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雜記:世界的每一階明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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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phaville, 1965
去年在馬倫巴 Last Year at Marienbad, 1961

「迷失的愛人啊,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和你,在這個房間裡。」
1 看完很想重讀黃碧雲的《末日酒店》。一直錯覺馬倫巴在澳門,男人的名字是嘉比奧。
2 曾觀賞一來自新加坡的錄像裝置藝術《明年》為《去年在馬倫巴》對照之作,男子告訴女子,他們明年即將再次相遇 ── 此地,此貌,此渾然不覺。
3 對我來說是關於一隻鬼,重複地死在它所構築的戲劇的破綻。
4 混亂源於我的空間疊上你的時間。遺失所有通用的證據,只能隨地指認。
Last Year at Marienbad, 1961
薩爾加多的凝視 The Salt of the Earth, 2014
「我學到一件事:當攝影機前是個攝影師時,和拍攝其他人很不相同。他不會好好站著、呈現自己,因為他的職業,他會反應、回應,用他選擇的武器 ── 照相機。他會反過來拍你:『文!我拍了你很棒的照片!』『我也拍了你的!』『我早就猜到你會拍!』」── Wim Wenders
紀錄片前半段關於飢荒、戰爭、屠殺、勞動剝削、難民流徙等人類苦難處境的社會紀實攝影,實在令人怵目驚心,情感蕭條:「在這裡,生命對死亡習以為常。」直到薩爾加多這個用全副身心去注視的人都絕望了:「我再也不相信什麼了。人不值得活著。沒有人值得。」他沮喪,因尚未麻木而痛苦:「多少次我放下鏡頭,為所見的事實開始哭泣?」
薩爾加多於是回到乾涸如荒土的家鄉故園,與妻子開始種樹。十數年間,綠意復甦。他理解到當一隻蟬於盛夏長鳴而死,樹皮會將它包裹,白蟻則將它分解為乾淨晶瑩的空殼。理解到一棵幼苗終有可能成為見證地貌變遷的神木,而一條已經消失的瀑布可能重新出現,只要見過它的人仍然想念。
我最喜歡薩爾加多在紀錄片中最後一個攝影計畫:被描述為「獻給地球的情書」的《創世紀》(Genesis)。除了我本來就喜歡野生動物的圖像,薩爾加多轉型自然與生態攝影的目光,也顯露一種釋然的、蒼涼的溫柔:「天地萬物的毀滅是可以逆轉的。」人的存在如同一顆石頭,按下快門的指尖和生命史悠久的鬣蜥爪子是一脈同源。
「這片土地看見我的出生,我的童年,我的死亡。它持續存在,而我離開了又回歸。這就是生命的循環。」
什麼是藝術家?我從兩年前一場討論溫德斯作品的講座才開始思考這點。藝術家呈現世界的每一階明暗,讓人們順著某個螺旋走入深處。讓我們看看世界有多殘忍、多美麗,讓我們不再無動於衷。
Sebastião Salgado《Genesis》
Sebastião Salgado《Genesis》
Sebastião Salgado《Genesis》
游牧人生 Nomadland, 2020
作者舉例羅馬尼亞電影《禁身接觸》對照為何《游牧人生》是非常美國式結構的作品,覺得有一點道理。
讀《法國電影新浪潮》裡談及傳統好萊塢敘事的工法「不存在的剪接」,美國電影的典型,是創造一個封閉的、擬真的敘事空間,而當虛構角色介入現實造成不協調(紀錄/劇情雙面實踐),就必須找出能夠作為接合劑或無痕膠帶的東西,讓一切看起來順暢簡單,但如此就阻撓了詩意和隱喻鋪展 ── 這種典型原初的設定就並非開闊的,所以如果你是一個想要深潛的觀眾,隨時會撞到玻璃。
而《禁身接觸》這樣激進的作品(「激進」並非意味著題材聳動,而是藝術手法上的破格,如《千面珍寶金》),就是炸了那個擬態的幻真,後設的去逼問「演的真實/真實的演」,交換「注視/被注視」的身份,從創作意識型態去模糊、質疑、搬弄紀錄/劇情的分野。游牧人生若想超越傳統紀實電影,就該炸了那個框架,讓觀眾一起居無定所。
Nomadland, 2020
蠢蛋告別式 Bye Bye Morons, 2020
