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偃廬。
梁燕織與鬼八跟著公無渡走了約莫兩刻鐘,行進間林中腐草光芒漸盛,顯示陰氣漸盛於陽氣,時刻已過酉時,沿途的樹幹三三兩兩地張開或大或小的裂隙──鬼魂可能穿過這些裂隙直入陽間,但一個弄不好也可能就此被樹木吞噬,得碰運氣。
他們在層層疊疊的樹影中來到一個小小的院落,四周做了竹編的牆籬,院子裡沒有樹、沒有屍體、沒有腐草也沒有菌子,搭著一座土窯,四周清理得乾乾淨淨,與竹籬外實為天壤之別。這院落的正面是個竹編的雙開院門,上方做了遮雨的篷簷,右側掛了個木牌,寫著「偃廬」二字。
就在此時,主屋的門開了,走出一個體態細瘦的年輕女子,她拿著提籃穿過院子,推開院門,見他們三個站在門外,竟是一愣。
梁燕織看了公無渡一眼,只見公無渡皺著眉頭,喚了一聲:「阿露?」
那年輕女子退了一步,手一推,便要關門。
梁燕織一個箭步上前,將匕首卡進兩扇門之間,對那年輕女子道:「姑娘,能讓我們進去談談麼?」
那年輕女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公無渡一眼,之後突然一轉身,也不管那門是開是關,竟逃回屋裡去了。
「她很怕你。」一旁的鬼八對公無渡道。
「那她就不是阿露。」
公無渡一哂,伸手將門推開,之後一腳試探也似地踏進門內──然而就在他跨過門檻的那一刻,眼前一花,腳下一沉,他腳下的地面竟自陷落。他反應極快,長篙一豎,往下探底,然而地底「喀」「喀」「喀」地一輪爆裂聲響起,那長篙登時被鎖死,動彈不得,上方的篷簷隨之兜頭罩下,四周牆籬交錯而動,立時將公無渡、梁燕織與鬼八「兜」進一片黑暗之中。
梁燕織與鬼八的兵刃盡皆出手,然而一連串鏗鏘聲響過去,盡皆徒然。
待所有動靜盡皆沉寂,公無渡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陶壺,輕輕一轉,那壺原有內外雙層,都刻著方格紋路,轉開後,內層與外層的「窗格」由交錯而交疊,之後壺中一朵盈盈鬼火悠悠點燃,照亮了周遭三尺之地。
眼前是個圓球也似的小房間,徑約丈許,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上下左右都是用骨頭磨製的骨板──這些骨板全都磨得平整發亮,和白骨大宅的牆很像,不同的是,此間的骨板被拼成了一個內裡中空的球形洞窟。
更奇怪的是,公無渡的那支長篙被「框」在這個洞窟中心,上端頂著洞頂,下端深入地面,看起來簡直像是刻意安在這洞窟裡的支柱。
「這機關是衝你來的。」鬼八看著那根長篙,下了結論。「你和這位俑師不是朋友吧。」
公無渡笑了笑,道:「確實不是。」
話答得直接,公無渡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屈身將那鬼火燈籠放在長篙之側,之後便盤膝坐下。
梁燕織收了劍與匕首,與公無渡對面而坐。鬼八看了她一眼,也坐了下來,盡量和他倆拉開了一點距離。
「公先生,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梁燕織道。
「妳說說看。」公無渡道。
「您之前曾見過用微塵封塗的俑片麼?」梁燕織問。
「俑片沒見過。」公無渡笑了笑,道:「敷塗了微塵的鬼倒是見過。」
「敷塗了微塵的鬼?」梁燕織問道:「用微塵改換了面目的鬼麼?」
「差不多。」公無渡道:「酆都有幾隻狐狸很擅長此道。」
「狐狸?」梁燕織腦中靈光一閃,問道:「莫非是『魅術』麼?」
一般鬼民能以前世的模樣現身,但也就如此了。然而酆都素有傳言,說狐仙入冥之後仍能隨心所欲地改換形貌,稱為「魅術」。
「這我就沒聽說了。」公無渡聳肩。
狐仙──微塵──魅術──
梁燕織忍不住回頭看了鬼八一眼,卻只看到一顆角羽直豎的鳥頭。
狐仙是鬼緝司的心腹大患,若這微塵的封塗真是魅術,老爺子當真沒看出半點門道麼?還有賀蘭──原本負責此案的賀蘭翔和狐黨有私怨,她就是從賀蘭那裡聽說「魅術」的,難道賀蘭也沒發現麼?
還是她想錯了?
「去查清楚這俑是怎麼做的。如果能抓到這個俑師更好,鬼王想見活口。」
想起禹老爺子之前所說的話,梁燕織心中一凜。
老爺子要她查燒造俑片的手法和俑師──那賀蘭呢?賀蘭去了哪裡?
「你如何知道這微塵的封塗出自狐狸之手?」一旁的鬼八突然開口問道:「只要去得了鐵圍山,就能拿到微塵來做封塗吧。」
公無渡轉頭看向鬼八。
「微塵這種東西,稍有擾動就化了。若非生前有些修行,是不可能用微塵做封塗的。」公無渡道:「儺巫和道士大多不會想要以鬼身繼續修行,若來冥府,多半一早投胎去也。剩下的,大多都是狐狸了。」
他說到「儺巫」二字時,眼神似笑非笑地看了鬼八一眼。梁燕織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鬼八,只見鬼八對公無渡毫不理睬,卻向她使了個眼色,要她繼續往下問,她陡地想起五衰菊的事來,於是開口問道:
「這……若是照先生所說,這俑手是先用截魄刀成型,再以微塵封塗,那麼,這隻做封塗的狐狸和這位俑師想來是認識的。不知您可知道這狐狸是誰麼?」
「這倒不知。」公無渡道:「我來找阿露至少是兩百年前的事了,那時沒見她身邊有什麼狐狸。」
兩百年前?梁燕織一驚。一般未入冥官籍的鬼民,通常最多在冥界待上二三十年,之後還是會去投胎的。公無渡這話的意思是,他和那位俑師都已在冥界待了數百年之久麼?
她看了那支長篙一眼,猛地想起自己在哪裡聽過「公無渡」這個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