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一聲淒厲的鳥啼朝地面直竄而下,綿綿不絕。梁燕織看著鬼八,見他一手輕拍鳥頭,意在安撫,卻無阻止之意,當下只得伸手摀住耳朵。那鳥頭就這麼叫了近半刻鐘,之後一波強勁的音浪自地底深處直衝而上,音色與那鳥頭的啼聲相似,卻強了百倍不止,恍若群鳥合鳴一般。地面隨著那音浪劇烈晃動起來,如同地牛翻身,梁燕織一個立足不定,差點摔倒,一旁的鬼八連忙抓住她的手肘,扶了她一把。
那撲天蓋地的鳥鳴一波接著一波,彷彿有形之物,讓這寒林地動山搖,如此鬧騰了約末半刻鐘,方才逐漸淡去。
梁燕織看著鬼八手上的鳥頭,那鳥頭此刻十分歡快地轉著眼睛,彷彿方才那淒厲慘絕的叫聲和牠半點關係也沒有,見梁燕織看牠,略略歪了歪頭,也好奇地看著她,又看著她肩上的俑手。
若非眼前只有一個鳥頭,若非方才親眼見到這鳥頭是怎麼來的,梁燕織簡直就要以為牠就是隻活生生的鳥。
「八兄,這是……」
「這事稍後得空再說。妳領了老爺子的五衰菊,首要之務就是這個俑,得趕緊把事情辦了,不然時間一到,花瓣會掉光的。」鬼八的表情和聲音平穩如常,一無波瀾,彷彿方才白骨大宅之事全不存在一般。「妳不是問到了線索?現在要去哪裡?」
梁燕織不知那五衰菊竟還有這一重機關,聞言心頭一凜,道:「往東,去找一位姓偃的俑師。」
「嗯。」鬼八點頭,之後伸手在衣領處一掀,將自己的「頭」給掀了下來。
梁燕織大吃一驚,然而她隨即發現,鬼八所「掀」下的,雖則確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頭,但那並不是他真正的頭,而是不知如何「包裹」在他頭上的另一重頭顱。
這是──面具──
一個相貌溫文的男子面孔一閃而過,隨即被那鳥頭取代──鬼八除去原本的人頭之後,又用那鳥頭遮去了自己的真面目。而那鳥頭被鬼八戴上之後,神情也變了,雖然還是一雙銅鈴大眼,但眼神與方才截然不同,確是鬼八。
在鬼八換頭之時,搭在梁燕織肩上的俑手微微一動,但也就這樣了,沒再做些什麼。
「走吧。」鬼八將他掀下來的那顆頭繫在腰間,拿帽子和面紗遮去那熟悉的面孔上陌生的忿懣,之後便向東行去。
梁燕織看了看鬼八和他腰間的人頭,又將袖中的五衰菊取出來看了一眼,只見最外圍的花瓣已然落去大半。她咬住嘴唇,將花收回袖裡,快步跟上。
※
六殿,枉死城。
就在那鳥頭於寒林對地長鳴之際,枉死城中出了大事。
枉死城是生前陽壽未盡卻因故橫死的六道之鬼所居之地,上下共十八層,上方諸層是供那些特許回返陽間復仇的鬼暫居之處,最底層則是那些怨氣深重不得解脫的鬼蛻化為地獄道眾之地。枉死城中有鬼車鳥群集,鬼車鳥以六道之鬼的七情之念為食,雖不若地獄業火能將魂魄逐漸煉化,卻足使這些苦大仇深躁動不已的鬼魂在枉死城中相安無事。
然而,今日這些鬼車鳥卻發生了極大的騷動。
一開始,從「上方」傳來了一個細微的哀鳴聲。
枉死城滿是怨鬼,處處哀哭,那哀鳴除了來自城上虛空之處,倒也無甚特別。原本沒有哪個鬼卒注意到那聲哀鳴,但這個在一眾鬼卒耳中聽起來並不出奇的聲音,卻令城中的鬼車鳥逐一抬起頭來,朝著空中同一個方向長鳴應和。一隻、兩隻,最後城中所有的鬼車鳥都仰頭對空鳴叫,音調淒厲已極,彷彿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一般。
鬼車鳥這異常的舉動,讓枉死城中原本怨氣滿滿的鬼魂躁動起來,不多時,便滿城吵嚷,哀哭怒罵之聲不絕於耳。
六殿變成王站在枉死城頂,看著下方城中的一團混亂。他一襲朱衣,外披以黑色羽毛綴成的大氅,朱紅袍子的領口上頂著一個黑羽紅冠的雄雞頭,底下的身體卻是個徑約三丈來長的巨大圓球。他看了一會,之後轉頭對停在他肩上的一隻鬼車鳥問道:「渠逸,這是怎麼回事?」
那名叫渠逸的鬼車鳥身長未及二尺,毛羽灰白,像是有些年紀,牠並未隨著那聲哀鳴起舞,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圈,道:「聽起來是有隻鬼車鳥在寒林……或是在陰陽交界之地哀號。」
「鬼車鳥?」變成王眉頭一皺,問道:「你們不是全都遷到枉死城來了,怎麼還有沒來的嗎?」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渠逸看著上方,道:「那應該是犬噬的聲音……」
「犬噬?」變成王想了想,問道:「是那隻被盤瓠咬死的鬼車鳥?」
「對。」渠逸不以為然地咕嚕一聲,之後道:「當年牠還剩一口氣的時候,被少昊馘首,做成了儺面。哼。死了的東西就該死,這般生不生死不死的,真是不成樣子。」
聽了這話,變成王只是笑笑,之後問道:「可知犬噬因何事哀號?」
渠逸又往上看了看,之後道:「牠似乎是給什麼東西欺負了,很疼,疼了很久……不過牠也就號了這一聲,應該是沒事了吧。」
「是嗎?」變成王聽著枉死城中一眾鬼車鳥高高低低的應和之聲,仍是眉頭深鎖。大約半刻鐘後,鬼車鳥的躁動逐漸和緩,變成王突道:「渠逸,你可知儺巫有樣法器,叫做『威靈殿』?」
「當然知道。」渠逸頗有得色地答道:「此乃無主殤魂憑依之所,那些儺巫便是用犬噬的頭鎮住殿中一眾殤魂。」
「那你可知道威靈殿失盜之事?」
聽了這話,渠逸瞪大了眼睛,道:「失盜?難道……」
變成王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枉死城上方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