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進擊的巨人-1《你真的認為我是一個好人嗎？》從善惡起源分析劇情

日前陪伴我大半學生時代的巨人迎來完結，讀完最後一章後魂不守舍、反覆思考了好幾天，巨人真是個恢宏的故事啊，每個情節的轉折、每個角色的刻畫、每句經典的台詞都能讓人陷入沈思，本該是奇幻獵奇的作品，卻如此貼近我們的人性與歷史，更因為它看似荒誕的設定，讓我們更能看清在真實世界中所看不見的地方。

因為想對這段青春有點交代，於是把一路上看到、聽到、想到的都整理在這裡，但這段故事能談的似乎真的太多了，希望從不同角度切入，讓這個故事能更清晰的刻在腦海中。

那麼一開始，想聊聊的就是善與惡。

這是尼采對善惡做出的定義。尼采在對既有的道德價值做批判前，必須瞭解道德價值的起源、發展以及目的，社會中的人們多半不會對道德有過多的追問，這似乎是理所當然、存在在世間的準則，但少有人會懷疑：究竟是什麼形成了我們如今的道德觀？難道「善」就一定會好過「惡」嗎？

一直以來，什麼事情是對的、什麼事情是錯的，善惡是以法則的方式制約著人們，也在人們心中埋下了善惡的基礎，但因時代的演進，善就會有不同定義，在古希臘，「報復」行為被認為是合乎傳統的，是屬於「善」的行為，但在現今社會，以牙還牙、以眼還言的方式即使合乎人情，卻是不被社會接受，須受法律制裁的。可見善惡的概念並不是亙古不變的，它會隨著不同時空、地域、立場、思維模式等複雜的結構產生不同的樣貌。因此當我們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能明辨善惡時，我們了解的僅僅是適用於自己的主觀價值而已。

尼采追溯歷史，認為現代善惡的起源是源於基督教提倡的善惡觀，基督教當時在羅馬帝國的統治下受到迫害，於是建構出一套道德系統：不報復為「善良」、怯弱為「謙卑」、屈服為「順從」，友愛鄰人、富同情心才是「善」的表現。處於弱勢的基督教藉由上帝，將「善」的標籤貼往自己身上，將「惡」的標籤貼在迫害他們的強者身上，使強者產生罪惡感、弱者能以這份道德體系（奴隸道德the slave morality），贏過強者。

當強者與弱者互相鬥爭時，道德就應聲而來。

(以下有雷，請小心服用)

拉回進擊的巨人，作者很明顯地在劇情安排上，安排了多次強者與弱者的角色對換，讓看得我們在每一次的對換後，都能更進一步思考善惡的合理性。隨著劇情的擴展，我將劇情分成了五個大區塊：

在劇情的一開始，當城牆被踢破，認為自己是僅存人類的牆內艾人們在面對不斷湧入的巨人時，艾人是弱者、吞食人類的巨人是強者，這時的劇情是一般典型的王道打怪情節，處於弱勢的主角方必須在歷經悲痛後不斷成長，對抗擁有優勢、且絕對邪惡的敵人，尤其這時候的敵人被認為是非人類的怪物，我們會站在我們認為正義的、善的一方，主角所做一切都有無庸置疑的正當性，期望看到弱者有天能夠扳倒強者，取得牆內艾人所稱「人類的勝利」。

當牆內艾人知道牆內有多位人類能變身為巨人，並且是故意破壞城牆、殘殺牆內人時，牆內艾人的敵人從單純吃人的怪物變成與他們一樣的人類，因牆內艾人對巨人知識的不足，所以這時雖然他們有自己的技術和戰略能制衡侵入者，還是免不了被動抗敵，並且造成了嚴重的傷亡，因此目前的強者是牆外艾人、弱者是牆內艾人。這個階段比較像一個過渡期，雖然牆內艾人依然是弱勢、被我們同情的一方，但敵人已經不是單純的巨人、而是跟他們一樣的人類，在萊納的精神分裂和貝爾托特的吶喊中，我們也都看到了他們似乎都有自己的苦衷、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強者，這會讓認為牆內艾人是絕對正義的我們多少有點動搖。

當艾倫到了地下室、經過授勳典禮後，我們才真正看到牆外世界的真相，在牆外的艾爾迪亞人僅管擁有巨人之力，卻因贖罪而必須在馬萊過著被人唾棄、為馬萊效忠、失去尊嚴的生活。這裡其實就跟上述「奴隸道德」能夠對應。艾爾迪亞人擁有巨人之力，而馬萊人是沒有能與之抗衡的武器存在的（故事中描述馬萊依舊使用巨人之力侵佔他國，是他國慢慢研發出能抗衡的武器），因此照常理來說，艾爾迪亞人才是強者，不具巨人之力、沒有相應力量的馬萊人是弱者，弱者利用他們所建構的道德觀，將罪惡感深深的刻在強者心裡，讓牆外艾人以贖罪為由，儘管他們絕對有能力重拾尊嚴，卻因從小箝制在心裡的罪惡感而淪為弱者的奴隸。

