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無徵獨坐在窗邊,任由春天午後溫煦的陽光灑滿整身,左手食指間續敲著椅子扶手,為寧靜的客房帶來一絲聲響。
仔細一看,纏繞他眼睛多日的布條已然拆下,看來《引霞訣》所造成的眼患已經痊癒。
此刻那雙久未得見景物的雙眼,微微瞇起,凝視遠天,正思索著什麼,眉頭微皺。
如果慕無徵未曾記錯,月兒替他在昏迷期間整理的訊息,今日應當是他們來到葬劍居的第七天,換句話說,距離劍居主人轟出的那一掌,整整過了快要七天。
這等拖沓,著實出乎他原先預料。
於是甦醒以來,慕無徵便不停於腦海之中,重演劍居主人襲來一掌,深知那並非不可抵擋,或是妙到巔峰的掌法。只能說,劍居主人把握了最好的時機,在敵疲我盛,在他五感最為困頓疲乏之際,採取最好的戰術判斷,打出無可避免的一掌。
也因如此,慕無徵越是推演,越是有一股濃濃的苦澀之意在心裡泛開,令人十分難受,十足不甘。
可是敗就是敗,怨不得劍居主人攻勢暴起,只怨他反應遲鈍,戒心鬆懈,更怨他自視甚高,以為憑藉遠超同齡輩的根基優勢,便能壓下接連劍決所帶來的傷勢,不料反被劍居主人以此為破綻,一掌轟出,長驅直入,如闖無人之境。
要是打出這招的不是劍居主人,而是在劍決之時的對手,慕無徵自是必敗無疑。如此一來,他以《無痕劍》傳人自居,欲重證百年不敗傳說,未免誇口,名不符實了!
現在想來,他出道這一年來,行事作風確實顯得十足自以為是。對決之前,擅自小覷對手,竟敢以傷疲之身應戰,縱然接連奪勝,此般氣運也終有破滅一日……屆時吞敗之痛,必定遠甚斯時!
慕無徵停下敲打扶手的食指,收握成拳,暗自在心中許下誓言,絕不允許同樣的情況再度發生。
門外傳來敲門聲。
「慕哥哥,我是月兒。」月兒輕聲呼喚道。
慕無徵鬆開拳頭,回道:「進來吧。」
還不等房門完全推開,嬌小的身子便蹦蹦躂躂地闖了進來。
蝴蝶充滿朝氣地打招呼,「咦?壞東西,你的眼睛好了啊。」她愉快的心情維持不了多久,立刻被眼前的景色抹除殆盡。
蝴蝶整個人都快趴到桌子上,捧著堆滿包子的瓷盤,轉頭朝慕無徵氣呼呼地說道:「可惡,你這個壞東西居然一顆也沒吃!」
慕無徵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逕自凝視遠天。
這下蝴蝶可更為光火了,擱下盤子,氣沖沖地就要衝上前好好教訓壞東西,不料卻被人從後頭抓住了胳膊。
「月姐姐妳放開我!」她嚷嚷道,不停掙扎著。
月兒一邊放下手中湯藥,一邊把蝴蝶抓來面前,提醒道:「蝴蝶,妳可是答應過姐姐,不會打擾慕哥哥休息的呀。」
「可是、可是……」蝴蝶指了指壞東西,又看了看滿盤的包子,抿著嘴唇,委屈地說道:「是壞東西他不好啊!這可是娘親手做的包子,世上最好吃的包子,壞東西卻一個也沒吃!」
月兒苦笑,心想蝴蝶果然是因為這個原因生氣。
她安撫地摸了摸蝴蝶的頭,微笑道:「慕哥哥他當然知道,這是世上最好吃的包子。」
「那他為什麼不吃?」蝴蝶不滿地說。
月兒解釋道:「慕哥哥之所以不吃,是為了留下來配藥啊,這樣藥湯喝起來就不苦了。」
蝴蝶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嗎?」
月兒點了點頭,旋即拿起藥湯跟一顆包子,交給了始終不發一語的慕無徵。
於是,就在蝴蝶滿懷期待的目光下,慕無徵沉默地片刻終於接下,然後一口包子一口藥湯,不消片刻便把兩者解決乾淨。
蝴蝶見狀,露出燦爛的笑容,暗自發誓,以後娘親又要她喝湯藥時,一定要配甜餡兒包子,這樣肯定就不會苦啦!