Albert Dupontel 新作,因為極愛上一部作品《天上再見》所以期待值拉高,結果約是「尚可」的程度。女男主角的物理形象是《巴黎德州》的 Jane 搭配《雲端情人》的 Theodore 之粗稿版本 ── 敗筆為,行動先於思考,劇情先於人情。若是毫無頭緒,就買一把獵槍在辦公室轟了自己的頭。
鏡頭的金粉光芒仍是很美的。加重明暗度讓陰影自動雕刻臉孔,另一半彷彿消融在背景裡,那是我們不能攤在太陽底下的脆弱和真心,直到你淚流滿面地仰望著什麼。
話說回來,怎麼都在告別呢:掰掰,蠢蛋們!我們天上再見。對我來說總像是苦短人生裡最甜蜜的一句話,是活人與活人之間的告慰。
Bye Bye Morons, 2020
日日是好日 Every Day a Good Day, 2018
「下雨的日子聆聽雨聲,運用全身感官,品味當下瞬間。下雪的日子就看雪,夏天感受暑氣,冬天感受刺骨的寒風。日日是好日,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念不想,以節氣,以四季,以流動的水,以穿透心神的光,以煙,以掛軸上的字,以服飾,以步伐,以變化,以折損,以新生,度日。
Every Day a Good Day, 2018
醉好的時光 Another Round, 2020
人生沒有爛醉一場是遺憾。當然最美的恍惚是清醒著愛過。
聽〈What A Life〉酣暢而舞,〈Fantasie in f Moll, D 940〉微醺沉眠。
Another Round, 2020
Another Round, 2020
波斯語課 Persian Lessons, 2020
眾多的名字, 織出他活命的道路
他踉蹌行走,以此祝禱,無據
默哀,化凡常親密之呼喚與指認
為遙遠國度的神祕異語
風將雲吹向那地。雲停留之地
眾人拾回手提箱、衣物
與蜷曲的名
齊聚著的是啞,各自落空的
長出憑弔之字
無數死亡編寫他的逃生
因而長憶
不忍忘
同是納粹題材,繼前些日子看的《偷畫男孩》、《索爾之子》又是一撼動心神的觀影經驗。這樣的作品讓你感覺它不只是在用熟練的方法講一個高明的故事,或者展示精確漂亮的場面調度,而是伴隨每一寸的敘事延展,時時可見某種複雜幽微的情緒滲入再現之真實的縫隙中。
Persian Lessons, 2020
行者 The Walkers, 2014
《行者》,一部關於無垢舞蹈劇場創辦人林麗珍的紀錄片。從她的述說、哲思、於人於世的體察,我第一次真正領略了朦朧、神祕、形而上的現代舞之美,鑽入籠罩其上的濃霧之隙 ── 用她的話來說,或許是:「從一片渾沌中甦醒。」進入詩韻的時間,恍然澈悟。
「...... 我在做《花神祭》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狀況,一直感到不足,對大自然有一種內疚,或一種抱歉,所以你會一直希望能夠回歸在真正的自然裡面。我們只要一離開大自然,我們就會把自己樹立地非常高,變成一個對立的型態,假使我們跟祂多相處,你會感覺祂們事實上總是安安靜靜的在旁邊,陪伴著你,順著自然生命的流轉,生生死死。生滅之間,祂們也是把它變成自然的一個部分,而我們卻總是那麼樣的恐懼。」
「那次我去武界,對我往後心靈的影響非常大,你就會想到那一瞬間,整個人是空的,那個空,讓許多外面的東西可以湧入身體,那是豐富的,而且它可以穿透你,你也不會想要留下什麼。」
讓我最感動的是她面對包容萬物生滅的自然宇宙時,那份謙卑的、柔緩沉靜的姿態。這個特質在她的創作中,化為千錘百鍊的意念伸展,以及純淨、源遠流長的藝術能量。在她的日常生活裡,則化為一種無暇的神情,觀想他者的圓滿與自身空寂,每個步伐都深深踏入地心,舉目而透視浮雲。如此安定的美。
無垢舞蹈劇場
空氣人形 Air Doll,2009
「雙手冰冷的人,有著一顆溫暖的心。」
很久以前高中同學聊到這部片直接給我劇透,徹底的那種,讓我一直以為電影超 creepy。實際看是 creepy 沒錯,但它更是關於那些卡在現代社會變形的框架中、破損洩氣的人們,傾聽他們擱淺式的呼息,日復一日運作被掏空的身軀,想盡辦法餵飽永不可能填滿的寂寞...... 如此吃力的景象,鏡頭卻如一陣寧靜流過的風,唱一首和煦的輓歌。
Air Doll,2009
父親 The Father, 2020
