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統治世界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

2021/04/21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俯瞰倫敦,最好地方當然是亞歷山大宮,格林威治公園則最為怡人。它原是皇室首座御苑獵場,林草茂美。周邊又有全球最大的海事博物館、河港及碼頭上的卡提沙克號商船等等可觀,足以消磨時光。
但遊人其實不是要看這些,主要是想看看「時間」。
這大概也是全世界唯一以時間為主題的旅遊點。
英國人對此一定很自豪,否則不會在首都拿出七十四公頃這麼大塊綠地出來做為公園,讓人體會英國的、也是世界的時間。
這一百多年來,大家都以經過這個天文臺的經線為「本初子午線」,以此計算地球上的經度,並以這裏為「世界時區」的起點,以它的計時儀來校準時間。

一、自然的時間

這即是現代人所依據,並用來過生活的時間。
當然,這也不是格林威治天文臺自己忽然訂出來的,而是一套傳承自兩希傳統(希臘與希伯來),而在近代工業社會大獲發展,並在格林威治明確下來,成為全球規範的時間觀。
年,是現在這樣,一條直線走下去的,2018、2019、2020、2021……,不是年「復」一年。也不分為二十四個節氣,周而復始。更不是六十年一甲子,循環一次。氣運,陰陽之「消息」「一陽來復」等等,亦都不講了。
不是只跟中國傳統的循環往復式時間觀不同而已,也與歐洲許多民族本來的時間觀不同。
歐洲許多民族本來都從自身的勞作習慣中得出一天與四季的觀念,甚至按照農活來劃分時間。比如日耳曼部落的曆法:休耕月是6月,收割月是7月,播種月是9月,酒月是10月,打穀月是1月,枝月是2月,牧月是4月。查理曼曾經想用這些名稱來統一曆法,但是沒有成功,因為這些叫法在不同地區代表了不同的時間。而「年」這個詞的本來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概念,而有「收獲」的含義,表現了一種時間的循環與周期性的人類活動,人與自然是結合的。

二、線性的時間

傳承自兩希傳統(希臘與希伯來)的時間觀卻大異其趣。
希臘的時間觀,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別人都就時間說時間,他不是,他說:「時間是關於前和後的運動的數」「時間不是運動,而是使運動成為可以計數的東西。」
你聽得懂嗎?
他是希臘人,所以很哲學地說:「時間」是一種對時間的測量,是一個物體運動的量度,比如我走到餐廳要十秒,這就是時間,是一種時鐘式的時間。
後來西方人鍾情於製造、設計、美術時鐘等各種計時工具,成為一種文化、一種藝術品類,即起源於此。但它的本質是科學的,我們用它們來測量時間。
這種時間需是同質、均勻,才可測量。牛頓說:「絕對的、真實的和數學的時間,它自身以及它自己的本性與任何外在的東西無關,它均一地流動……」。這樣一種物理學的「絕對時間」要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才受到懷疑和批判。
古代個民族巫師、史官、占夢諸法,都沒有這樣的線性時間觀,只有現代科學的歷史學才是它忠實的服膺者,而且現代史學就僅僅是(現在)人處理過去之事的一套工序。
然而,根據海德格爾描述:「這種當前時間(Gegenwartszeit)被解釋為不斷滾動著通過現在的流逝序列;這種前後相繼的序列在方向上被說成是單向的和不可逆的。一切發生的事件都是從無盡的將來滾入不可回復的過去。」
可測量的線性時間有兩個特點:一是均質性,二是不可逆性。它必須是均質的,每個點都一樣,才可能是線性的和不可逆的。
均質,是把時間等同於空間,等同於純粹的「在場」。不可逆性,是把時間看作一種「現在之流」,過去是已經消逝的現在,將來是尚未到來的現在,總之都是「現在」。
史學無疑就是(現在的)人處理過去之事而形成的一套知識。可是由於時間終究不可逆,所以其所謂歷史,終究只是現在。號稱可以重現過去、回到舊日現場,而其實只是科學的戲論,「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體現著現在。
這樣,就構成了自身的矛盾或詭論,最終歸於虛無主義。
現代史學「重建客觀歷史真實」之宣傳,乃因此只是自我欺騙,噓雲成象,最後把自己哄住了。
面向過去的追問,回答的,僅是現在的心事。時間終究不可逆,過去的歷史,眾聲喧嘩,卻終究只是現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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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線性的敘述

