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如何?」她玩味也似地重複了公子魈所說的話,之後問道:「你這是在叫陣嗎?」
五道將軍的聲音更加低沉了,彷彿發自胸腔深處,而那鬼面像是活了過來,目光如電,惡狠狠地瞪著公子魈瞧。
彷彿是感受到鬼面的敵意,公子魈肩上的大鳥縮脖弓身,全身羽毛直豎,雙目四瞳警戒地看著五道將軍。
「豈敢。」公子魈微笑道:「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忠人之事。」鬼面的嘴開始隨著面具之後的話語開闔起來。「我倒也想見識一下,區區神族賤役,有什麼本事忠人之事!」
語聲甫落,那鬼面的嘴陡地張開,變成一張數丈高的網羅──
公子魈肩上的大鳥驀地一聲尖嘯,躍入空中,羽翼大張,向那漆黑的網羅發出了警告也似的叫聲。只聽得空中傳來一聲呼嘯,之後一柄約有十尺長的金剛杵從天而降,朝公子魈所在之處轟然一擊!
然而,就在那金剛杵堪堪沾上重明鳥的毛羽之際,那鳥竟化作一灘金光,如水一般,將那金剛杵兜抱起來,只是這未能稍阻金杵下擊之勢,那金剛杵還是重重擊落,將地上打出了一個深及七尺的大洞。
黑暗之中,傳來幾不可聞的輕笑聲。
此刻身長足有十餘丈的五道將軍彎下腰來,將打在黃泉岸邊的金剛杵輕輕提起。
地上連那重明鳥的一根羽毛也不復可見,更有甚者,黃泉中的石碑也自消失無蹤。
五道將軍看著石碑原本所在之處,抬起手來,將臉上的鬼面摘下,與自己對面而視。面具之下阿修羅女眉目如畫,然而杏眼圓睜,柳眉倒豎,雙頰帶著忿怒的緋紅。
只見那鬼面的嘴角向兩側延伸,露出牙齒,上下齒列分開,道:「生魂要離開冥界,必往奈何橋,追。」
※
走入石門之後,門外的一點光亮像是被人打滅的燭火,乾淨俐落地隱沒而去。長春子站在原地,手上的宮燈並無半點火光,眼前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而他可以感受得到,眼前這片黑暗和道門的咒陣是十分類似的東西。
咒陣也者,是術者以符咒建構出來的屏障,眼前這個咒陣所用的,並不是他所熟悉的符咒,但他約略可感知,這個咒陣在黃泉當中隔出了一個「不在黃泉之內」的所在。
如今的他,既在黃泉,也不在黃泉。
手上的宮燈黑沉沉的,眼前只能等待。長春子站在黑暗之中,一手摸著方才得來的金龜子,心中細細反芻公子魈方才那句話。
──尊師之所以會遇上五道將軍,應該和一個叫清臨的人有些關係。
清臨子。
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聽到這個名字,但他確實知道清臨子其人。此人是真武道人的師弟,他母親明荷的師兄,也是他的生身之父。
長春子從未見過這個生父,他的母親明荷是師父真武道人的親妹,與生父清臨子三人幼年同時拜入師祖門下,長大之後,清臨子與母親相約私奔,去了南疆,潛心鑽研南疆的役鬼術;母親勸阻無用,黯然離開,臨走留書,說要回返終南師門,但清臨子與師門不睦,始終未回終南尋妻。
「他不知道明荷有了孩子。」師父是這麼說的。
真武道人這番說辭,長春子並非完全沒有懷疑。但他們師兄弟感情不睦應該是真的,而母親在他出生之前便藏身於京師王家,委身為妾,也是事實。
他七歲拜舅父真武道人為師,十歲隨師雲遊習藝,十五歲上回到京師,當時母親已然病重,半年後便過世了。母親病危彌留之際,意識不清,曾帶著一絲眷戀,摸著自己的臉,叫了那人的名字。而他名義上的「父親」王劭政,大約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確定他並非自己的親生兒子。
清臨子突然現身,是想做什麼?是針對師父而來?抑或針對王家而來?
一念及此,長春子伸手入懷,將那個出乎意料的獅子錦囊拿了出來。
這個錦囊是母親的手澤,原是他隨身之物。這次入冥,他特意將錦囊取下收在房間的箱子裡,為何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還有瑛姊的手巾和佛畫。
瑛姊是撫遠大將軍徐肇基的獨生女,閨名尹瑛。她的母親盧氏與自己的「嫡母」郗氏同是世家出身,性情相投,時有往來。在王家,郗氏雖未苛待他,但打從心裡不喜歡他這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兒子,盧氏是她的閨中密友,態度也不冷不熱,但在他小時候,瑛姊每回跟著母親來做客,總記著偷偷塞幾樣吃食給他,有時是時興的糕點,有時是京師罕見的荔枝和石榴。他十五歲那年回到京師,還未整裝拜見父親與嫡母,先翻牆到小院與病中的母親相聚,偶然聽說瑛姊當日隨母到王家做客,潛行而往,原本只想偷看一眼,不意瑛姊在席間聽到議婚的婚書被退回,失手打翻茶盞,離席更衣,獨自站在園中一角落淚,當時她用來拭淚的,就是這條手巾。
之後她的侍婢鵲兒拿了衣服領她去別室更衣,這條手巾落在地上,他一時鬼迷心竅,拾了回來。
這東西他原不該拿,後來也還不出去,又狠不下心燒了,只得藏在房中衣箱深處。
還有那張佛畫……
就在此時,眼前一道紅光亮起。
手中的宮燈亮了,長春子鬆手讓它向上飄去,那燈在比他略高一個頭的地方停下,燈中火燄微微晃動,彷彿在等待些什麼。
長春子心念一動,前進了一步。
宮燈輕輕一飄,向前移動了丈許,之後又停下來,等著。
長春子笑了,暫且將方才諸多煩擾拋諸腦後,跟了上去。