今年最喜歡的奧斯卡獎片。懸疑魅惑,宛如隱身於失憶者的日常,成為家具,與覆蓋其上的光影,追隨那脫序、混亂的時空感,不斷撞上真實與認知之間的玻璃牆。喪失記憶等同被未來揚棄、被過往一而再地狠狠絆倒,迷惘而惶恐,終究浮泛為雙腳離地的鬼。腦袋會忘懷這一切是如何發生,身體卻恆久記得若有所失的感覺,如同放血:清晰的疼痛,逸散的意識。
主場景的公寓美到根本型錄,誠摯推薦喜歡室內設計、居家美學的人觀看。調性讓我想起去年上映的愛片《不愛鋼琴師》,光是女主角坐在房間裡的暗處就夠了,無須台詞、運鏡和表情變化,像一張張深藏不露的靜照(好電影必備「但願無限延長的空鏡頭」...... 看歐洲人拍片真的是我的心靈活水)。另外看《父親》的時候不妨注意窗戶的光線,柔美明亮卻彌漫某種虛感,窗外是他永遠無法返回的世界。
The Father, 2020
The Father, 2020
無主之作 Never Look Away, 2018
總是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緊盯來路。煙塵密布,淚水清澈。
插曲選用 Françoise Hardy 的〈Le temps de l'Amour〉(愛的時節),洋溢法式自由氣息的戀曲放在這部主角逃離東德鐵幕的電影,似乎強調了個人意志的解放、新未來的開展,卻顯得有些虛張聲勢。主角剛到西德時背景亦添上美國搖滾樂。喜歡這種由聲音著手,傳達異質文化氣息的手法。那是一種從氛圍到物質感的全然置換,令人迷醉,也令人失蹤。
Never Look Away, 2018
農場我的家 Gunda, 2020
夏宇曰:「如果您是才華洋溢的廚子面對生肉您的方式是讓肉儘量遠離豬的樣子/一頭母豬在陽光下的爛泥堆裏打滾您覺得這描述與肉無關/更傾心更有抽離能力者甚至認為也根本與豬無關/一切變成影像或是文字即便您暗示您情非所願/您對肉的想像進入抽象您對豬的指涉微乎其微。」
如果您是才華洋溢的紀錄片導演您的方式是讓豬盡量遠離肉的樣子。而身為觀眾,我對豬的想像進入具象。這一切聲息化的影像甚至與獵食和豢養的結構性問題無關。人類也是一個樣子,睡飽了翻過身,就嗅著地面的泥腥味低伏一路趨前,直到神祇、命運、愛與死,將我們拉開。
Gunda,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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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內在有個婉約的世界,這世界裡千絲萬縷的細節,都由她浸潤於客觀現實中的每一寸步伐、姿態、話語,逐漸凝釋而出。彷彿結晶,彷彿潮引。風暴與平靜,激情與淡漠,貼近與遠離,求索與給予,深刻與輕淺,冰封與燃燒,創生與毀滅,都在她意念間纖毫之差。
若所愛之人與水依偎,我們就會想親近水,無論那會不會殺死你;若所愛的人墜落於無形,我們就注定永恆懸空,以此狀態橫渡一生。
電影結束的時候,有人哭了。他渴望穿越時空以後,有另一個人在等他醒來。有人建議他別走了,旅行是多麼麻煩。然後他們一個個睡著了,交換夢話。有的夢是無聲無息的,有的夢交織音樂和色彩;有的夢獨自穿行,有的夢是人群之間的表演。祖拉夢見她穿越廣場,什麼人也沒有遇見,只有風和鴿子。她醒來,房間裡只有自己。
你認得這世界。我認得你。
而小說是一幅畫 ── 光線,靜物,顏色。一切明暗,同時存在。或許以畫來比喻小說很怪,可對我來說就是這樣。它能被直覺的觀賞、路過,以及保持沉默。我無法確定那些讀它的人,會不會產生一種一個人坐在美術館大廳長椅的感受。那種漫長的安靜的坐,路人只能望其項背。
夜裡的空氣很冷,她穿我的大衣,我穿我父親的。我想告訴她十五歲那年,我途經一座廣場,在那以後我就死了。 天上繁星如森林大火的餘燼,鏡射海底,投放出相應的景緻。光的把戲讓我們誤以為宇宙有兩岸,合圍、包藏著閃逝的浮生 ── 像這艘船,像人們屈起的手腳,與心血來潮的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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