線性的時間,還表現在線性的敘述中。
敘述需要時間,不但先說與後說形成時間之鏈,還要把事情的先後安裝到時間之流中。
可是,時間假如是線性的,敘述便也只能就一條線來說。政治史只講興亡,不太談性、愛、婚、生殖、家庭、賣淫等事。若轉過頭來,專談女性權利和肉體的政治學,那又不能談政權的興衰了。硬要談,必將造成政權的尷尬,把政治變成了一場桃色糾紛。就像革命史,若以當時幾個女人的身體、權力與愛情為線索,必然會講成完全不同的故事。當然,政權是不會輕易讓你講的。
故「花發多頭」只能「但表一枝」。集中的同時,乃是遺忘,掛一而漏萬。
由史書體例看,過去我國寫史,卻都是複合式結構,等於混聲大合唱。如《史記》,本紀,記歷代帝王言行政績;世家,講世襲的王侯封國和特別重要的人;列傳,說不同階層人物,包含遊俠、商人、占卜人,甚至國內外各民族之事;表,以表格形式排列世系、人物和史事,是對全書敘事的聯絡和補充;書,解釋典章制度,如禮樂、經濟、天文、曆法等。彼此盤旋、環裹、互著、別裁,交光疊影。
現在學院史家推廣的、或執行的,卻只有一道直線的光,單一光源,獨照一路。與焦點透視的西方繪畫、單眼窺伺的攝影與暗房相似。又僅有一條歌喉,不能「一聲兩歌、一手雙牘,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戚蓼生《石頭記》序)。機械式的思維,理性的敘述,不哭、不笑、只是理解的考證,所以只能哼一種「記事本末體」式的腔調,令人昏昏欲睡。
而這樣單調敘述的意義又在哪呢?
人在這種不斷流失的線性時間中,終有一死。所以這只能形成了人自己的虛無主義。過去的人,生了又死:過去的事,有了又無,知道與不知道,有什麼差別?別人的興衰悲喜,跟我又什麼相幹?至於你自己,則像尼采說的:生命如此短暫而悲苦,每個人都要死,而且生活中苦多樂少,那,為什麼還不自殺?
人卻又不可能擺脫線性時間的不斷流逝。若要,就只能設想有一個無時間的、永恒的天國。天國、無產階級天堂或上帝,都是沒有時間性的概念,是歷史終結之處。
不斷流逝的線性時間,竟又如此創造出了它的對反面。當然,它的宗教意義也在於此。
就如聖奧古斯丁說的:「以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輝,和川流不息的時間作一比較,可知二者絕對不能比擬。時間不論如何悠久,也不過是流光的相續,不能同時伸展延留。永恒卻沒有過去,整個只有現在。而時間不能整個是現在,他們可以看到一切過去都被將來所驅除,一切將來又隨過去而過去,而一切過去和將來卻出自永遠的現在。」
猶太教基督教的時間觀,都是從上帝創世時為起點,一直指向時間終極的末日審判。所以是方向明確的單行線。「神時間」如永恒之太陽,「人時間」如蠟燭,越燒越短。彼此的命運是注定的,因而它充滿了魅異的命定論色彩,史學理論上稱為歷史決定論。