正當蝴蝶喜不自勝,也拿起一顆包子,坐在一旁吃起的時候,月兒接過空的藥碗,無聲的嘆了口氣,喜憂參半地望著她的慕哥哥。
前天深夜,昏迷許久的慕無徵終於醒了過來,原本已經打算回房休息的月兒,連忙打消念頭,趨前關心。
由於昏睡五天,加上內傷尚未完全恢復,慕無徵整個人顯得有些虛弱,只是要來了一些水喝下。
月兒知道,慕無徵現下不宜吃些大魚大肉,卻又不能不進食,於是在確保慕無徵身體沒有大礙之後,急忙往廚房而去,煮了一碗清粥好讓他恢復體力。
然而,回到房間所見一幕,月兒幾乎驚呆了──慕無徵拆下了纏繞雙眼的布條!
雖然早就料到遲早會到來,可眼前的畫面仍教月兒隱隱抗拒、不願接受。
慕無徵的眼睛終究是好了。
正如她先前猜想,劍居主人突發一掌,一舉擊潰了慕無徵為壓制內傷所設下的防線,積累多時的嚴重傷患直接致使他昏迷數日,終於才在前天轉醒過來。
不過,隨著傷勢爆發,就像是因地牛翻身而產生的臨時湖泊,在瀕臨潰堤之前,有了缺口得以宣洩淤塞的湖水,令慕無徵遲遲不見好轉的內傷,有了轉好跡象,而非走向更為嚴重的下場。
原先霞姑所造成的眼疾本就不嚴重,可是慕無徵錯誤的作為令身體無法自行癒合,只能仰賴月兒調理藥物緩慢紓解,如今從根源上解決了問題,眼疾也就在他昏迷的這五日,得到了療癒,重見光明。
放下手中藥碗,注視著慕無徵只願專注遠方的雙眼,月兒不禁心生擔憂。
內傷沉重,雙目失明之時,慕無徵便敢如此亂行其事,此時眼患已癒,內傷亦解,他又有什麼樣作為不敢加諸於身?
慕無徵察覺到目光,於是問道「月兒,怎麼了?」
月兒低垂著頭,強顏笑道:「月兒沒事。」
慕無徵沉默片刻,突然握住她交疊的雙手,驚得月兒身子一顫,連忙頭起頭來望向他。
「放寬心吧。」慕無徵態度堅決地說道:「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明明是不明確的言語,模稜兩可的說詞,卻如同一顆明珠,照亮了月兒內心幽室,驅走了不安。
原來,慕無徵並不是只願凝視旁人不見的彼方景色,他依然在乎著身旁的一切,注視著身旁之人……
月兒原本緊繃的臉部線條,因為這一點靈犀轉而柔和,露出了純淨無瑕的笑容。
可惜,這份喜悅之情無法長久保有,終如曇花一綻,幽放于夜,晨曦凋零。
「劍居主人還是不肯見我?」
慕無徵不識趣的聲音,撫平了月兒臉上揚起的嘴角。
慕無徵或許會為重視之人稍稍停步,卻不會就此留下,至始至終,他的雙眼仍然被遠方的風景攫獲,除非走入那片風光,否則他手上的劍,腳下的江湖路,永無停止一日。
明明是早就該明白的事情,為何月兒心底仍湧現百般苦澀的滋味?