在比利發表完演說，希望世界能一同對抗艾倫耶格爾這個敵人後，牆內艾人的進攻就開始了，拜吉克教與當年被滯留在島上的馬萊人所賜，牆內艾人已逐漸掌握落後外面一百年的技術，對巨人之力也有更深層的認識，因此在縝密的計畫中，拉開世界大戰序幕的第一戰中牆內艾人成了強者，而曾經侵略他們、我們認為是「敵人」的那方成為了弱者，從第一季和第四季的海報就能明顯看出強弱者的角色對換，雷貝里歐收容所就像當初西甘希納區的翻版，巨人突然出現、無數無辜民眾死亡，目睹一切的賈碧就像當時年幼的艾連，眼中只有憤怒。這時對一路以來都站在牆內艾人這方的讀者們來說，當我們認為所謂正義的一方做出當時敵人的所有行為時，在故事最初所架構出來的道德觀還能繼續使用嗎？

最後，擁有始祖巨人之力的艾倫無疑是滅世行動中位居最高的強者，而弱者就是與他站對立面的救世小隊以及被無數巨人碾壓的牆外世界。這時，單就滅世這件事，儘管艾連是主角，讀者多半已經不能完全站在他那邊了（或仍期望著他有任何苦衷），弱者在這樣的局面中已經站上了道德的制高點，正如村上春樹的名言：「無論高牆多麽的正確及雞蛋多麽的錯誤，我還是會站在雞蛋的一方。」（隱喻中踏破一切的高牆以及被踏破的雞蛋都碰巧很符合這個場景），我認為這邊是以「滅世」這樣極端的行為讓強弱兩方形成懸殊的差距，讓孰為高牆孰為雞蛋更加清楚，並讓多少受到既有道德影響的我們自然而然的會站在弱者這方去譴責強者。

但若我們暫時卸下一直以來的道德觀念，單看滅世這件事，「擁有巨人之力」這件事是強者的象徵，意指艾人是強者，而他們的選擇只有「毀了艾人之外的所有人」以及「自我毀滅」兩條路（這裡單純假設艾倫真的想滅世保艾族的情況，因為若巨人之力不消失，世界必定永遠無法與隨時都有可能變成怪物的民族和平共處，艾族與其餘人只能取其一），再更簡化上面的情況，那就是：強者要用力量保全自己 / 還是選擇犧牲自己、成全弱者？如果將問題簡化到如此，那很明顯，後者偏向上述的奴隸道德，也就是尼采所質疑的道德觀，卻是我們看到這種情況時，認為主角需要做出的「英雄式」的作為。如果艾倫真的選擇用滅世來保護自己的民族，他真的是邪惡的嗎？但難道世界其餘人就只能這樣死去嗎？事實就是個這麼令人胃痛，沒有所謂對錯，創哥用這樣兩難的局面逼迫讀者們直視與思考平時我們可能過於簡化、認為理所當然的問題。

作者從最一開始，為讀者建立一個「善惡分明」「對錯分明」的世界，再一層層打破，就像摧毀城牆般，我們跟著牆內的人一步一步從牆內走入真實的世界中，歷經了所有無關乎對錯的衝突、做出每個令人痛心的決定，這世界遠比他們當初所想的還要複雜，而漫畫外的我們也正身在其中。

上述的所有劇情區塊中，並沒有將哪方特別定義為善的、惡的，甚至衝突不是單純的在兩個群體裏，而是會依據情況、背景、不同的選擇而產生複雜的對立關係(例如牆外戰士與調查兵團從一開始的對立到最後轉向合作)，回到最一開始尼采做出的定義，善是人出自不同社會地位和生理條件對自身行為所做的肯定性判斷，而惡就與之站對立面。

當亞妮問阿爾敏：「你真的認為我是一個好人？」阿爾敏回道：「好人是嗎？......我其實並不喜歡這種講法，因為聽起來就像，這個人做出對我有利的事我才如此稱呼對方，沒有會對所有人都有利的人。」

這讓我想起前陣子非常有名的一句話「就算是再好的人，只要有在好好努力，在某人的故事裡也會成為壞人。」（《貓之寺的知恩姐》）

只要我們都堅持走自己的路，對立就無法避免。我們能避免的，是盲目的對立，正如牆外人一直所信奉的「島上的人是絕對的惡魔」，這種忽略善惡為主觀、而非客觀事實的觀念，導致了後續一系列悲劇發生。難道如果他們能放下成見、了解善惡的相對關係，滅世就不會發生嗎？雖然不盡然如此，但至少他們還留有那麼一點點和談的機會，而當比利演說一結束、全世界的惡意都指向帕島時，艾倫就真正心意已決了，因為這就是他看到的未來。

回到當初的托洛斯特區奪回戰，當馬可聽到萊納和貝爾托特的對話後，萊納逼迫亞妮拆除馬可的立體機動裝置以證明自己跟這些惡魔的後裔是不一樣的，馬可在臨死前，望著戰士三人離去的背影，哭著喊道：「為什麼這麼急著離開...我們不是根本...還沒有好好談過嗎...！」這句話幾乎貫穿了劇情核心，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善惡」，要是一昧地將他人定義為「惡」來正當化自己的行為，將永遠走不出悲劇的輪迴。

正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特別的個體，而非工廠製作出的機器人，才能在複雜且未知的世界中做出形形色色的選擇。善惡存在，存在在對立的選擇中；善惡同時也不存在，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誰善誰惡，人們都只是向著自己認為對的事物不斷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