四、被決定的生活

歷史決定論不但是一種宗教,且就是宗教之本質,因為宗教最主要的功能即是告訴我們將面臨何種命運。
而描述這樣的命運,便需要宗教之大敘事,從開天辟地到毀滅或重生。
可是宗教一旦誕生,也就預告了它的毀滅。故《聖經》所述十誡中的第三誡就是「不要妄談神之名」。意思是告誡人不要利用神之名義做人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不這樣,人還要神和宗教這面旗幟幹什麼?
歷史上,宗教崩潰之例亦多矣,卻又並不是宗教的故事本身有什麼問題(因為聖母童貞懷孕,佛陀脅下出生、立刻能行七步,老子母親懷孕八十年而生老子,孔子乃黑龍之精降生,濕婆割掉生殖器扔向人間,男人遂有了 — — 等故事,都是教徒深信不疑,而教外斥為囈語的。信者恒信,多荒誕都沒有問題;若不荒誕,反而顯不出該教之神奇)。而是講述宗教故事的人背離了他所說的神,產生了膨脹、欲望,將自己的需求加在故事上。
但這樣,卻又保障了宗教。
因為錯的總是人而不是神。信教的人雖不斷犯著錯,宗教這一套無所不包的故事可沒有倒。縱使猴子進化為人的學說出現了,也不影響人繼續上教堂去讚美主創造了自己。
每個人也都知道:宗教故事的產生,是為了人類的法律規範和價值觀能夠得到更好的認可。不管是好的出發點還是壞的出發點,宗教的存在,實際上是明確了一套高於人類的法則,並讓一部分相信的人能夠遵守最根本且善意的秩序。宗教徒雖然做盡壞事,如燒殺女巫、屠戮異教徒、燒書、禁止自由思想等,但你仍可發現有信仰人的人能夠做出更多符合規則和善意之事,故不能否認這也是宗教的良性目標之一。
只不過,宗教的善意必須維持在自由思想的環境中。信者恒信,是因別人可以恒不信。多元的社會,才能展開體貼他人、寬諒他人的善意和品德,如若一元化了,就只有權威和霸道,社會只有一只麥克風。

五、被改造的時間

基督教得到了那只麥克風。
在羅馬成為「麥霸」之後,它便開始改造民眾的時間觀。
本來12月25日是波斯太陽神密特拉(mithra)的誕辰,便被羅馬教會改造為耶穌誕生紀念日。其實誰知道耶穌生日是哪天,連哪一年都不清楚呢!
目前的推理是這樣的:《聖經》提到耶穌的表兄施洗者約翰在提比留·凱撒在位第15年開始傳教。提比留於西元14年9月登基,因此他在位第15年應該是西元28年下半年至29年下半年。那時約翰開始向人傳教;六個月後,也就是元29年秋季耶穌大概也去傳教了。當時耶穌「約有三十歲」(路加福音3:23)。如果西元29年秋天耶穌剛滿30歲,他就可能生於公元前2年了。如果已經超過30,則還要生得更早些。
就這樣稀里糊塗到六世紀。東羅馬為了修訂曆法,乃根據「耶穌被處決時約三十多歲」的記載,從那一年減去三十,作為新紀元的元年。所謂「西元」便又這麼糊里糊塗誕生了。
可這還是只有年而無月日,故又再改造異教徒的太陽神生日為耶穌誕辰。
農事的時間也要改,須與教會儀式的時間掛鉤,用基督生活中的節日與聖日來劃分年日。例如收割節、釀酒節、播種節本來是向大自然祈福的儀式,被基督教改造成了對造物主的感恩「四季大齋節」,以天賜禮物為祭品的禮拜式。
然後再對自然時間進行純理性的分割。
這種思想來自於希臘哲學的原子化思想。Honorius Augustodunensis(1080–1154)把時間分割成4個點,10個分鐘,15個部分,40個片刻,15個「signs」和22560個原子。教皇Sabinianus(604–606在位)則訓令修道院的時鐘每24小時敲7次,作為規定的祈禱時間。
在公元1345年左右,人們開始接受將一小時劃分為60分鐘,一分鐘為60秒的做法,這種對時間劃分的抽象框架,逐漸成為人行動的參照點。
13世紀,機械鐘的發明終於實現了時間的機械化,從此時間不再僅僅是自然界的標度,而是一個被人測量得出的,獨立的、數學可度量的標度,是一條單向延伸的直線;從而人類真正形成了線性的時間觀。
也正由於這種時間不可倒流的觀念漸漸成為共識,標準化生產的廉價鐘表帶來的守時、有規律的作息,乃成了工業化生活的先聲,「時間就是金錢」成了新興資產階級的道德。
本來這種圓形時鐘,正好表示循環的時間,但後來大家看時鐘的觀念卻仍是直線的。為什麼?
因為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可測量之時間,就是物理性的「時鐘時間」。人終於發明了時鐘,附會亞里士多德的基督教神學乃正好用它來測量時間。這種時間就是海德格爾所講的「現在時間」(Jetztzeit)。
每個抬頭看鐘的人,心底那句話都是問:現在幾點? — — 它是同質的和均勻的,因此才是可測量的,這是科學的時間概念。
同時教會也大力借用並推廣這種新科技。其建築,最巍峨的就是鐘樓,鐘聲也是天主教的象徵。鐘鑲在樓上,鐘聲則敲進信徒的靈魂。
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各一次。每敲一次鐘,便念一段《三鐘經》經文的傳統,現在仍被隱修院延續下來。一般鐘聲則是去教堂參加彌撒(missa)和時辰的祈禱,提醒大家到教堂與主相遇。大節日的開場,當然也是敲鐘。本堂司鐸去世,教會仍要敲鐘,云彼已經安息主懷了。
1355年鐘樓鐘聲的性質於焉變質,成了世俗衝突的號角。那年英國牛津大學學生去一家酒館酗酒,罵酒的質量不行,爆發衝突,杯盤橫飛。吃虧的老板敲響了鎮上教堂的鐘聲,憤怒的民眾隨即湧去支援;吃了虧的學生也趕緊敲響了大學教堂的鐘聲,號召救兵。雙方大戰數日,市民攻破大學生防線,殺了63人。
後來判了城市每年要給被打死的大學生一個銀幣,500年付清。故牛津市長每年修飾節都會領著62名市民去大學道歉,並在聖瑪麗大學教堂裏舉行彌撒時將罰款交給學校,直到1825。
鐘樓鐘聲於是又成了和解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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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被統治的時間,與被時間統治的人生

