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老舊電視在播放新聞的同時,傳出了些微的電子雜音,葉國璋的退休生活,有很大一部份就是和它度過的。
每天清閒度日的他,除了看報紙或到公園下棋之外,事實上大部分的電視影集他已看過無數次,早已感受不到樂趣,頂多偶爾關注幾則頭條新聞,看看媒體又在炒作哪個明星,或是兩個政黨互罵的議會過程。
這種生活很無聊,卻也是人的一生中極其珍貴的悠閒時刻,至少葉國璋是這麼想的。
「阿芳,妳的糖醋魚弄好了沒?」葉國璋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目光仍專注在電視機的螢幕上,好似今天的新聞特別精彩,不容錯過一刻片段。
「我剛剛不是說瓦斯爐怪怪的,火太小所以還要一段時間嗎?」從廚房探出頭來的中年女性是尤雅芳,面容慈祥帶有皺紋,頭上留著稀疏的白髮,年紀似乎已過半百,只見她揮著沾有紅醬的勺子,不悅地說:「你就只知道看那台破電視......」
葉國璋摸了摸鬍渣,微胖的身材將沙發的中央坐出一個凹口,眼神依然專注在電視上,似乎沒把相處三十幾年的老婆的怨言給聽進耳裡。
「最近新聞好像都在呼籲民眾環保。」葉國璋皺眉說:「奇怪了!我們住的地球不是還這麼漂亮嗎?應該還可以再撐個幾百年吧?」
「什麼環保?」尤雅芳走出廚房望向電視,跟著葉國璋看了報導幾分鐘,突然一驚說:「夭壽喔!這樣我早上丟到樓下的回收沒分類,是不是會害到地球?」
「沒那麼嚴重啦!」葉國璋苦笑說:「只是報導把它寫得很誇張而已,這就叫那個啦......那個......危言聳聽啦!」
「這樣喔......」
尤雅芳似乎還很內疚,心裡正在盤算著吃完午餐後就下去把垃圾拿回來重新分類。
個性粗枝大葉的葉國璋,顯然並沒有注意到老婆的心境變化,他的心神仍專注在今日的新聞報導上,深怕錯過任何一個環節。
「哎?我們的阿空怎麼還沒回來?」尤雅芳突然想到說:「他出門之前,你有沒有跟他說十二點要回來吃飯?」
「有啦!」葉國璋說:「他本來就愛跑步和鍛鍊身體,前陣子他不是還跑了半個市區才回來嗎?這次我想也差不多啦,不用擔心!」
「是這樣說沒錯啦,但我......」尤雅芳似乎放心不下。
「妳不用管這麼多啦!」葉國璋終於移開視線,望著尤雅芳語重心長說:「我們也不是他的親生父母啊,只要有做到照顧和基本的規勸就好了......你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妳管多了他反而會嫌煩,難道不是嗎?」
「嗯......」尤雅芳頓了頓說:「不然,你再打一通電話給阿空好不好?問他是不是在回來的路上就好了。」
真的是講不聽,葉國璋正準備繼續勸說時,家裡的大門忽然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尤雅芳當即朝大門趕去,只見門口出現一位白淨冷傲,擁有精實身材的青年,用三分拘謹、兩分冷漠的口氣對著二人說:「叔叔、嬸嬸,我回來了。」
青年名叫葉玗空,大學畢業剛滿一年,目前處於待業中,特別喜歡跑步和鍛鍊身體,對自身體魄有很高的要求,但也因為這個興趣使然,導致他應徵的許多工作都無法諒解他這變態般的訓練頻率,試想如果一個員工三不五時就要在上班時間出去慢跑一下,有哪家公司會接受他?
