈夜〉副歌，甚至使用了相同的「黑夜將我吞沒」意境，但又在「吞沒」這個音節上迅速降調，或許是年紀已長無法拉高音的緣故吧。（笑）但這首歌很明顯的，是面向30年前的自己與那首深夜裡的獨白。
這首〈不睡〉，是一首描述情人狀態的歌曲，以第三者觀點，冷眼看待走入情愛境界的人們，那份愛情或許是悲觀或不受祝福的，卻仍倔強地任性而為，總是最終將失落收場。這首歌多了世故與冷漠，卻也帶著依戀與不捨。在歌裡，「黑夜」、「悲苦」仍是主旋律，卻又將深夜獨白，置換為貪戀夜之美好而抗拒天亮的心境，雖說「情人都有守夜的原罪」，但其實是一種笑看人間的超脫感。
經過了30年，那個在黑夜裡赤裸告白的男子，轉眼變成了笑看戀人痴傻的大叔，好像也是一種時間的殘酷吧？然而唱過了30年情歌的陳昇，會不會也是看透了人世間對情愛的追求，而笑看當年那個奮力抗拒的自己呢？甚至，還會為了再也唱不了長拍高音的自己，用這種近乎調侃的方式幽了自己一默。哼，倔強堅持做自己的那個你啊，到頭來還不是能夠超脫這一切，連高音都唱不上去了啊！當初那些夜裡的苦澀與質問，如今想來其實是多麼年少輕狂的任性吧。
就這樣，〈夜〉唱了這麼多年，換了幾個面貌，不知不覺地成了貫穿陳昇創作生命的一種側記，將那些心境的轉變都刻畫了下來，譜成曲，唱進每個聽歌的人心裡。歌手已經逐漸老去，然而那些不同時刻夜裡的孤獨和慾念，又豈會輕易地消失呢？他在黑夜裡，在你我心裡，也在一首又一首陳昇的歌裡，不停的被記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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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如此的艱難，那麼就來聽歌吧！陳昇的歌曲陪伴我們超過30年，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應該有一首昇歌，收容了不同時刻的感動、悲傷、開懷、歡樂與嬉笑怒罵。這個專題試著將陳昇的歌曲加以整理介紹，訴說每首昇歌背後深刻或不為人知的故事。斟一杯酒吧，讓我們把悲傷留給自己，讓昇歌走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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