月兒試著揮別那曖昧不明的情緒,正準備開口回應,身後搶白地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
「咩咩才無見被誤呢。」蝴蝶一邊吃著第三顆肉餡包子,一邊肯定地說道。
「嗯?」慕無徵挑起眉頭,似有所察覺。
月兒嘆了口氣,取出袖裡的絲巾,仔細地擦去蝴蝶嘴角地肉末與碎屑,「蝴蝶,妳吃完再說,免得噎著了。」說完,她倒了杯茶水,好讓蝴蝶配著吃。
蝴蝶圓鼓鼓的臉頰勾勒出軟軟的笑容,好教月兒別擔心,隨即三下五除二吃完手中包子,抓起茶杯就咕嚕嚕喝下,發出幸福的聲音。
蝴蝶指著慕無徵,再次說道:「爹爹才不見廢物呢。」
月兒一愣,皺眉道:「蝴蝶妳怎麼這樣說話?」
蝴蝶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本來就是嘛!月姐姐妳也聽到了,爹爹說:『連自己也照顧不好的廢物,不躺床上繼續當廢人,還想要廢到我面前來?』,明明爹爹才打了他一掌,就貪睡了好幾天,蝴蝶賴床也沒有賴成這樣子啊!」
聽完蝴蝶這番見解,月兒覺得好氣又好笑,都不知道蝴蝶的重點專注在何處了。
何況言詞之中,怎麼會隱隱有種羨慕的味道呢?
慕無徵閉上眼睛,緩緩說道:「劍居主人說得不錯,這確實是我自己的問題。」等他再度睜開雙眼時,再現銳利眸光,直射蝴蝶。
「只是,不會有下次了。」
蝴蝶第一次看到壞東西露出這麼嚇人的眼神,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月兒見狀,急忙擋在兩人之間,所幸他注目一會兒,便移開了目光。
「關於雛鋒劍刃,劍居主人可有說些什麼?」慕無徵取來一旁茶几上的劍柄,熟悉的握感緊緊依附在手掌心。
「壞東西,你還敢提雛鋒劍!」蝴蝶從月兒身後探出頭來,氣呼呼地說道:「爹爹才剛做好雛鋒劍一年多,就被你這個壞東西弄成那模樣,真是氣死人啦!」
蝴蝶從小耳濡目染,對於兵器素來喜愛,尤其是劍居主人鑄造的逸品,諸多變化,神形百態,令蝴蝶越是接觸,越是癡迷。
然而,自從慕無徵出現後,一切都變了調。
手持劍居主人出手的鑄品,慕無徵非但沒有好好珍惜,甚至三不五時便將之毀壞,看得蝴蝶是氣得牙癢癢的,恨不得拿起蝶劍代劍居主人好好教訓慕無徵,讓他知道什麼是「珍惜」!
只是,蝴蝶想不通的是,明明慕無徵時常弄壞劍居主人的鑄品,可劍居主人非但沒有加以責備,反而饒有興致地研究斷兵殘械。連劍居主人都不出聲了,她這個做女兒的怎好發作?久而久之,蝴蝶也是對慕無徵莫可奈何,只能以「壞東西」之名口頭教訓了。
「還不夠……」慕無徵握緊劍柄,沉吟道:「如果只是這般程度的雛鋒劍,遠遠不夠。」
蝴蝶聽完,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就要好好教訓壞東西。可惜這一切都被月兒看在眼裡,她攔住蝴蝶同時,拿起剩下的最後一顆包子,貼在蝴蝶脣上。
蝴蝶抬起目光望了眼慕無徵,低垂目光看了看包子,最後妥協地拿起包子,回位子上氣呼呼地小口吃了起來。
「看在包子的面子上,不跟壞東西計較。」蝴蝶不甘願地說。
月兒無奈地望著貌似水火不容的兩人,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接續了方才的話題,說道:「關於雛鋒劍刃,劍居主人只表明:『明日巳時,劍閣外』,其餘並未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