到1648年,牛津湯姆大鐘掛上時,學院有101名學生,因此晚上9:05分大鐘敲101下,提醒學生就寢。鐘聲已與宗教無關了,只是生活作息之提示。這,延續到現在。
時鐘生活便如此把人鑲嵌到線性的、可測量的時間中。時間完全被數學化了,變成了與空間坐標X、Y、Z並列的坐標T,也變成了具體的1、2、3、4、5、6……點鐘。
工業革命之後,西方全球殖民事業的推展,不只開拓了空間,更統一了時間,全球被納入「一個」共同的時間中。
自1924年2月5日開始,倫敦格林威治天文臺負責每隔一小時向全世界發放調時信息。
雖然因地球每天自轉是有些不規則,且正在緩慢減速,故格林威治天文觀測不可避免會有缺陷,而被原子鐘報時的世界協調時間(UTC)所取代。但不影響這個世界時間被統一的狀況。
各民族原有的時間及其觀念、節日,如果他們還記得,也不妨保留,但都是附屬的物事、模糊的月影,只在太陽照耀不及之處,予人以回憶、點綴和慰借(如我們的元宵、中秋、冬至等)。
所有正式的、工作的時間,都依格林威治和UTC;可以緩口氣、唱首歌,歡樂慶祭或休養生息的時候,才利用得到傳統時、令、節、日。
於是,你一早就會被鬧鐘吵起來,隨著鐘表的指針跑步,吃飯、喝水、吃藥、早餐、趕車、搶路、打卡、開會、上課、下課、再上課再開會……。學校都有教堂般的鐘聲,課程都是計算課時的,時間都以教會的「禮拜」為段落……。政府、工廠和公司也一樣,因為工資也是按這個時間算的。
於是我們在時間中凌遲著生命、在鐘表中計算得失,爭分奪秒,時間就是金錢。當然,我們也還沒完全忘記循環的時間:加班出來,抬頭又看到了昨天的月亮。
格林威治晚上卻不開放公園,他們不讓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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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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