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而出的生物,從神經末梢傳遞著顫抖的動能,在肌肉、軀幹、關節中竄流,直到撐起人類的軀體。抬起頭、瞪大雙眼、拉長雙頰,露出一張扭曲的面貌。天頂密集的燈泡,交雜雷鳴閃過一道金黃色的驚恐,燈光昏黃逐漸氤氳起赭紅。赫然想起蒙克創作《吶喊》時,日記中的文字:「我感受到一陣憂鬱——突然間,天空變得血紅。我停下腳步,靠著欄桿,累得要死——感覺火紅的天空像鮮血一樣掛在上面——我感覺到大自然那劇烈而又無盡的吶喊。」劇場裡充斥著原始而壓抑的恐怖氛圍。幸好,觀眾能躲在圓形舞台之外,隔著第四面牆窺探這一場悲劇的誕生。
舞台劇由雨果經典著作《科學怪人》同名改編而成,由強尼李米勒 (Johnny Lee Miller)和班尼狄克康柏拜區 (Benedict Cumberbatch) ,兩位經驗豐富的演員交替飾演博士與生物。切入角度聚焦於兩角色如鏡一般,相互倒映的人性表現。正如導演丹尼鮑伊談論這部舞台劇所表示:「這部舞台劇的概念就是讓這兩位演員盡可能地更加靠近。法蘭肯斯坦和『科學怪人』可說是創造了彼此,每個晚上,他們都重新佔據彼此。」
鐵道、草地、木棧道,貫穿圓形平行、縱橫的條狀場景。在演出前半段順序的線性敘事中,成為精妙的空間氣氛的轉捩點。鐵道沖出的火車與工人,直接將觀眾的聯想帶入十八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再者,翠綠色的草地本本是新生的象徵,卻隨著生物遭遇人性摧折,一同被蹂躪的不成樣貌。緊接著,十字交錯的木棧道,搭配霧面地板,巧妙的建立湖水意象。同時,在尋找孩童的呼喊中,隱約透露著:這場人性本真的尋找注定迷失。
「我把一個以殘殺不幸為樂的邪惡怪物縱放到人世間。他簡直就像我自己的吸血鬼,就像我自己的鬼魂從墳墓中被釋放出來,去摧毀我所珍愛的一切。」——維多.法蘭根斯坦
班尼狄克康柏拜區飾演博士的方式十分耐人尋味,獨白、大量的台詞成為他表演中善用鋪陳的優勢。強硬的字眼在他的演繹中常常摻入委屈、無可奈何的語態,如博士欺騙生物將擁有一位女伴的橋段。前段獨白持續將目光投投射在手掌,隨著手的游移帶領些微顫動的身子,依賴外物的狀態牽引出觀眾的同情。緊接著,他延伸情緒將之投於生物的對話。弒殺女生物的意圖,他選用呼吸呈現,而非最容易聯想的猶疑眼神,狡詐神態。在他不穩定的呼吸,以及過於肯定的台詞說法,隱隱表達下一步行動,當他真正執行時,瞬間脫離優柔寡斷的氣質,節奏明快的製造驚恐。他所創造的角色靈魂,時刻令人聯想科學革命過後,提倡理性、人本、博愛,卻開啟資本掠奪,中產階級道貌岸然的紳士。
「我應是你的亞當,但我卻是個墮落的天使,沒有犯錯卻被你剝奪了喜悅,……我本善良,悲傷使我變成惡魔。復仇將比光熱或食物更珍貴。」——科學怪人
強尼李米勒所詮釋的生物單純、直接、兇猛。表演質地選擇如磨砂紙般的粗糙觸感,快速的侵入,割裂外皮;緩慢的荼毒,折磨心脾。這一方面,發揮在前半場與盲眼老人交心段落實有加分。如同台詞中提及的月亮,生物第一次被接納,語言、動作拙劣卻純潔,然而天一明亮注定將消逝。他對話中語氣雖是溫和,眼神多數時間保持著陰鬱與游疑,如此設定為往後崩潰縱火殺人的瘋癲,埋一下漂亮的一筆。然而這份質感卻在後半段的發揮成為了侷限,同樣面臨博士妻子仁慈和接納,與自己殘破心靈的矛盾。他使用相同的表演模式,不影響感受,卻顯得倉促,如同數月來經歷的磨難、矛盾、背叛被一語帶過。
科學怪人的圓形世界裡,最終剖出一條無盡頭的荒路。兩人的靈魂相互奴役。生物渴求得到人類的正視,博士逃避扭曲造人的原罪。道德、孤寂、和病態的狂熱濫交,如同人性醜陋中巨大而無聲的吶喊。
寫於 2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