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總是唱著溫柔情歌,把眾多少男少女弄哭了雙眼的陳昇,或者是上山下海,又唱又跳哼著輕快瀟灑不拘歌曲的無賴陳昇,有時是民謠歌手,有時是情歌王子,但不說大家可能忘記了,當年他初出道時,可是抱著一把吉他,學著Bob Dylan的樣貌,高喊著要去顛覆世界,「搞一場音樂革命」。
最初的陳昇,骨子裡是一個搖滾歌手。到了年過六十歲的陳昇,或許依然是一個搖滾歌手。
搖滾究竟是什麼?或許會有一百種答案,因為他本來就是一種不該被定義,或者抗拒定義的生命態度,那些電吉他、貝斯、keyboard跟鼓的編制,只是搖滾音樂表現的外在形式,更根本的,至少我們在陳昇身上看到的,其實是一種對生命本質的懷疑、不安與背叛,歌曲的旋律可以柔軟或是剛烈,但那些對世界現狀的批判,對時代移轉與精神價值的敏銳體察,才是足以支撐陳昇一首又一首動人歌曲的根本條件。
當然,從這個前提來說,或許絕大多數陳昇的歌都是帶著搖滾精神的,但那樣太廣泛了,我想要從一個或許是他所體現到的,當代台灣歌壇的困境來說起,在他的歌裡,被化約為一個悲觀的名詞:「無歌的時代」。
2019年,陳昇發行了《無歌之歌》專輯,開頭的同名歌曲〈無歌之歌〉以一種近似現場收音的方式,表現了一場他對這個「無歌的時代」過於有氣無力的指控。歌裡有鮮明犀利的電吉他(對的,那是吉他手小楊,他也被寫進了歌詞裡。)有節奏俐落的爵士鼓敲打聲,活像某場LIVE演出的實況,大有早年康樂隊表演的豪氣。我想這是一種對「音樂」本質改變的回應:
老陳像患病的秋蟬 老在秋涼的時候失心瘋
他說聽著好朋友 我們喧嘩的時光已經不多
老楊是吉它的蠱蟲 掰了半輩子噪音誰能懂
還說真理是時間私生子 恐怕永遠都不會出生
現在應該怎麼辦 當感覺所有的熱血都不好玩
剛剛送走了惱人的青春 才發現活在無歌的時代
這種近似叨叨絮語的歌詞,大概沒什麼人真的能瞭解他要表達的,帶有對自我生命衰老的感嘆,也夾雜了音樂環境改變的不滿。老陳(阿昇本人)說「我們喧嘩的時光已經不多」,老楊(楊騰佑)弄了半生的音樂也沒幾個人懂得,豈不是年華衰老的慨嘆?但更大的無奈則是,「剛剛送走了惱人的青春,才發現活在無歌的時代。」青春不見得惱人,但這些弄了半輩子音樂而開始有點成就、有點心得的老傢伙,突然意識到這世界不再需要音樂了,至少是不需要他們這種講本質、追求熱血與音樂初衷的音樂人了,因而不得不發出唏噓之嘆。
就像同輩音樂人李宗盛在歌裡唱的,「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陳昇這一夥把音樂當生命志業的人,當技巧與精神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之時,才發現世界並不需要他們這樣的音樂,不免有點落寞。因而,這首歌的最後,還要安排一段陳昇與年輕女生的口語對話,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
女:那現在是怎樣
昇:什麼怎麼樣
女:有沒有豪華一點的歌啊 這歌感覺好貧窮喔
昇:喔 你是說心靈的還是肉體的啊 如果是心靈的 只怕會更貧窮了
看來,他們這些老男人的音樂抱負與初衷(音樂革命?),對年輕世代的人們來說,只是一種聽起來很貧窮乾癟的噪音罷了。
這世界並不是真的沒有歌,不再需要音樂,只是需要的是更吵雜、炫技、廉價而可以大量複製的那種音樂。「無歌的時代」,意味著陳昇自己的警惕與憤怒,以及對時代改變的敏銳批判。
「無歌的時代」並不是此時才出現在他的意識裡,在2003年的〈汀州路的春天〉中,他就將這個概念放在開頭第一句,「稻草人在無歌的時代裡哭泣」,揭示了這首歌與21世紀初始的虛無與掙扎:
平心而論,這不是一首容易理解的歌,而他也沒有收錄在陳昇的個人專輯中,而是在2003年《魔鬼A春天》精選集的眾多情歌中出現,並給歌名一個(真情試唱版)的附註,彷彿小心翼翼地將這種強烈批判性格的歌端出,夾雜在眾多情愛之中,悄悄偷渡著他的真實意念。
稻草人在無歌的時代裡哭泣
女巫的店在傳染病中掙扎不能成眠
屬於美麗的歌的記憶
都離開 都離開
瘋癲的教授怒罵著帝國主義
椰林大道瀰漫著溫香軟玉
如風般的約定是否
都存在 還存在
這首歌有強烈的節奏,流暢而華麗地在高低情緒中反覆來回,並且有著張力十足的搖滾編曲,節拍並不好唱,但聽起來非常過癮。
整首歌扣除重複哼唱的段落,共有十段歌詞,每一段都大量堆疊了許多景物、意象與虛實交錯的概念,歌名用了「汀州路」,很明顯對應了台灣第一學府:台灣大學及其周邊的空間,「稻草人」是早年的民歌西餐廳、「女巫的店」如今還是地下音樂重鎮,「巴黎公社」「帝國主義」「椰林大道」「滾不動的頑石」......這些詞彙,都可以找到對應的地點、事件或人影,既寫實又虛構地勾勒出屬於台大的知識分子樣貌。PTT上有人稱之為
「21世紀的台大校歌」,不知真正的台大人是否認同?
開頭所稱的「稻草人」西餐廳,是恆春民謠大師陳達在台北駐唱過的地點,也是楊祖珺、胡德夫所唱〈美麗島〉的錄音地,儘管餐廳早已消失,但照理來說應該恆常流傳的民謠精神,卻「在無歌的時代裡哭泣」,陳昇要說的是歌壇裡理想主義的失落,包括「女巫的店」也掙扎於限時困境中,關於音樂與歌唱的美麗記憶,有著強烈的消逝危機。這首歌的背景是2003年,也是盜版音樂、違法下載盛行的高峰期,整個流行音樂都有強烈的危機感,而這竟與高級知識分子學生的行為是連結在一起的,這使得對大學生活充滿憧憬但始終無緣的陳昇,有著強烈的感慨。(
可參見成大MP3事件)
無論如何,這首歌展現出陳昇對現世批判的強度,並且不是單就現象的嘲諷怒罵,而是將視野拉到一個時代整體格局的觀察,每每看似引經據典,卻又快速拉回到很現實近乎冷眼的批評,大有一種局外人看局內人笑話的冷靜:那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才會在乎的事,說穿了頗令人笑話。讓人回想起〈細漢仔〉裡那句「為何那些讀書的人每天談的大致相同/說什麼偏左偏右心中充滿理想國/得了利益卻不放手/真他媽的狗屁不通」,原來陳昇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看透了知識分子的傲慢與目光短淺。
(續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