關於這部分的問題,身為他叔叔的葉國璋已和他溝通不下十次,但看起來似乎都沒有什麼成效,至於身為他嬸嬸的尤雅芳,則是覺得葉玗空尚未找到適合他的地方而已,並沒有打算強迫他趕緊找一份工作穩定下來。
在這個層面上,他們夫妻倆的做法可以說是完全不同。
葉玗空從小就失去雙親,他的爸媽在一起火車翻覆的事故中喪生,獨留那天因為生病而住院的他一人活在世上,然而他並沒有埋怨這個世界,說實話他甚至沒有感到很難過,雖然從電視上或現實上都看到許多痛失雙親的人悲慟到想死,但對葉玗空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自己很冷血嗎?葉玗空時常會思考這個問題,不過自己對貓狗動物的死亡倒是特別有憐憫之心,雖然還不到流淚的程度,但凡是看到虐待動物的新聞,自己總是會覺得揪心,然後不開心好幾個小時才復原。
難道在自己心中,動物的地位比人還高?這個問題葉玗空想了很久都想不透,但他也並不是覺得人類很醜陋低劣才對人的離世感到不以為意,事實上可能在自己的心底深處,還是藏有一部分真摯的感情,只是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阿空回來啦?要不要先洗個澡?嬸嬸的糖醋魚快要用好了!」尤雅芳露出歡喜的笑容,嚷著就要上前幫青年卸下外套。
「嬸嬸,我剛在外面有吃一點東西了,現在不餓。」葉玗空側身遞出外套,一面苦笑說:「我晚點吃。」
「沒關係啊,不餓就先放著。」尤雅芳接過外套,整齊地垂掛在手臂上,頓了頓說:「那你要先洗澡嗎?我現在去幫你放熱水。」
「我可以自己來啦,嬸嬸。」葉玗空苦笑說:「不用這樣。」
「好好好,我不這樣,你自己......嗯......對,自己來吧!」尤雅芳似乎很擔心葉玗空在這裡過得不自在,只要一感覺到對方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時,她都會馬上做出反應,只見她退開兩步,來到葉國璋身邊坐下,眼神流露出失落。
保護得太過頭了,葉國璋看在眼裡只深深嘆了口氣,雖然他明白尤雅芬會如此寵愛葉玗空完全是因為他們倆沒有養育過小孩,尤雅芬礙於她天生沒有子宮這個缺陷,未產下一子的她其實一直都非常自卑,對於一個極度渴望有小孩的她來說,葉玗空彷彿是成全了她的願望一般,因此她才會表現得如此溺愛。
「叔叔。」葉玗空走入客廳,望了電視機一眼,接著看向葉國璋說:「你上次推薦我的那間園藝店,我慢跑的時候順路去找店長問結果了,他說我沒有錄取。」
「結果已經出來啦?這麼快!」葉國璋先是一驚,隨即有點失望地說:「真可惜呢,那間福利很不錯的說......」
「沒辦法。」葉玗空雙手一攤,苦笑說:「我大學不是讀園藝科,當然比不上那些有專業技能的人,說實話這個結果不意外啦!」
「那上禮拜應徵的游泳教練呢?」葉國璋突然想到說:「結果也出來了嗎?」
「那個啊......」葉玗空搔搔頭,頓了頓說:「他們說我沒有執照,就算很會游泳也不能勝任這個職位。」
「靠!」葉國璋氣得拍打沙發說:「這年頭怎麼什麼都要執照!有技術比有那張紙還要重要才對吧?」
「對啊,但規定就是這樣,我也很無奈。」葉玗空乾笑兩聲,心念一轉,突然得意地說:「不過在測驗時我的秒數比那些教練還要好,老實說讓他們顏面掃地有點痛快!」
「哈哈哈哈!」葉國璋聽了似乎也感到大快人心,只見他看了電視幾眼後,突然移回視線說:「對了,不然你去應徵看看最近很夯的『雲氏企業』吧?」
「雲氏企業?」葉玗空微微一愣說:「叔叔你是說近幾年能源開發的先驅,那個和『韓氏企業』並稱兩巨頭的大公司嗎?」
「你也知道嗎?」葉國璋點頭說:「我是剛剛看新聞提到的,他們好像有在擴大徵才,薪水的話則是面議,休假福利我聽說還不錯的樣子。」
「那個門檻不會太高吧?」葉玗空微微皺眉說:「如果有特定什麼科系才能應徵的話,我就沒機會了。」
「報導說沒有。」葉國璋說:「反正他們的企業總部也在台北,離我們這邊也不會太遠,你乾脆晚點就開我的車去一趟,又不會少一塊肉,如何?」
「嗯......」如果藉由這次擴大徵才的機會進入大企業的話,說不定是獲得一個穩定工作的大好機會,葉玗空想了想說:「好,我晚點去試試。」
葉玗空和叔叔葉國璋的關係倒是相敬如賓,兩人並不會太疏遠,卻也不會太親密,一直都是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著,就這點來說,葉玗空和嬸嬸也不例外。
事實上,葉玗空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寄人籬下,對於叔叔和嬸嬸來說,身為外人的他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包袱,不僅讓他們這把年紀了還為自己操心,就連到現在自己都還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想到這裡,葉玗空就感到非常羞愧,深深覺得自己很不懂事。
或許是因為過於追求完美的這一點顯得見外,葉玗空覺得自己不能欠叔叔和嬸嬸太多人情,才會和他們的關係一直無法拉近,導致多年來都是以這種相敬如賓的模式在進行著對話。
哪怕尤雅芳這幾年來從未放棄過和葉玗空打好關係,幾乎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一般對待,葉玗空好歹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
然而,在葉玗空的想法裡,只要嬸嬸對自己越好,他似乎就覺得對嬸嬸有所虧欠,隨之而來的愧疚感,經常讓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導致自己即便很想和嬸嬸像一對真正的母子對話,卻也因為這個理由而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